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不可替代
“他寧卿如算是個什麼東西,敢在我面前談高貴下賤?!”
或是言辭太過激動,再加上濃濃醉意,沈言之一個踉蹌,又被殊易一手扶住,順勢跌進懷裏。沈言之呢喃一聲,就要撐着站起身來,卻實在是用不上一點力氣。殊易抱了他,聽他壓低着聲音埋怨,
“我原本……不該是這樣的……”
微垂的睫毛半掩眼眸,眼底掛着淚珠,在黃昏餘光下似光芒流轉,千種風情,萬般旖旎。殊易不禁抬起他的頭,一個深切的吻落在額間,化作一團滾燙火焰燃在心上,殊易這才注意到沈言之額上極煞風景的傷口,皺眉問,“喝個酒,還能撞成這模樣?”
“休要多言!”,沈言之不耐煩地嗔了一聲。
殊易哭笑不得,“不許我說又不要我管,那你抱得我這麼緊,是為何?”
沈言之好像真的累了,微閉雙眼,幾乎把全身都壓在了殊易身上,道,“抱我回去……”
殊易搖搖頭,二話不說把人打橫抱起來,大步往屋內走,將人安放在床上,看他伸手拉過被子便將自己團成了個團,連睡覺的姿勢都活像個小孩子。
殊易哪裏知道,在他在或不在的那些日子裏,沈言之是如何睜着雙眼亦或顫抖着一個人生生熬過那些漆黑可怕的夜晚。就像殊易所說,他看到的沈言之,只是沈言之想讓他看到的模樣,敏感多疑,自憐自卑,他用他可憐的倔強和無端的執拗,花了四年時間,唱盡了悲歌。
“為什麼不跟朕回去呢……回去什麼沒有呢……想要考春闈有什麼難的,不過是朕一句話而已,怎麼……就是不說呢?”
殊易突然覺得心裏很痛,好像尖刀刺入心臟,痛得難以忍受,痛得彎下腰,急促又深長的吻一個個落在沈言之的臉頰上脖頸間,溫熱的氣息拂過耳邊,惹得沈言之煩躁得翻了個身。
殊易抱着他,力氣很大,大到像要把懷中人融進骨血,“你說了,朕會很高興……高興一直跟在朕身邊的你終於長大了,入了仕途,能幫朕做事了……”
殊易閉上了眼,再說不下去,他聽到沈言之小聲地喚着他,一聲一聲,傾盡情意。
“殊易……”
“朕在”
他知沈言之還在睡夢中,半醉半夢間喚的依舊是他的名字,不知是哀是幸。
“殊易……”,沈言之不安分地動了動。
“嗯”,殊易抱得更緊了些。
“我不要再喜歡你了……”
脊背一僵,石化千年。
天蒙蒙亮,門外響起一陣焦急的敲門聲,殊易先被吵醒,見身旁的沈言之緊皺着眉頭捂着腦袋,怕是宿醉頭疼。二人雖都想無視門外的魯莽客,但無奈敲門聲不止,沈言之又爬不起床,殊易實在受不住,朝外大聲喚了躲在暗處的暗衛。
雖然暗衛覺得開門迎客這種事對於他來說有點大材小用,但主子吩咐,他不敢不從……無奈,頗為無奈。
誰知剛開了縫,便被門外人哄地一下推開,那暗衛一驚,忙後退幾步,只見來客神色匆匆,顯然是着急擔心的模樣。
“這裏不是沈家嗎?沈言之呢,你又是誰?”
“哪位?”,那暗衛打了個哈欠。
來客立即挺直了腰背,輕咳兩聲,“我是沈言之好友,若他在家,請讓他出來見我一面”
那暗衛瞧了瞧他,毫不在意地轉身推門進屋,在屏風后遠遠半跪,不敢擾了主子們休息,他道,“爺,門外人自稱是小主子好友,要見小主子一面”
殊易早就坐起來,回頭捅了捅沈言之,“喂,找你的”
沈言之嫌惡地打掉了殊易的手,翻了個身,低聲怒道,“讓他滾!”
殊易笑,“聽到沒,讓他滾”
暗衛連忙應是,出去轉達,來客不解,原想硬闖,卻聽暗衛說沈言之身子不適,正卧床休息,這才慢慢覺出自己的魯莽來,忙道了歉,轉身離去,稱過幾日會再來。
待外面靜下來,沈言之隨便撿起床上閑置的枕頭,猛地朝後向殊易扔去,怒吼,“你也滾!”
然後果然聽到殊易在背後的笑聲,“一大早上,怎麼火氣那麼大?”,又重新躺下來,從后將人擁進懷裏,無視懷中人微小的掙扎,伸手輕揉着太陽穴,輕笑道,“你果真是不怕朕了,對着朕大吼大叫的,還叫朕滾?”
感覺到沈言之輕顫了下,殊易幾不可聞地嘆了聲氣,“承歡……言之……跟朕回宮吧,權勢名利,富貴榮華,朕都許你”
不在乎沈言之昨晚夢囈的一句“不再喜歡”,聽在耳中,雖深入骨髓,痛進心裏,但到底像孩子之間打鬧受了委屈氣哄哄地說“我不跟你玩了”一樣,可能哄一哄勸一勸便能和好如初。殊易從未放下過身段,今日已是他第二次請求,如此這般,便是底線,再不肯,要麼放手,要麼也有強硬的辦法。
從小到大,哪有殊易想要而不可得的,沒有,從來沒有,就連他想要皇位,也可以拼了命地,讓皇兄心甘情願地禪位。
權勢名利……?富貴榮華……?沈言之清醒地聽着殊易的一字一句,全身發寒,昨天的事歷歷在目,他說的話言猶在耳,事已至此,他還有什麼好怕的?
忍着酒後頭痛,也要冷笑一聲,跟他爭出個所以然,“皇上,您要臣的什麼呢?”
“什麼?”
沈言之淡淡地,“您許給臣富貴榮華,權勢名利,作為交換,臣要給您什麼呢……這張臉?等有一天毀了老了,天底下能替代臣的便數不勝數,這個身子?能伺候好皇上的,又不止臣一人……
您為什麼偏要逼了臣回去呢,您不殺臣,臣感激您,既然不殺,為何就不能放任臣在這裏自生自滅呢,到時候臣忽然死了,您在宮裏便多了個樂頭,瞧,那個傻子,他活該!”
殊易慍怒,“你非要說這些話才痛快?!”
沈言之搖搖頭,強撐起身子,一陣眩暈難忍,胃裏翻江倒海,“臣如今是個瞎子,比不得從前,宮裏新人代出,皇上遲早有一天厭了臣……若皇上執意要帶臣回去,君命不可違,倒不如賜死了臣,將屍骨埋在玄武門外,守着皇上到老,守着大梁千秋萬代……”
“言之!”
還未等殊易說些什麼,沈言之又淡笑道,“皇上,跟臣去個地方吧”
昨夜他們二人皆和衣而睡,出門倒是不麻煩,殊易由了他,看着他從枕下拿了一疊銀票,緩慢地起身走出屋子拿起木杖,也不知他這樣風風火火地是要去哪裏。
暖風拂面,青絲飛揚。沈言之走得很慢,偶爾好像走錯了路,輕道一聲“抱歉”復轉頭而行,殊易只跟着他,不問他去哪裏,也不問他要去做什麼,活似一個孩子任性,跟他較什麼真呢。
約莫兩柱香的時間過去,沈言之終於站定,聲音顫抖,“這是哪兒?”
殊易冷着臉抬頭,聲音毫無起伏,“清風閣”
沈言之深吸一口氣,咬緊了牙,帶着殊易走了進去。
清風閣,江鎮最低調也最有名的地方,低調在只夜間迎客,且門外僅掛兩盞暗燈以便視物;有名在小到江鎮大至雙湖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雖沒有明目張胆地做生意,但百姓們都心知肚明,這裏邊兒,風花雪月,紅袖添香,你想要的旖旎風光亦或淡雅清華,無所不有。
青天白日,清風閣正休息的時候,雖開着門,但空無一人,窗戶封死,只有門口一點光亮。殊易自是聽沈言之提過這清風閣,如今見他踏進這裏,更不明他要做什麼,只是心口像有一塊大石壓着,無端升起一把無名火。
只見沈言之站在屋子中央,聲音清亮,“余香!來客了!”
清風閣內久久的沉默,殊易聽罷,猛地拉過他,手上使了十二分的力氣,厲聲道,“你瘋了是不是,跟我回去!”
沈言之似下了極大的決心,勢必要跟他杠到底,他道,“爺您莫急,且稍後片刻”,然後朝樓上又是一聲大喊,“余香!這就是你清風閣的待客之道?”
樓上“吱呀——”一聲響,緩慢的腳步聲響徹在清風閣,伴着一個悠揚的聲音,一身翩翩紅衣出現在樓梯上,手裏揚着把山水摺扇,腰肢細軟,每一步皆勾人心。
“這大白天的清風閣可不做生意,何來待客之道,言之……你可別讓我壞了規矩啊”
沈言之笑,“並非只讓你迎客,還想問問,若我入你這清風閣,一夜該多少銀兩?”
殊易一怔。
那位名喚余香的清風閣老闆眼裏忽然放出了光彩,急匆匆地下樓,話語裏都帶着欣喜,“你終於同意了?我就說你那香粉生意不做也罷,賺的哪裏有我這兒多呢……”,瞥到沈言之身邊的殊易,一雙桃花眼上下打量,“你身邊的這位爺,是來做什麼的?”
“你莫管,且說我值多少兩銀子?”
余香輕笑,“我早前不是跟你商量過了,雖眼有舊疾,但容貌身段都屬上等,若擅琴自然好,不過不會也不要緊,也有爺啊專愛那寫字作畫的主,就憑你我這一年的香粉交情,一夜三十兩,不虧吧?”
殊易手上愈加發狠,似要將沈言之手臂掰斷的力氣,沈言之吃痛,倒吸一口冷氣,猛地覆上殊易的手,“爺您輕些……”
又問余香,“我記得,梅開多少兩來着?”
余香笑得更深,“你別和他比啊,他可是我清風閣的老人了,那為了他專門從雙湖縣趕來的爺不知有多少,先不說梅開,就竹弄君蘭也在我這兒也待了兩三年了,自然是比不得的”
“好!”,沈言之忽揚手中銀票,上面都是幾千兩的大數目,如今便也如廢紙一般,飛舞飄揚,隔斷一切情愫,划盡所有纏綿,“把他們三人都叫來,我出十倍價錢!”
余香挑眉,看了看臉色黑得要吃人的殊易,又看了看一臉淡然的沈言之,這才反應過來他究竟是來做什麼的,掩口笑了一聲,嘆了口氣,也算看在和他交情的份上,“罷了,到底得為你破一回規矩,樓上乙間,可輕點兒折騰”
說完,余香走上樓去叫梅開他們三人。見余香離去,殊易狠厲地扳過沈言之的下巴,手上一點兒沒留情,“你存心給我難堪是不是?!”
沈言之頓了頓,隨即慘笑,“我怎敢啊,我只是想告訴您,您想要的,不只臣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