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 第 190 章

190 第 19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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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眾人俱低身行禮。

太子素來溫和體下,親自扶了京兆府尹,歉意道:“本宮擾了上官大人審案了。”

府尹微微躬身,道了聲“不敢”,太子抬抬手,環視堂上幾人,嘆息道:“都毋需多禮,本宮也是今兒一早方聽太子妃提及魯國公府之事,其中原委尚不清楚,因而今日只是旁聽,上官大人只當本宮不在便好。”

府尹不卑不亢地應了一聲,崔婧也沒讓人另外擺座,將她的座位讓給太子,自己在他身旁站定,這中間除了見禮之外,崔家人並沒與太子多說半句。

太子坐定后,卻又衝堂外招了招手,道:“容與,你亦是崔家族人,應可進堂旁聽。”

府尹抬頭朝堂外掃了一眼,崔容與拱了拱手,徵詢京兆府尹的同意,上官柏頷首:“鄭將軍也請到堂上罷。”

鄭澤瑞倒沒多說,面無表情地進來,太子挺親厚地沖他點點頭,轉向府尹:“上官大人請繼續。”

上官柏在公案后坐定,沉聲發問:“崔趙氏以及其子崔煜,狀告其婦崔鄭氏罪至通姦,是否如此?”

崔夫人抬着下巴,底氣十足:“正是!”

“崔鄭氏,可有此事?”

鄭明珠身子仍有些輕顫,然而到了此刻,她已沒有退路,縱然心中對明玥存疑,口中卻是答道:“鄭氏女有冤,望府尹大人明察。”

崔夫人哼了一聲:“那日是當場被我兒瞧見,姦夫都已擒來,你還有何狡辯?”

鄭明珠臉色幾變,到底撐住一口氣不去看她,府尹在堂上咳了一聲,命衙役去將人帶上堂來。

因太子在側,衙役們都戰戰兢兢,此時手腳分外利索,在堂外招了崔家隨從,隨即便提了一青衣男子上堂。

此人二十齣頭的年紀,身量修長,雖髮絲有些凌亂,但面容清俊,氣質沉靜,倒有幾分大家公子的模樣。

他被帶上公堂后,先往鄭明珠的方向瞥了一眼。

明玥正擋在鄭明珠的右側,注意到他的動作,不禁細細打量起此人,見他似乎並不驚慌,也隱有幾分氣度,心下略沉,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鄭明珠,鄭明珠捂着心口,神情因緊張而顯得僵硬。

——他們那日到崔府時,因鄭明珠一心認定是巧格兒和林氏害了她,又加之受了藥用,並未否認可能已與男子有了肌膚之親。鄭澤瑞幾人心中十分理虧,雖也是要崔煜尋來那“姦夫”,但被崔夫人冷嘲熱諷的岔了過去,鬧得大大沒臉,一時也未見人。

三日前那晚,裴雲錚夜探崔府曾見人被關在外院,也畫了畫像與明玥,明玥並未瞧出甚麼來,這時細看……她卻覺不知哪裏有些熟悉。

可是明玥確定,自己並未見過此人。

在她恍惚的當兒口,府尹已是問道:“堂下之人,報上姓名來,今年幾何,家住何處?”

青衣男子稍稍沉默了一下,回道:“鄙人孟東來,今年二十有二,祖籍洛陽安縣,今年早春時進京,現居於魚化巷。”

明玥聽他提及祖籍洛陽,心下微動,不由想要回頭去看裴雲錚,然而一抬眼,卻見對面的崔容與似笑非笑地盯了她一下,彷彿有警告之意。

明玥若無其事地轉開目光,聽得堂上繼續發問:“孟東來,五日前的未時二刻至申時初,你是否在魯國公府?”

“是”,孟東來抿了抿唇,皺眉答道:“那日崔公子宴請食客,孟某由朋友引去赴宴。”

“那你為何會與崔鄭氏在一處?”府尹問話凌厲了幾分,“你們是事先相約還是無意遇見?在此之前,你與崔鄭氏可否識得?”

孟東來又看了鄭明珠一眼,回說:“並不曾相約。在那日之前,鄙確與崔鄭氏見過兩次。”

府尹上官柏往前傾身:“你見她如何?”

孟東來沉吟片刻,似是謹慎想了下措辭,言道:“論其貌,則燦如春華,皎如秋月;論其神,則可為含金柳,為芳蘭芷,為雨前茶。”

崔夫人在旁邊立即狠狠呸了一聲,堂外也有竊笑,甚至不知哪個還故意叫了一聲“好”。

府尹拍案迫問:“因而,你便見色起意,動了姦淫之心?!”

明玥聞言不由朝公案上看了看,上官柏這話聽起來像是偏責於孟東來,但實際更像引着他去解釋。

孟東來神色出奇的坦然,他斂着一邊袖子說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遇而讚賞本就是我等文人常情,大人如何就能說孟某心存不軌之念?若這般論,史上曹公、宋公之才豈非要冤的撞牆?”

他這幾句話說完,堂上堂下倒無言以對,太子撫着腰間龍紋玉佩嘆息一聲:“可惜了。本宮瞧着孟公子也不若尋常之輩,又怎能行出那等事?”

孟東來的臉上終於現出些羞愧之色,閉了閉眼道:“這也怪孟某自制力不夠。當日午時宴飲過後,崔公子請人在北園賞梅,崔鄭氏帶人擺了茶點招待,其間侍女斟茶時不慎污了孟某衣衫,便請到西廂更衣。出來時門外卻等了一位姑娘,問我可丟了甚麼東西?

我上下一尋,卻是洛陽故友的一封薦書不知掉在了哪處。我一時大驚,好在見這位姑娘識得,是崔家少夫人崔鄭氏跟前的,便請她幫忙找一找。那姑娘掩唇笑了片刻,問我可是打洛陽來?故友是不是洛陽裴家的公子,薦書是否要遞到滕王爺府上的?

我自連忙稱是,她便笑了好一會兒,言說‘這便有條現成的路,你卻非要去尋那遠的,隨我來罷’。”

他說到此處,堂上幾人神情都有了些微變化,明玥也霍然轉頭去看鄭明珠,她絲毫未與自己說起此節!

鄭明珠卻是恨聲道:“我沒有讓丫頭將你帶過來!”

“肅靜”,府尹喝斥了一聲:“崔鄭氏,本官自會給你辯白的機會,休要着急。孟東來,你且繼續回話。”

鄭明珠胸口起伏,有些站不穩,不得不扶住明玥一邊胳膊,明玥沒吱聲,只暗暗朝外看了一眼,見裴雲錚輕輕朝她搖了搖頭,意思是不妨事,這才又穩下心神。

那孟東來嘆了口氣,續道:“我隨那位姑娘一路行去,見離梅園有些遠了,恐有不便,連忙問是要去哪裏,所見何人?她掩嘴笑說,上次在興善寺,公子急急忙忙地打台階上衝下來,撞到了我們夫人的轎子,差點兒將人給摔了,連句抱歉還未好聲說過呢。

她這話說來,孟某確實歉意,上回因有急事在身,不小心衝撞了少夫人,是該賠禮。因隨她到了一處後山旁,我瞧那處與后宅相隔,想來崔少夫人也非計較之人,孟某賠個罪便可,哪想那位姑娘將我領到那后便不見了蹤影,我左等右等不見人,心中覺得不妥,便要原路返回,卻一時迷了路,聽到不遠處似有水聲,只好依着尋過去,不料是一處溫泉池。

其時隱約有女子說話聲音,我正待退開,池中卻呼喊了一聲,我恐有人溺水,忙探身去看,卻被人拉了一把,撲進池裏。

東來不熟水性,難免慌亂了一陣兒,且溫泉水熱,一番折騰后忽覺大為不適,身子猶如火燒……旋即有人扶了我一把,定睛看去,卻正是崔少夫人。”

孟東來閉了閉眼,聲音有些痛苦:“少夫人對東來一番青睞,東來心中感激。此生無法,來世做牛做馬為報。可夫人不該以葯迷情,毀了東來清譽,也害了自個兒!”

他說罷微微仰頭,竟流下兩行清淚來。

太子手中正端着剛上的熱茶啖了一口,聽到他最後幾句,嗆得連連咳嗽。眾人本響起一片抽氣聲,一時見太子咳嗽又都趕緊安靜,怕他咳出個好歹,太子擺擺手,緩了片刻,意味深長地看一眼鄭明珠,輕抽口氣:“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鄭明珠僵着身子一動不動,明玥面色如常,心裏倒對崔家豎了豎拇指,——難為他們尋了這樣一個人來。

堂上的氣氛有些怪異,孟東來這一番話說的還算客觀,除去他與洛陽裴家有舊交一節,其餘倒與鄭明珠所說差別不大。

可也正因他言語聽似坦蕩,又頗有幾分氣度,是以讓人生出一股是鄭明珠“強迫”了他的感覺,估計眾人還各自腦補了下當時情形,臉上表情俱是十分精彩。

府尹上官柏輕扣了兩下公案,凝着雙目看向堂下,“崔鄭氏,這孟東來你可認得?”

鄭明珠哽着嗓子:“……認得。”

“那他方才所言,是否屬實?本官現下給你機會,允你辯白清楚。”

“我當日並不曾讓巧格兒那丫頭將他帶往溫泉水池。”鄭明珠依舊是這一句,只是底氣略顯不足。

府尹頷首,吩咐衙役:“將那巧格兒帶上堂來。”

鄭明珠登時怒恨上涌,眼見着巧格兒跪到堂上,牙關作響,恨不能撲過去生撕了她。

巧格兒卻是淡漠,只在看到孟東來時眼睛稍稍大睜。

“堂下可是巧格兒?”府尹伸手指了孟東來,“本官問你,可見過此人?五日前在魯國公府,你是否奉了崔鄭氏之命去尋過他?”

“回大人的話”,巧格兒緩緩磕了個頭,“奴婢正是巧格兒,是崔鄭氏的貼身丫頭。此人奴婢識得,是打洛陽來的孟公子,與我們夫人……崔鄭氏見過兩次。頭一回是在今年四月,夫人去游春,回來時在城郊驚了馬,幸遇孟公子援手,因便結識了,還多說了幾句;次回是夏末秋初,在興善寺;再有就是五日前,夫人拾到孟公子一封書信,叫我去將人帶到後山的溫泉附近,之後……奴婢在外頭,溫泉內的事便不大清楚了。”

“你這背主忘恩的惡毒婢子!”鄭明珠忍不住紅着眼喝了一聲,“枉我與你主僕一場!”她喊出此話時,當真有些痛心,聲音也嘶啞了去。

然而巧格兒只是抬眼看着她,一手輕輕捂住小腹,言道:“大人面前,奴婢不敢有半句虛言,夫人還請不要用旁的事逼迫奴婢了。”

鄭明珠氣得直抖,忿然轉過來瞪着明玥,眼神直是在說:為何不打死這賤婢?為何不早早打死這賤婢?!

這並不意外,巧格兒的喪子之痛深入肌膚,心中正痛,如何能輕饒過鄭明珠?只這是她們主僕間的賬,明玥不打算插手。

太子嘶了口氣,看向兩邊的隔簾,道:“魯國公和鄭大人都在偏廂?依本宮看,倒不必避嫌至斯,隔簾撤了,只莫叫兩位多言便是。否則堂上情形所視不清,豈非有冤派之嫌?”

兩邊隔簾輕晃,八成是簾后之人站起複又坐下,府尹瞧了瞧,命衙役將兩面的隔簾都撤開。

太子選了個好時候,一干人證逼得鄭明珠無話可說,鄭佑誠正坐立難安,此刻帘子一扯,各樣目光齊刷刷朝他射來,他臉上火辣辣的,幾乎要被看出個窟窿。

鄭明珠張了張嘴,一聲“父親”堵在喉間,羞愧的喊不出口。

府尹沖兩邊點了個頭,對着公案上的兩張狀子沉默片刻,續問:“崔鄭氏,你可還有話說?”

鄭明珠還含淚看着自己父親,想說什麼卻又腦中嗡響無從反駁,明玥撥開她攥在腕上的手上前半步,自袖中取出一物呈道:“上官大人素有公允清廉之名,既允鄭家辯白,我心中有幾處不解,不知可否問一問這位孟公子?此物呈上,大人一瞧便知。”

旁側的崔煜眯眼,目光隨着明玥呈上的東西轉了一圈。

府尹上官柏打開細瞧,見是一幅魯國公府的詳圖。

靠南的前院勾畫略簡,後山以及北園等處卻細緻到花草的品種、路徑的長短等等,瞧着直有如臨其境之感,臉上不由顯出些許訝異之色。

上官柏不知明玥有何用意,心下奇怪,暗暗朝崔容與方向看了一眼,然崔容與半側着身子,卻正瞥向堂外,——裴雲錚揚着眉,有意無意地攤開一隻手掌,緩緩做了個翻掌的動作,繼而又若無其事地背過手去。

崔容與收回目光,抬手摸了摸下巴。

上官柏將鎮紙壓在那圖上,對明玥頷首:“你且問來。”

“謝大人”,明玥深吸了口氣,轉過身直視着孟東來,微微揚聲:“敢問孟公子記性如何?”

孟東來抬眼看了看明玥,“自認尚可。”

明玥點頭:“既然記性不錯,倘使那日孟公子當真去了後山溫泉池,又在其附近等了許久,應對周圍景緻記得清楚。”

孟東來臉色一沉:“夫人這話是何意思?疑孟某說謊不成?!”

“自然。”明玥略抬起下巴,語氣中夾着不屑,“依家姐所言,並不曾讓巧格兒帶孟公子到溫泉之所,相對於孟公子方才的一番話,我當然更信我姐姐。”

孟東來冷哼一聲,心中知曉明玥有“激將”之嫌,卻仍忍不住忿忿抬手,“夫人請問便是!”

明玥絲毫不客氣,柳眉倒豎,全是咄咄逼人之勢,口中問:“孟公子可知溫泉石門敞向哪邊?”

孟東來看都不看她,“西面。”

明玥挑眉,續問:“門前鋪有鵝卵石,圈了兩片花圃,你是否記得種了什麼花?”

孟東來扯了下嘴角:“裴夫人此言差矣,溫泉池外皆是青石路,內里方是鵝卵石。附近倒確有兩片花圃,一片值了喜濕潤的玉簪花,另一片卻是耐寒的萱草。雖值臘月,但溫泉附近暖濕,尚有幾株爭艷,煞是惹眼。”

“孟公子既稱一聲裴夫人,我卻要問問,依你方才所言,是帶了洛陽裴家一位舊友的書信前來長安,那麼你為何不先到敝門探訪,又或者徑直往滕王府拜見,而是來了這魯國公府?”

“哼”,孟東來似是早料到她必有此一問,因憤然答道:“裴夫人怎知孟某未曾到貴府遞過拜帖?這其中的曲折……當真不提也罷!到底是裴家族內之事,孟某也不好讓洛陽故友作難。之後本是打算直接將薦書呈到滕王府,不料大病了一場,待身子好些前去,王爺卻又不在京中,只得暫且耽擱下來。

前幾日到魯國公府也不過是應朋友之邀,崔少夫人拾了書信,差人還了孟某便是,緣何要私看?

現下裴夫人問起,你二人既姊妹情深,別是起先有意為之,早知內情才好!”

孟東來此話說的半遮半露,然而堂上堂下無一白丁,俱是聽出了他這話外之音,——其一,京中裴家與洛陽兩房恐有些齟齬,白白折騰了孟東來;其二,嘲諷明玥興許早知鄭明珠的心思,沒準兒此事她也參與其中,暗裏推波助瀾地給鄭明珠“拉皮條”!

真真好一張利口!

明玥一個激靈,頓時眉尖深蹙,現出了氣急之色。

孟東來看在眼裏,眉梢上揚,“裴夫人可還有甚麼要問孟某的?”

明玥咬咬唇,底氣已不如方才那般十足,府尹上官柏在公案后沒說話,——他正細看呈上來的圖,依圖上看,孟東來剛剛所答一樣不差。

崔夫人因瞧見了魯國公,底氣更是十足,當先衝著明玥呸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你姊妹兩個串通一氣,可憐我兒竟被蒙在鼓裏這般久,老天爺喲!”

明玥並不看她,只道:“太子殿下與府尹大人俱在,崔夫人何需向老天爺抱屈。”

太子抬頭看了她一眼,明玥卻已側過身,有些急躁地又問孟東來:“孟公子莫要污人清白,敢問我姐姐當日作何打扮?衣裳顏色、所佩釵飾你是否知曉?”

“當然知曉!”孟東來道:“那日崔鄭氏着一件緋色凌雲紋廣袖外裳,襦裙繡的是石榴花開。發間戴着鬧蛾金釵,在水中拉住我時,腕子上扣了一對金手釧。”

聽到“在水中”一句時,堂外響起幾聲低笑。明玥不做理會,腳下緩緩踱步,口中卻是絲毫不停:“你既非是自願,又說我姐姐暗裏用了手段,你在溫泉池可曾正言勸阻?”

“固然!孟某曾正色言說,幾欲離開,可惜那藥力太強,不久便被迷了神智,不知身在何處!”

“那自你入水,至被藥物催情,所歷多久?”

“約半盞茶的功夫。”

“你落水時,池水水溫如何?水深多少?”

“池水燙人肌膚,使人發汗;水深堪及孟某胸膛。”

“溫泉往北約三十餘丈有一座小亭,其名為何?”

“那是一觀景亭,題曰落雪。”

“池水邊鵝卵石鋪有福圖,是何圖案?”

“蘭桂齊芳、鍾靈寶瓶、和流雲百福。”

“落雪亭再往北二十丈小徑兩側有何綠植?”

“小葉冬青。”

“北園內有紅梅與白梅,孰多?”

“紅梅多於白梅,且開得正盛。”

“巧格兒領着你,自北園出來,說了些甚麼話?你們可有經過一座石橋?兩岸是什麼樹?走至石橋處用了多久?”

“那位姑娘路上不曾多言,哼,倒確實經過一座石橋,石橋下有明渠,兩岸植了垂柳。從北園出來走了近一刻鐘。裴夫人可還要問問這垂柳有多少棵?”

明玥緊皺眉頭,神色越發僵硬。她這輪問話一氣呵成,幾乎沒有給孟東來半點兒停頓思索的機會,但孟東來應答流暢自如,毫無磕巴慌亂,很有些打明玥的臉。

明玥咬牙,強自撐着臉面,加重語氣不服輸地又問:“依孟公子方才所說,溫泉池外鋪了青石,你既走過,又在附近等了半晌,那可記得這延出多遠?共鋪有青石……多少塊兒?”

這話問完,明玥眼梢立即便揚了起來,帶了幾分挑釁地盯着孟東來。

——這一問,頗有故意為難的意思。

崔煜隱隱覺得不妙,垂眸將明玥的話從頭捋了一遍,心頭一突,意識到不對,一個眼風便甩過來,然而明玥方才邊問話邊緩緩踱步,不知合適已站在了孟東來與崔家人中間,側着身正好擋住了兩相視線。

而孟東來眼瞧明玥一副已操勝券的神情,暗下嗤笑,好勝心起,緊跟着接口答道:“孟某走過,當然記得!那青石路鋪了十丈地,直至種有夾竹桃的拐彎處方止,共有青石一百一十六塊兒。”

說罷他眼睛眨了眨,飛快地閃過一抹自得。

明玥臉色難看至極,“那你當日趕去溫泉時約是未時二刻,日頭在何方向?”

孟東來心中正是得意,看白痴一般瞅着明玥,朗聲回:“未時二刻,日頭尚在正南。裴夫人久在後宅,這般常識還該叫裴將軍教一教才好。”

堂上奇異地靜了。

明玥長長吐出一口氣,身上所有凌厲之勢盡收,輕輕翹了下嘴角,——不枉她前面那麼長的鋪墊,最後兩問總算逼出了破綻!

——只要抓到一個小小的破口,後面就容易了。

她福了個身,定定道:“大人,此人在說謊。”

“長安城這幾日雖未下雪,但霧靄霾霾,五日前妾身恰好出府去了藥鋪,我夫君身有舊傷,陰寒天氣愈是酸乏,因而我尤記得清楚,那日雲層厚沉,敢問孟公子當時,是在哪裏瞧見的日頭?!”

孟東來一驚,瞬時冒了冷汗,方才一番連續追問,又被明玥所激,他順口而出,不想這最尋常的一問才是圈套。

他下意識轉頭往右側看去,卻只看到擋在中間的明玥,忙辯道:“裴夫人此問實是取巧!孟某之意並非言說當日,只說平日的未時二刻,日頭自是在正南。”

明玥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孟公子不必急着心虛狡辯,我所說的扯謊可不是指的這個。”

“你……”孟東來一下語塞,閉緊了嘴。

明玥看了看堂上,上官柏目光如炬,卻沒有立即開口問詢。

她拿不準府尹的態度,但方才的問話一直沒有被打斷就說明崔容與多半不知內里詳情,崔家這一房的態度比較謹慎,一面掂量一面逕自接著說:

“聽孟公子方才所答,應確實去過溫泉池無疑。孟公子記性極好,一路有心,魯國公的花草也多奇異,你皆盡記得也是合乎情理。但是在這方才景色中,有兩處附近有岔路而一處是拐彎兒,正是最易走錯的地方,可是……孟公子顯然都記得清清楚楚。——那麼,既是這般,你又怎會迷在原地,不知來時路呢?!再者,你當時丟了薦信,心中應正是着急,在溫泉附近焦等之際,想來難安得很,又何來心思去細數那鋪地的青石有多少塊兒?可見,孟公子這謊當真是撒得大了!”

孟東來一怔,立即回頭去想明玥方才毫無章法的問話。

堂外眾人聽得並不十分明白,一是因其中雖不乏去過崔家者,但到過後山溫泉的甚少,更沒有誰仔細去記過這些景物;二是明玥方才直是想到哪兒問到哪兒,旁人聽着只覺她是故意為難,見孟東來對答如流,都還暗暗贊了一聲,等着要瞧鄭家姊妹的笑話,哪知竟情勢急轉,不禁都略顯錯愕。

然崔家人對自己府中熟悉,經此一點已經明白過來,不由暗罵明玥刁鑽;而上官柏有詳圖在案,在明玥問完之際,他默默剔去那些障眼的問題,將那落雪亭、小葉冬青、夾竹桃三處一勾一連,頓時清楚明玥的用意。

太子微微皺眉,抬頭看了一眼。

上官柏已抽了支令簽在手,“孟東來,公堂之上,豈容你虛言!來人,先杖十棍。”

孟東來這時倒半聲沒吭,也不敢再覷崔煜,自己經不住激,自作聰明,只恐再多說多錯。

堂上是杖打聲和孟東來的悶哼。

十杖打完,孟東來蔫了。

崔煜瞥了一眼,先行開口道:“如此看來,此人對內子也並非全無心思,怕是兩相情熱才對,然這等敢想卻不敢認,實在懦弱了些。再有,”他說著,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打開,露出裏面一隻金手釧,問:“此物你可見過?”

孟東來也不反駁他前面的話,只盯着手釧看了片刻,肯定道:“見過,這正是那日崔鄭氏所戴的手釧!孟某當時看得清楚,決計不會認錯!”

崔煜點點頭,轉身將東西呈上去,拱手道:“大人,此物是府中下人後在清理溫泉池時拾得,那日溫泉池水有異,我自先是疑這孟東來心懷不軌,命人細查了一番,可……”他聲音顫了顫,轉過來凝着鄭明珠,“此物我曾見內子戴過,是她的嫁妝,下人拾得后無意拉開了上面的鎖扣……”

鄭明珠唇邊咬出了血,崔煜眼神一時痛極,“大人讓人查驗時,請掩住口鼻,裏面的香粉見過水,凝了少許卡在未全開的鎖扣里,香味頗淡,使人不覺,但藥性卻極厲害。”

上官柏細看了兩眼,命人拿下去查驗。

明玥卻在下面冷笑一聲,一手直指着崔煜,大聲嘲諷道:“這孟東來欺瞞公堂一事尚未說完,崔公子這般着急地想用一句“他亦有心”便想蒙哄過去?又拿了勞什子手釧來說由,難不成也是心裏有鬼?”

“哦?”崔煜慢條斯理地轉過來,身子微微後仰,有一下沒一下地打量明玥,聲音輕飄飄的,“崔某不大明白七妹妹的話。”

“那我便說與崔家哥哥明白”,明玥也頗客氣,回手指向孟東來,“此人方才所言條理分明,一字一句聽來都是情真意切,究其因由,其一,便是他的確到了溫泉池,出了那日的事,心下懊喪,再經人拿住盤問,回頭去想,點滴之間反愈發明晰起來,因才有堂上這一番話;

然而……大人方才瞧得分明,這孟東來言語卻是有虛。

可他為何要說謊?又到底是何處虛言?是只欺瞞了些許細枝末節,還是方才所言全盤不能信?他若真不曾到過溫泉池,那先前的一番話又從何而來?

這便有另外一種可能,——即是他情知今日要上堂,那一番話乃是有人提前特意讓他記過、背過的,而他為表其心,還默默記得更加細緻些,要的就是以此來證明那日溫泉里的男子的確就是他!”

話音方落,鄭明珠猛地轉過身來,不可置信地看着明玥,——她的意思是,那日池水裏的人竟不是孟東來?!

怎麼會?她當日見的就是眼前這男子,落水前她神智清楚,還曾說過話,不可能連人都認錯。

這廂崔煜的表情更是精彩,如聽了甚麼萬分荒唐的事,聲調都怪異起來:“你、你是說,那日與你姐姐……幽會的,除了這孟東來,還另有第二人?!”

——他一句話,直接又給鄭明珠的“淫|亂”之名更加一層。

鄭佑誠在旁側結結實實打了個哆嗦,還沒等與小女兒的目光對上,已聽她又清清楚楚吐出一句話:“正是。只不過,此人要會的可不是家姐,而是你,崔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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