16.同居長干里(一)

16.同居長干里(一)

第十六章.

周自恆反反覆復地默念明玥教他的一句英文,他尚未來得及問明含義,便被周沖帶上了車,再上了飛機。

周沖已經不是當年的愣頭青,他帶了保鏢助理翻譯,陣仗頗大。

香港在今年七月一日正式回歸大陸,南城機場也在這一天實現通航,周沖一行人算得上是第一批從內陸去往港都的非官方隊伍。周沖準備良久,頗有大幹一場的陣勢。

小助理蔣文傑也跟在隊伍里,他從零零碎碎的邊角料里聽聞,大老闆的目的是前去探親。

探親。

蔣文傑想起南城皆知的,周沖的身世和發家史——周沖是孤兒,無父無母,出身大興安嶺小村莊。

蔣文傑心頭閃過許多思緒,不多時又一一從腦海中排除,不再深思。這是大老闆的家事,他一個小助理,不便多問也不便多想。

飛機升至平流層,九月中旬的陽光在雲層間鋪開,層疊渲染,色彩變化萬千,宛如彩緞迤邐。

周自恆第一次坐飛機,免不了新奇往窗外看。

要是小月亮在這裏,定會大叫吧。周自恆驀地想到。

但環顧四周,都是肅容冷峻的成年人,他又垂下頭去。

周沖正犯煙癮,手在口袋摸索個不停,但又不能吸,嚼着口香糖頗有些不耐煩,他拿了打火機出來,想偷着去衛生間,周自恆恰好轉頭看了他一眼,周沖嘿嘿笑,又把打火機放了回去。

“我就是玩玩,不抽。”周沖敷衍過去,“誒,要不這樣,你爸我教你幾句洋文怎麼樣?到時候用得上。”

周自恆撇撇嘴:“你也會?”不是他鄙視他老子,但周沖沒太多文化,是個實打實的事。

周沖也就會那麼兩句,本想在兒子面前顯擺,卻被瞧不起,一急,便道:“怎麼不會啊,你爸會的可多了,什麼‘古德拜’啦,‘哈嘍’,‘三克油’,還有什麼‘哈尼’‘愛老虎油’‘sweet’‘hot’‘sexy’‘amazing’……”

他說到一半,忽然止住,乾巴巴地笑着。

那是些他和小情人們打情罵俏的話語,也是他一時不注意,說給兒子聽了。周沖悄悄低頭看了兒子一眼,見他無甚反應,鬆了一口氣。

周自恆動了動嘴唇,問他:“愛老虎油,什麼意思?”

他可以裝成漫不經心的樣子,心中卻是一陣虛。

“是我愛你。”周沖也心虛,飛快地回答。

他說完便裝作閉目養神的樣子,拉下眼罩,連煙癮都沒再犯了。

【是我愛你。】

周自恆身體一僵,獃獃地不動了。

他緩慢地把頭轉過去,看向窗外,流光溢彩的雲霞滿目,明明是恬淡安靜的景象,卻在周自恆心裏勾起漫漫的漣漪,每一朵雲,都像是一彎小月亮。

他看見小窗倒映出來自己的臉,笑容有些傻兮兮。

周自恆臉一下緋紅。

蔣文傑坐在他後頭,見他好奇英文,便正兒八經地告訴他:“我愛你,是這樣說的。”他說了一遍標準的發音,又在紙上寫好了英文。

周自恆沒有和他學,只是瞟一眼,在心裏反覆默念。

“那我爸說的其他的英文是什麼意思?”周自恆想了想,突然問。

蔣文傑敏感發現,大老闆並未入睡,在他家大少爺問過話后,全身都綳直了。

能從端茶送水的小助理走到今天,蔣文傑早已混成人精,他怎麼會不知道大老闆養了幾個小情人,一個星期,都可以不帶重複的。

這話蔣文傑不能說給周自恆聽,他雖然總是驕傲的小大人模樣,但到底很小,不懂男女之事,只是道:“我沒聽見周總說什麼,你要是感興趣,到了香港,我教你英語?”

他是真心喜歡周自恆這個小孩的。

他覺得周自恆驕傲蠻橫的表現下,藏着脆弱敏感又纖細的心。他怎麼也忘不了幾年前,在樓梯上泫泫欲泣的小男孩。

彷彿身在沉淵,又像在冷冷荒原。

周自恆沒再追究,只是應了一聲。

周沖僵硬的身體也放鬆下來,漫長又輕微地吐了一口氣。

下了飛機,過了安檢,便有人來接。

來人是個中年男子,比周沖稍大,眉眼肖似,都是英俊冷硬的五官,高大的身形。

周沖同男人擁抱,相當熱情的模樣,周沖叫他“二堂哥”。

“這是我兒子,周自恆,兒子,叫伯伯。”周沖同周自恆介紹,拍拍他頭上的小呆毛。

周自恆愣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知道,他還有其他親人。他點頭,叫了聲“伯伯”。

一行數人,周沖安排了手底下人找地方落腳,自己帶了周自恆同男人離去。

等到下車,已經是在半山,別墅星羅棋佈,能望見港都地貌,以及海口吞吐的雄渾之勢。

暮色漸深,華燈初上,粼粼漁火和星光鋪綴,但這也不及身後別墅堂皇。

周自恆跟從周衝進門。

他裝成明玥一般的乖巧模樣,很少說話。

周沖也沒有犯煙癮吸煙的模樣——這一路,他都沒有吸煙,這在往日,是極其少見的。

主家給他們準備了豐盛的洗塵宴,餐廳坐了滿滿當當的人,臉上都掛着熱情的笑。

周自恆卻不覺得親切。

他們講粵語,入耳難辨意思,還有英文夾雜,語意更加含糊。

周自恆只裝着乖巧,規矩吃飯,周衝倒是長袖善舞,令主家中心的老人開懷大笑。

觥籌交錯間,周自恆偶爾聽清兩句話。

首座上的老人操着標準中文道:“周沖啊,你爸爸最近怎麼樣?”

“勞二堂叔掛心,家父一切都好,身體健朗。”周衝進退有度,誠懇回答。

周自恆心中百轉千回,終究沒有說一個字。

*

周自恆在半山別墅住下,周沖被老人帶着到處參加宴會。

他是大陸人,但在港都剛剛回歸的情況下,沒有人敢在明面上瞧不起大陸人。

周自恆被託付給接他們的二伯伯的妻子照顧,周自恆喚她“二伯母”。

二伯母有一雙兒女,長子十三四,女兒與周自恆同歲。

這裏是香港周家,頗有底蘊,家主靠一箱子黃金魚發家。

周沖在夜間回來,周自恆趴在窗口看月亮。

月亮極大,又圓,山上只有清風,沒有塵埃污染,彷彿伸手就能觸到天空。

周自恆特別想明玥,他想的厲害了的時候,就看月亮,因為周沖不讓他打電話。

這裏只有陌生言語,陌生人物,連菜肴都是陌生的口味,周自恆想早早回去。

周沖鬆了領帶,也跟兒子一起站到窗口,點了根煙,長長地抽了一口,道:“真他媽憋死你老子我了。”

周自恆垂下眼帘,問他:“爸爸,你也有爸爸嗎?”

周沖手上動作停頓,良久,嗯了一聲。

他側頭看已經抽條了的小兒子,他的五官同他不太像,但側臉輪廓卻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眉毛也像,都濃黑似墨。

“那我怎麼沒見過?”周自恆沉默了一會,小聲問。

“不需要見。”周沖摸了摸兒子的呆毛,“有,等於沒有。”

周自恆愕然抬頭。

周沖望進兒子的眼睛裏,他的眼睛生的最好看,流光溢彩,像是揉碎了星光,澄澈乾淨,十年前的雪夜裏,周沖也就是望着這雙眼睛,然後把他從警察局領回家。

他抱了抱兒子:“爸爸會好好照顧你,只有我們才是一家人。”

周自恆記下他的話,恍惚睡過去。

次日,周自恆被二伯母帶着去港都街市。

港城繁華,這座東方的曼哈頓讓每個身在此間的人自豪而驕傲,也在同時,讓人感到鋼筋水泥森林的壓力與疏離。

二伯母喜歡周自恆,大概是看臉更多,問他要買些什麼。

周自恆只是笑笑,哄她。

二伯母給他買了些玩具,就轉到服裝店,買一堆衣衫,又去買化妝品。

專櫃燈光璀璨,每一瓶液體都有動人心神的旖旎。

二伯母對着鏡子試新買的口紅顏色,她的女兒也在試。

周自恆摸摸臉頰,想起不久前明玥在他臉上親吻。

她的唇瓣很柔軟,沒有留下痕迹,卻有印記落在他心坎上。

如果小月亮也塗上口紅,親他一下,是不是能在他臉上留下印子了?

周自恆不禁想,他越想臉越紅,思量了好一會,買了幾管口紅。

“二伯母,二堂姐,送你們。”周自恆把盒子遞過去。

“那剩下的這個呢?”二伯母格外高興。

周自恆靦腆一笑:“送給老師。”

二伯母對他這個上進好學的小孩更有好感了。

周自恆把口紅放回口袋裏,手心都是汗。

他撒了謊。

他要把這支口紅,送給小月亮。

回去半山別墅,進門遇見爭吵。

二堂姐湊過來,頗有不屑地同周自恆講:“這是三房的人,就知道吵吵,潑婦一樣。”她有香港口音,但國文還是不錯。

“二爺爺有三個老婆?”周自恆琢磨了一會,問道。

二堂姐扁扁嘴,道:“四個!”她伸出手指,比劃,又道,“我爸爸也不老實,他在外面偷吃。”

可能是收了這個堂弟的禮物,小姑娘把這個弟弟當成了自己人,咬着他耳朵,小聲嘟囔:“他有個小老婆,養在外面,還帶了個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種!”

明明是不到十二的小姑娘,言語間,卻有面目醜陋的憎惡。

周自恆咬咬唇,再看看爭吵的三房女人,握緊了手心裏的口紅。

*

周自恆去了十好幾日,明玥格外想他。

她整個人焉答答的,跟霜打了的花骨朵似的,江雙鯉送她學舞蹈,她跳舞都心神不寧。

江雙鯉埋怨周自恆:“也不知道去香港幹什麼,電話也不和小月亮打,小月亮每天都不開心。”

明岱川拿着書本,勾畫古詩詞,是要明玥背誦的,聽妻子說話,回應道:“老周說是探親。”

“探親?”江雙鯉聲音不自覺放大,又小聲問,“周自恆他媽媽找到了?”

她是個成熟的老師了,但還有一點少女的八卦心思,纏着明岱川解釋。

“不是,是周家的親戚。”明岱川道。

“周沖有家人?”這讓江雙鯉不敢相信。

明岱川用書本拍拍江雙鯉腦袋:“他只是對外說是孤兒,又不是真的沒有爹。”他斟酌道,“南城水這麼深,沒有背景,他怎麼可能一舉拿下三分之二的舊城改造工程。”

江雙鯉也瞭然。

等到明玥生日,周自恆也沒回來。

明玥對着一個吃不完的大蛋糕,苦悶不已。

這麼長久的時光,她已經習慣周自恆。

第一次,分開這麼長時間。

沒有人早上敲她家門,沒有人課上笑她小笨蛋,也沒有人下午同她一起回家……

明玥心裏空蕩蕩的。

生日的最後一小時,家裏客人已經離去,明玥在小區門口等。

今夜月色不佳,隱約看見一點彎月。

明岱川和江雙鯉只能由她等着。

等了許久,霧氣打濕衣擺,明玥嘆了口氣,轉身回家。

身後突然傳來聲響,有人喚她——

“小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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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月亮惹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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