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但求安穩
好不容易出趟宮,來的時候還高高興興的,回去的路上殊易便顯得有點不愉快,坐在馬車上一言不發,輕闔眼,甚至沈言之故意打翻了茶碗也沒有任何反應,沈言之抬眸瞧他,暗自瞥了瞥嘴。
嘆了口氣,取了腳下的鎏金銅香爐,點燃了殊易最喜的“南朝一夢”,再抬眸瞧他,還是沒反應,無奈之下只好假裝燙了手猛地一縮,下意識地“啊!”了一聲——這回有反應了,殊易忽然睜開眼,一把拉過沈言之的手,忙道,“燙着了?眼睛不好你去擺弄它做甚?”
再看沈言之的手指,依舊如玉修長白皙,哪裏有燙傷的痕迹,瞭然一二,抬頭正對上沈言之掩嘴偷笑,“還以為要一直冷到回宮呢”
殊易瞥了他一眼,“朕何時冷你了?”
沈言之甚為無辜的眨眨眼,稍起身挪到了殊易身邊,側着身子躺下,借了殊易的腿做枕,還數次挪動身子才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勢,滿意地輕哼一聲,雙手虛環住殊易的腰,無比奸詐地笑道,“既沒冷,那讓我靠會兒”
殊易有些驚詫,在沈言之躺過來時他便已經驚得一動不能動了,九五之尊,大梁帝王,何時敢有人拿他做靠枕?但偏偏坐在那兒,看着沈言之乖巧地躺在自己身上,忽然覺得也是一種榮幸。
像船靠岸,雀還家,孩子找到了依靠。
長長的睫毛順從地搭着,嘴角帶着隱約的笑意,殊易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他的臉,從鼻尖到嘴唇,再由嘴角到髮鬢,一寸一寸,如待珍寶。沈言之笑得更深,鼻頭髮酸,眼眶一熱,一滴眼淚順勢而淌,隱在殊易玄色的衣袍之上。
殊易看得分明,卻沒有去擦,也沒有去問,只是輕攏少年瘦削的肩背,安然靜謐地隨着馬車一搖一晃,二人無話。
秋日匆匆而過,很快北方下了冬日裏的第一場雪,銀裝素裹,粉妝玉砌。沈言之安安穩穩地住在宣室宮,日復一日的服藥,眼睛已然大好,但殊易卻遲遲未提及讓他搬進宅子的事,殊易不說,他也不問,就這麼一直拖到了將近除夕。
自那日過後,他再沒見過寧卿如,或者礙於自己在這趁殊易忙於朝政時直接挪步書房也未可知,但他已懶得去管,寧卿如無情,他要的不過是在這個宮裏安度一生罷了,說到底他們都是可憐人,作為一國皇子,被最敬愛的父皇當了女兒嫁到大梁來,就說這份臉面是怎麼也掛不住的,在這深宮裏一日一夜,他又要有多少勇氣用多少傷心淚才能換得在外人面前的挺直腰板?
宮裏人似乎都默認了宣室宮中的這位小主子,漸漸地也不再提他與承歡公子有多相像,無論如何,皇帝寵到那個份上,雜言碎語是不敢再有了。雖後宮不豐,但好歹皇長子健健康康的長大,殊易也有意在明年生辰之日冊封太子,江山有后,皇帝勤於朝政,治下有方,百姓萬安,天下太平,誰還敢管皇帝寵着誰慣着誰,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除夕,殊易一早和皇后妃嬪用過早膳,匆匆趕回了宣室宮,原以為屋裏人該急了,卻沒想床帳未掀,一干宮人在床邊等着侍奉,床上人還未醒。殊易放輕了腳步走到床邊,擺了擺手讓宮人們放下東西退去,掀開床帳,讓窗外陽光透進去,看着深埋在床榻間的小傢伙不滿地伸手擋住眼睛,兀自翻了個身。
殊易挑眉,坐下拽着沈言之的胳膊硬是把他拉了過來,低沉的聲音響在沈言之耳畔,“都什麼時辰了,該起了,越來越懶”
沈言之這才意識到來人是誰,迷迷糊糊地睜眼,冷着臉一甩胳膊,一下子鑽進被褥里,“累着呢,別叫我”
殊易笑了一聲,不懷好意,“累?做什麼了就累着了?日日待在宮裏,看書賞花,品餚作畫,怎麼就累着你了?”
沈言之從被子裏鑽出來,惡狠狠地瞪了殊易一眼,偏過了頭。臘月十七,殊易生辰,沈言之沒什麼壽禮可送,便讓春兒備了一桌子殊易愛吃的菜,沒曾想殊易倒鬧起彆扭來,非說沈言之不夠用心,沈言之還未抱怨過殊易從沒問過他的生辰,他竟挑三揀四起來,一氣之下也隨着他鬧彆扭,更沒想殊易把去年的事也搬出來,愣是說沈言之欠了他兩年的壽禮。
皇帝鬧起脾氣來,還沒他兒子有本事,殊祁會伸手要抱抱,殊易只會在一處靜坐;殊祁會委屈地掉眼淚,殊易……好像不曾哭過。
後來沈言之實在看不過去,也不忍心好好的生辰在靜默中度過,便放下面子去哄了幾句,誰知殊易蹬鼻子上臉,飯也不吃了,壽禮也不要了,直折騰了沈言之一整個晚上。看在壽星的份上,沈言之忍了,可第四天殊易又來要,沈言之也忍了,直到第八天,忍無可忍,差點把殊易踹床下去,但無奈他與殊易的力氣高低立現,掙扎了數下也就沒辦法了。
自此,腰酸背痛,殊易倒是生龍活虎的,可憐了他整日坐也坐不好睡也睡不舒坦,卻偏偏拿罪魁禍首一點辦法也沒有。
恨哪。
殊易見他不肯起,也不再催他,從被褥里把沈言之的腦袋拽了出來,掖了掖被角,趁機偷親了親額頭,緩聲道,“不起就不起吧,但可別賴到午時也不起,好歹吃點兒東西,今晚除夕宴,朕可能晚些回來,今夜朕陪你守歲可好?”
“不好!”,沈言之毫不猶豫,“皇后和小皇子還等着呢,臣願意一人守歲,你可別回來!”
誰知道他又要折騰多久?
殊易聽罷,再親親額頭,完全不把他的話當回事,假裝沒聽見,“等着朕,不許亂跑”
沈言之翻過身想一腳踹過去,卻猛地牽動腰痛,悶哼一聲又縮回了被子裏,殊易實在沒忍住噗哧笑出了聲,趁床上人一記眼神還沒蹬過來時匆匆負手而逃。
接下來之事自可想,沈言之怎麼可能逃得過殊易的魔掌?
次日清晨,大年初一,沈言之闔眼才不到兩個時辰便被殊易拉了起來,這回沈言之倒沒推脫,除夕夜殊易未在皇後宮中守歲,指不定再過一會輦轎就停在宮門口了呢。
只是思緒清明着,但手腳怎麼也不聽使喚,差點兒把衣衫套腿上,殊易見狀忙親自來伺候他穿衣,底下宮人大驚,慌張跪了,“皇上,還是讓我們來侍奉小主子起吧”
殊易未答,只使勁彈了下沈言之的額頭,催促道,“伸手!”“伸腳!”“把眼睛睜開了!”“誒誒誒,別睡別睡!”
宮人們不知如何是好,她們哪裏見過皇帝親自服侍起身的,一個頭磕在地上,久久未起。
沈言之終於不情不願地藉著殊易的力氣站了起來,結果殊易剛一鬆手,又是整個人栽倒在殊易懷裏,殊易長嘆一聲,直接把沈言之推至床上,“睡吧睡吧睡吧,不攔你了”
只聽宮門口謝全高聲來傳,說是皇后帶着小皇子正在門外,殊易看了看連鞋襪也懶得拖的沈言之就那麼癱在床上睡死過去,拉下了床帳,宣皇後進來。
小皇子殊祁先蹦蹦跳跳地跑進來,原本開開心心地臉上掛着笑容,卻不想在見到殊易的瞬間站住腳拉下臉來,殊易不明所以,只見殊祁轉過身,可憐兮兮地望了眼自己最敬愛的母后,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險些哭出來。
皇后忙抱起他,向殊易問了安,面存猶豫,遲遲方才開口,“皇上……不知沈公子現在何處?”
殊易抬眸,“皇后找他作甚?”
皇后道,“昨夜祁兒突然鬧起來,吵着嚷着讓人抱,臣妾哄不動他,也不知他要找誰,問了貼身的元寶才知,小皇子常跑來宣室宮,與沈公子見過多面,故……”
殊易挑眉,看了看皇后懷中的殊祁,那嘴角撇得更加厲害,眼見着淚水就要奪眶而出,不禁從皇后懷裏接過他,打趣着問,“祁兒是想父皇了,還是想沈哥哥了?”
小皇子還聽不懂殊易在說些什麼,只是知道他不想殊易抱,伸出胖乎乎的手臂皺着眉頭就要跑,殊易無奈,只能放下了他,朝屋內一指,“你的沈哥哥在裏面呢,自己去找”
小皇子看了看殊易,又回頭看了看母后,抬腳便跑進內室,見屋內一干宮人都不是他要找的人,一時又茫然了。幸春兒正在床邊,面露難色,朝床帳里喚着,“公子,還是快起吧……”
小皇子這下注意到床帳里的人,連忙跑過去,鑽進床帳看清床上的人便猛地撲過去,直把沈言之嚇了一跳,倏然彈了起來,再困再累也嚇醒了,看着眼前圓滾滾的小臉,許久都沒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
殊祁盯着沈言之半天,咯咯地笑起來,伸手就要沈言之抱,沈言之這才回過神,忙將殊祁抱在懷裏,小聲問春兒,“皇后在外面呢?”
春兒點點頭,趕緊幫沈言之攏發梳洗,雖抱着小皇子多有不便,好歹是收拾整齊了,繞過屏風,看見殊易和皇后二人正襟危坐,連忙就要拜禮。
“不必多禮了”,皇后揚手,看着殊祁在沈言之懷裏的滿足樣子,也是笑了,“祁兒這孩子,好像很喜歡你”
這在沈言之耳朵里可不是什麼好話,垂首低眉,就連殊易也久未見過的溫順樣子。結果,小皇子殊祁情到深處,突然叭地一聲親在了沈言之臉側,弄得三人都是一驚。
沈言之愣愣地看着一臉欣喜的殊祁,皇后則是看着歡喜非常,然殊易卻是黑了臉,招手就要把殊祁抱過來。
這孩子,也不知是像了誰了!
可小皇子一離了沈言之就哇哇大哭起來,饒是皇后親自去哄也不管用,堂堂大梁皇子也不管什麼面子不面子尊嚴不尊嚴,張開手就要沈言之抱,貼着臉頰偷親了好幾口,直親的殊易臉色愈來愈黑。
再後來,到了文武百官登朝拜賀的時辰,殊易無奈而走,皇后也不好久留。
離開前,趁着周圍無人,還是忍不住回頭,溫婉一笑,“本宮就知你不會死,好在是平安回來了”
沈言之低下頭,不知該如何應答,皇后又道,“你也不必太過拘謹,本宮說過,你我都是這宮裏的合適之人,本宮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也不會在乎皇帝寵愛誰,本宮所作的承諾,直至今日仍作數”
沈言之抬眸,眼裏閃過一絲震驚,又在一瞬間消失不見,回皇后一笑,“皇后是重情重義之人,臣感念……”
話不多言,沈言之送走皇后,在門外頂風而立,冬日的寒氣還是慎人得很,打了個哆嗦就要回屋,卻見春兒湊過來,悄悄遞給沈言之一張紙條,
“是元寶托奴婢,務必要交給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