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同居長干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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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周小少爺不是對誰都說討好話的,他對江雙鯉說,有時候還會對明岱川說,更多的時候,是對着明玥說。
他喜歡聽明玥小聲叫他,聲音軟軟的,還不那麼標準,“小哥哥”都能讓她喚成“小周周”。
但周小少爺就是喜歡。
他覺得,對自己的媳婦就得大方一點,管她怎麼喊,他能知道就行。
周自恆特愛顯擺,拉着明玥在小區花園裏溜了一圈,見人就說:“我媳婦兒會叫我了,她第一個叫的就是我呢!”他小大人樣同明玥說:“小月亮你最聰明了,你快叫小哥哥。”
明玥依言喚他。
周自恆小尾巴都要翹到天上,拉明玥雙手,珍而重之地讚賞:“你真是我見過最聰明可愛的小媳婦兒了。”
他統共見過幾個小女孩?又是從哪學來的俏皮話?真真哄死個人。
住戶笑不止,又記起前段日子,周小少爺才抱怨過——【你怎麼這麼笨哪?還不會說話。】
明玥聽出他話里誇讚的語調,踮腳親在他臉上,又軟糯糯喚他:“小周周。”
周自恆愜意,腆着肚子,彎腰碰了碰她的腦袋:“你好乖。”他說話的語氣全是和周沖學的,年紀太小並不像,但兩三分的驕傲是顯露無疑。
又驕傲又深情。江雙鯉都捧臉感嘆:“要是我再年輕二十歲,該多好啊。”
明岱川不解風情,憤憤然呲她:“甜言蜜語靠不住,多半是多情種!還是老實肯干靠譜,嚴肅上進值得託付終身。”他隱晦地稱讚自己,惹來江雙鯉白眼。
十二月,江雙鯉參加研究生考試,為了方便家人,志願填在南城大學。臨考前,明玥送她一個大大擁抱親吻,周自恆送她一支一帆風順,明岱川送她一個夫子廟求的平安符。江雙鯉發揮很好,揭榜進入複試的名單里,她的名字高高在第一位,又有良好談吐形象,順利拿到入學資格。
江雙鯉興奮的同時,也感謝丈夫的深明大義。
同她一起畢業的女孩,嫁人結婚生子的多了,但沒有一個願意支持妻子重拾書本的。雖然已經是九十年代了,男主外女主內的思想還禁錮着許多家庭。
江雙鯉無疑是幸運的,她最近笑容比以往多好多,宛如開了新春,周自恆誇她:“江阿姨漂亮好似明星。”
周自恆當然得這麼誇她了。
江雙鯉念書,明岱川工作忙,小月亮天天跟在他屁股後頭,周自恆開心得不得了,恨不得就這麼把明玥抱回家裏了。
秦淮河結凍又復蘇兩回了,夾岸的花枝同垂柳也發了幾回新芽了,明玥也懵懵懂懂地順着河流趟到了兩歲的年紀。有時候明岱川總會想啊,明明他還沒老,妻子江雙鯉也沒有皺紋,怎麼女兒就長得這麼快呢,快得讓他都有些捨不得了。
明玥長到兩歲半,依舊是白玉糰子一個,桃花眼圓圓臉,小嘴一點點,講話奶聲奶氣,乖巧又懂禮,是這小區裏的乖乖寶。她記性也好,教過一遍認得人,下次碰上都能喊出來,大家都愛聽她說話,跟百靈鳥似的。
周沖當年建的這個小區已經做了二期三期工程,小區面積擴大,搬來的住戶也多了,加上現在形勢好,家家戶戶也都攢了點錢,趕着時新,住進了商品房。住戶多了,小孩也就多了,小區里再不像以前,就周自恆明玥兩個小孩,如今里裡外外加起來,得有十七八個,但這兒孩子再多,周自恆依舊是說一不二的孩子王。
原因無他,周自恆夠蠻橫!
周沖雖然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兒子,但也狠得下心來放養,周自恆已經過了要小保姆泡奶洗澡的年紀了,周沖就給他換了個保姆兼保鏢,個高高壯壯的漢子,平日裏只要跟在周自恆後頭瞧着就行,別的萬事不管。
周自恆跟小孩吵架,被打,不管;周自恆摔跤,不管;周自恆上樹掏鳥蛋,不管……
明岱川最是嫌棄周自恆,每每見周自恆手掌破皮回家,都忍不住心疼——這周沖,還真是心大!
周自恆水裏來雨里去,倒是練得一副健康的體格,快五歲的人已經比得上七歲的小孩身高,跟頭小牛似的,橫衝直撞。周自恆頗有乃父周沖的精明心計,小孩們抱團,周自恆就先慷慨大方,拿了糖果玩具引誘了一批死忠粉,再秉持“團結大多數,打倒一小撮”的理念,逐次擊破,很快就獨佔鰲頭,成了山大王。
單親家庭的孩子心智成熟得飛快,周自恆就是其中鮮明的例子。
在過了四歲的門檻后,周自恆很清楚地發現,他的家庭,和別人的都不同,尤其和小月亮的,格外不同。
他沒有媽媽。
別人家裏都是一家三口,爸爸媽媽和小寶寶,就他們家裏,永遠是爸爸,小寶寶,和家政阿姨。沒有人給他講過睡前故事,也沒有一個早安吻叫他起床。
江雙鯉閑暇時候教明玥唱歌,教的第一首歌叫《世上只有媽媽好》,明玥很快上口,穿着小裙子俏生生地唱,她唱:“有媽的孩子像塊寶”,也唱:“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但這首歌,明玥從來不在周自恆跟前唱,他都是偷偷聽來的。他覺得小月亮唱歌是好聽的,晚上他隔着門板聽,天上掛在一**大的月亮,他聽得眼淚快掉下來。
他回去眼眶紅紅,周沖問他是被誰欺負了:“爹帶你打回去。”
周自恆及不好意思地同周沖講:“江阿姨教我媳婦學唱歌,唱《世上只有媽媽好》。”
“放屁!世上只有你爸好!”周沖叼着煙眯着眼睛,教他唱別的歌:“小和尚下山去化齋,老和尚有交代,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到了千萬要躲開。”(注一)
周自恆對這首歌大意不明,但還是認認真真地學着唱。
翌日,他把這首歌唱給明玥聽,江雙鯉笑都牽強了,明玥瞪大眼睛問他:“那我也是老虎嗎?”小手插腰,氣勢洶洶。
周自恆想了半天,一本正經地作答:“你是我的小公主。”
明玥花蝴蝶一般跑到他身邊,給了他一個滿滿的擁抱。
周自恆覺得心裏滿噹噹的,忽而想啊,他是沒有媽媽啊,但他有小媳婦兒啊,這也是和別人都不一樣的,他多幸運啊!
周自恆這樣想着,就一點不覺難過了。
像是陽光照進了心窗,一點一滴都是暖融融的春天。
這一天,難得周自恆都沒有出去欺壓弱小百姓,撐着下巴陪明玥玩過家家,他同明玥說好:“我演大英雄,你演等待被拯救的公主。”周自恆穿着小皮衣,神情威武。
“那公主需要做什麼?”明玥乖乖聽話,仰着頭問他。儘管只差一歲九個月,周自恆的身高已經需要明玥仰望了,周自恆享受她崇拜的眼神。
周自恆被她看得高興,一時又想不起來回答,沉思片刻,他學電視裏動作,捧着明玥臉,認認真真告訴她:“你只需要在原地等我就好。”
他偏了偏臉,側身對她,明玥上道地親他一口。
得虧年紀小,不然江雙鯉還覺得,這是在演電視劇呢!
*
晚間周自恆回去,周沖已經坐在沙發上等他了。這是很少有的。周沖公司越做越大,方方面面都有涉及,周沖應酬頗多,每每回到家,已經是深夜,周自恆一個人在床上熟睡。他今天回來的早,倒讓周自恆驚訝。
周沖是為了和兒子好好說說“為什麼這個小區,光就他一個人沒有媽媽”這個話題的,要是昨日周自恆不紅着眼來問他,周沖都從未想過——原來他的兒子,也到了懂事知事的年紀了。
他兒子羨慕別人有媽媽。
周沖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心裏抽痛。他忽然想到小時候的自己,也和周自恆一樣,羨慕過村裡其他的小孩。
兜兜轉轉,他兒子也走上了他當初的路。
周沖失眠了一整夜,在漫不經心地教過兒子唱《山上的女人是老虎》之後。日間,他又在辦公室抽了兩盒煙,肺都快燒着,才組織一番語言,想着同周自恆解釋。
等見到周自恆蹦蹦跳跳回來,周沖這一肚子的話,就不知道怎麼說出口了。
他該怎麼說呢?他要怎麼說呢?難不成直接和周自恆說:“你是爸爸從警察局撿回來的,爸爸夜路走多了,總會有那麼一次兩次的失手,爸爸也不知道你媽是誰。”
這肯定是不行的,太傷人心了。
那要怎麼辦呢?
周沖頭一次煩惱自己初中都沒讀完,肚子裏墨水少,講話都無法。
他急得抓耳撓腮,周自恆倒是主動過去安慰他:“爸爸,你是遇到什麼煩心事了嗎?”
“對啊。”周沖一攤手,“你覺得是什麼煩心事?”
周自恆相當認真地想了想,誠懇開口道:“破產。”
周沖:……
“你會不會羨慕別人都有媽媽啊?”周沖還是問出口。
周自恆不愛撒謊,他是個直不楞登的性子,抬眼看着周沖道:“以前……會啦。”但他又隨即補充,“但現在不會了。”
周沖難得輕言細語:“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有媳婦兒了啊。別的人有媽媽,我有媳婦,我們都很幸福。”周自恆眨眨眼睛,掰着手指同他爹講,神情有些羞澀,“我還是很中意這個媳婦兒的。”
他還只是小小的一個人,身量才及周沖腰腹,一張臉漸漸有了小男子氣概,靦腆掛着笑,一雙眼睛裏寫滿童真,倒映出周沖的面龐。
【我們都很幸福。】
周沖忍不住把他高高舉起來:“你說得對!”
娃娃親這件事,被明岱川強行擱下,翻臉不談。
周沖有些下不來台,但好在兒子周自恆給他找回了場子,周沖也就把事兒撂下了。
撇下明岱川古板執拗的臭脾氣不談,周沖還是相當欣賞明岱川這個人的。
又或者說,他欣賞像明岱川這樣,無父無母,卻一步步走上成功的孤兒。
就像周沖自己一樣。
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
秦淮河在槳聲燈影里搖曳,古城牆在草木輕靈里靜默,南城,就這樣夾雜着金石鏗鏘和浮艷頹靡,安靜又蒼老地把自己凝成了歷史的豐碑。
漫長的時光里許多名字在南城的建築里流傳,而如今,在1990年的南城,最響亮的名號,當屬周沖。
他是改革開放的春風裏,最機靈的趕海弄潮兒,三十歲不到的年紀,已經隱隱有了偌大的聲威。
他沒有父母,初中肄業,甚至在十年前,他還不曾走出過生他養他的那個小山村。
那是大興安嶺延綿萬里山脈中的村落,周沖靠着從額爾古納河裏撈出來的小銀魚兒換到了白人的一支電子手錶,那是他做成的第一筆生意。之後,他拿這支電子手錶同山裡支書家換了一顆人蔘,出了山,再用人蔘換了糧票,這些糧票幾經轉變,為他換來了紡織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