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沈家玉扇
“哪個是伺候小皇子的,就是這麼伺候的嗎!”
元寶倏然回過神,跪倒在地,愣愣地瞧着眼前人,他又不傻,如何連自己侍奉了整整四年的公子都不識得了,即便天底下果真有長得這麼像的人,但連身段聲音都契合到這種地步,除了是真真正正的公子站在他眼前外,還能是誰?
“公……公子……”
可公子不是早在一年前便暴病身亡了嗎?如果現在這個是真正的承歡公子,那一年前死去的……
元寶忽然明白,那不過是一個借口罷了。
深深一拜,拜的是他棄主求榮,拜的是他審時度勢,拜的是他與沈言之整四年的主僕之情,“公子……仆只想好好活着……”
沈言之聽到是元寶的聲音,也是一愣,手掌里抱着小皇子圓滾滾的小拳頭,喜愛極了,聲音卻是冷的,“你是皇后宮裏的?就是這麼照看小皇子的?”
元寶抬頭,哀聲道,“……仆……失職……”
沈言之這才知道,殊易登山祭祀,原本該皇后陪同在側,但小皇子忽感風寒,便又從山上匆匆趕了回來,他日日待在這宣室宮裏,兩耳不聞宮外事,倒不知皇后宮裏燈火通明了好幾個晚上,再見小皇子如今活潑的模樣,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臉,“你啊,真淘氣,不知道是像了誰了”
小皇子撲騰撲騰地晃着手臂,直要沈言之抱,沈言之也慣着他,由着他勒着自己脖子不撒手,沈言之看得分明着呢,這孩子的眉眼鼻子越長大越像殊易,他疼惜得緊。
過了好一會,沈言之才覺時辰太晚,即便小皇子十萬個不願意也把他從自己身上扒開,讓他在地上站好了,吩咐元寶,“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伺候着,盡好下人的本分!”
“是,仆謹遵公子教誨”
元寶偏過了頭,不肯再看沈言之一眼,抱起小皇子,轉身就要走,可又聽沈言之忽喚了他一聲,“元寶……”
元寶闔上眼。
“事已至此,好自為之……”
匆匆而去,暗自抹了把眼淚。
待元寶走遠,沈言之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隱約見聽春兒俯下身子柔聲說了句,“公子,回屋休息罷”,這才站起身,隨着她的引向進了屋,仍心存擔憂,便忍不住一定要問,“他……還好吧?”
春兒眼眶一紅,強忍着笑道,“皇后肯讓他去照顧小皇子,就是栽培他呢,公子放心吧”
“嗯……”,沈言之輕嘆一聲,“那就好……”
又過幾日,殊易祭祀畢,下山回宮,聽聞宮外的宅子也置辦好了,但沈言之的眼睛仍未痊癒,殊易以不放心為名又將人強留在宮裏,沈言之想爭辯幾句,卻又爭不過他,那人,說不過了便動手動腳,強逼了自己留在宮裏,沈言之無可奈何,只能笑着應了。
九五之尊,到了他這裏卻每次都做卑鄙小人。
於是,向來不肯吃虧的沈言之決定好好敲詐殊易一筆,就從那喬遷之禮下手。
殊易倒是被難住了,沈言之要這禮時,他正提筆練字,力透紙背,鐵畫銀鉤,揮筆間總能想起沈言之的字,那一手簪花小楷,高逸靈動,真正的字如其人。
瞥了眼畫筒,挑眉笑道,“朕上次作的畫,就留給你做喬遷之禮”
其實哪裏肯給呢,早被他用帛布包好仔細收着,只屬於他一人的東西。
沈言之一聽,難免嫌棄,“一幅畫而已,就想給臣做喬遷之禮?皇上未免太小氣”
“哦?那你要什麼?”
沈言之站起身,悠悠摸索着走到書案前,摸到鎮紙旁殊易的摺扇,立馬拿起來嘩地一聲展開,“臣要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摺扇”
即便事情過去許久,在沈言之心裏始終是一個疙瘩,仍遺憾當日在劉瑋府中丟下的金扇,雖再也找不回來,但只要是他贈的,親手隨便題一字,便也足夠了。
殊易自是不明白他的小心思,在他的記憶里也不曾深刻下那一把摺扇,只是眼前人要,他能給,則給。
殊易道,“好,既要送,便不能送普通摺扇,記得父皇在位時,與瓦剌征戰數十年,沈家沈老將軍居功無數,父皇甚喜,便贈予其親自題字的玉扇一把,其清透精緻,如今仍在朕腦海中揮之不去……這樣的喬遷之禮,你可喜歡?”
沈言之一僵,神色慌亂。
殊易見沈言之未答,且面上一點欣喜也無,不禁問,“怎麼?不喜歡?”
愣了好一會,沈言之才回過神,堪堪笑了一聲,“沒有……臣喜歡……”,慢慢收了摺扇放至桌案,一些不願憶起的往事忽現腦海,煩躁異常。
殊易將案上畫卷捲起,輕點了下沈言之額頭,轉身將畫卷仔細收好,拉着沈言之坐到茶案前,伸手解開了他的眼上白綢,沈言之一驚,卻聽殊易道,“施針吃藥也有幾日了,睜眼睛看看可否有好轉?”
頓了一會,沈言之依言睜眼,此時正是午後,陽光透過樹蔭落在屋內刺眼的很,習慣了黑暗的沈言之突然感受到陽光的沐浴,強烈的刺激讓他猛地閉了眼,殊易見此狀,連忙道,“是不是能看見什麼了?”
沈言之點點頭,殊易又催道,“再睜眼看看,能不能看到朕”
伸手擋着陽光,沈言之緩緩睜開一條縫,但眼前依舊是一片虛無,只是比以往有所好轉,能分辨亮暗,也能看到殊易一些大幅度的動作,瞬間笑容揚在臉上,“能看到虛影,卻看不實在”
殊易欣慰一笑,單手按着沈言之的脖頸,還未等沈言之反應過來便一個深吻印在唇上,輕巧地攻破牙關,深入糾纏,溫潤細膩。
意亂情迷,腦子裏卻都是殊易方才所說的“沈老將軍”,熟悉又陌生的人,殊易說的那把玉扇,他也曾見過的,不過見的是碎片其一,正是扇面一片,上面刻着一個“忠”字,寫的是沈家世代忠良,為國為天下,鞠躬盡瘁。
可惜未曾見過那玉扇熠熠生輝的模樣,只是聽從前的老管家說起,父親和娘親總是不停地爭吵,吵到有一日父親氣急,從香案上一把舉起扔至地上摔了個粉碎,從此世間再無人能得見那一把忠良玉扇,就連那一片碎片,也是老管家撿起,在他幼時偷偷給他瞧上了一眼,至此記在心裏,從未忘記。
他看着眼前模糊虛影,又輕輕闔上眼,那些經年往事,早在父親入棺時、他上了花船進而被送進宮時被他拋之腦後……他未能為沈家光耀門楣,始終為愧……
“殊易……我想考春闈……”
“嗯?”,殊易聲音低沉,甚至有些嘶啞,“現在已近十一月,春闈二月開考,而且你的眼睛——”
“我可以”,沈言之被吻得迷迷糊糊的,殊易一寸寸壓近,他只能使出力氣推搡着,一字一句,底氣十足,“我想入仕,行不行?”
殊易愣了一下,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手指從他的額間一直溫柔撫摸到髮鬢,終是嘆道,“好,你想考便考吧……”
沈言之笑了一聲,習慣性地伸手就要去擁,這回卻被殊易推開,殊易勾起唇角,笑道,“可不準考生徇私的!”
沈言之一咬唇,狠狠踹了他一腳。
眼睛一日比一日有好轉,直到可以模糊看見眉眼,王御醫說至此不必再施針,僅每日灌以湯藥即可。沈言之也不再眼縛綢帶,眼睛裏漸漸有了些許光彩,看得見風拂樹葉,看得見花開花落,殊易自是跟着欣喜,揚言下朝後要帶着他到宮外的新宅子看看。
看歸看,真正能住進去還不知要哪年哪月。
可不想沈言之在宮裏巴巴地等着,沒等來殊易,卻等到了位不速之客。謝全跟着殊易,此時不在宮中,宮裏面又沒個敢擔事的,見來人不敢通報也不敢阻攔,由着他走進了宮裏。
沈言之聞聲抬頭,卻看不真切,還是他身邊的宦官先開口,沈言之才分辨出來人究竟是誰。
“承歡公子?你……不是……”
書影顫顫巍巍地開口,見到沈言之的模樣也是嚇了一跳,早聽聞宣室宮裏養着位極似承歡公子的小主子,但無奈皇上不來雲起宮,自家公子也不找皇帝,這一拖二拖,皇上回宮數十日,愣是一面也沒見着,他勸也勸不動,只能在心口悶着一口氣。
今日終於得以一見這位主子,可……分明就和承歡公子長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春兒忙想說些什麼,卻被沈言之攔了,命她奉茶,春兒瞧了眼公子,不敢多嘴,依言去辦。沈言之輕抬眸,看着故人,眼中無一絲波瀾,淡淡開口,“這位是寧公子吧,早有耳聞,幸會幸會”
寧卿如上下打量一番沈言之,震驚中帶着不解,沈言之見他無話,便又問道,“寧公子因何事而來?皇上早朝去了,且一會才能回呢,我早聽聞承歡公子死後,寧公子最得寵,可皇上回宮這些日子,卻不見寧公子,還覺稀奇呢”
寧卿如深吸一口氣,強穩住心神,坐到沈言之對面,春兒正好奉茶來,卻連端着茶碗的手都輕輕顫抖着,“近日在宮裏抄寫佛經、研習棋譜,正有一惑,故來向皇上請教——”,砰地一聲將茶碗狠敲在桌案,茶水迸濺而出,幾乎咬牙,
“承歡……是你吧?我早知你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