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源
晨曦載曜,萬物咸醒。
臨近清晨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細雨把前一個夜晚的塵囂洗卻掉,早上的桃源村乾淨得讓人心醉。
空曠的平原上,人煙稀少,道路蕭條。
在春日霧氣籠罩的桃源村裡,不時傳來幾聲雞啼聲。一頭準備血洗老母雞身後那群小雞的黑狗,一大清早地就被村頭的那隻雄壯的公雞滿村子追殺着,逃得一地的狗毛。
不大的村子裏,二十幾戶人家大門打開,男人早已經出去農忙,女人則留在家裏準備好一天的東西后,帶上家裏的小傢伙也要往田埂那邊去。
蝗災過後,風調雨順,賦稅減少,趁着美好的春日,把田地打理好,秋收的時候估計能給自家留下足夠多的口糧。
這樣想着,女人心頭火熱,輕輕打了一巴掌自家孩子的後腦勺,催促着快點吃,然後抬頭看了一眼正在努力跳上地平線的太陽,處理家務的動作更快了。
“阿娘,別老打我,打傻了怎麼辦?先生可是說我是天生聰慧,以後必定考狀元的!”小傢伙抬起頭來,露出還沒長齊的牙齒,不滿地嘟囔道:“阿娘,你不能這麼打以後的狀元!”
女人放下手中的活計,彎下腰,笑着雙手捏着小傢伙光滑的臉,然後板起臉,又手叉腰:“白家郎君是神仙下凡,你這小兔崽子連毛都沒長齊,就學會了說大話,快給我吃完了,然後去學寫字!”
“當!當!當!”三聲不急不慢的聲音響起。
“呯!”小傢伙以迅雷之勢把碗放下,胖胖的小手往嘴角一抹,把野菜渣抹去,張開小腳,就跑出了門外。
“阿娘,我去上課了!”
十幾個孩子,有大有小,大的有十二三歲,小的才四五歲,紛紛往村子的同一個方向跑去。
朝氣蓬勃的氣息,瞬時往平靜的桃源村裡投入了一塊小石子,吹皺了一池春水。
村頭的空地上,一個十七八歲模樣的少年盤坐在地上,乾淨整潔的麻布衣,一頭漆黑的頭髮,白皙好看的臉龐,一隻手托着一邊腮,笑容滿面地看着跑過來的孩子。
“先生早上好!”活潑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桃源村。
少年整了整衣服,漆黑的眼睛看了一眼在場的所有孩子,輕輕點點頭:“諸位同學早上好!”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十幾個孩子看着少年旁邊的那塊木板上的黑字,一字一字地大聲朗讀着,幼小的臉上的表情,就像是朝聖的人看見了自己的信仰一般。
女人們靜悄悄地從另外一邊走去,偶爾回頭看了一眼自家孩子,心情就像這藍天一樣,清新得帶着甜甜的味道。
紅日終於千辛萬苦地躍上了地平線,天邊最後的一顆星辰尚未完全退下,春天陽光的清爽味道隨着億萬道光芒,照耀在這片古老而文明的大地上。
白棋盤坐在地上,看着眼前這群孩子,有些入神。
這群孩子就像一群虔誠的信徒一樣,像海綿一樣,在拚命地吸收着這來之不易的知識。
在白棋記憶中的前世,這樣的孩子幾乎不可見到。
這就是大唐嗎?即使剛剛經歷過恐怖的蝗災的巨痛,人們依然對未來充滿着希望與樂觀。
白棋抬頭往西邊望去,在看不見的遠方,有一座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城池正在慢慢地崛起,那裏正坐着許多的歷史巨人,留名江山萬年。
每次只要想到自己來到了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白棋總會充滿着莫名的激動,然後就是漫長的黑夜與等待。至於等待什麼,白棋心裏並沒有一個清晰的答案,他這麼想着,也這麼做着。
家裏後院裏,兩棵植物在今天早上的春雨里抽出了嫩芽,綠油油的,充滿了生機,讓人看着就覺得憐憫。
在孩子們俯身寫字的時候,一位中年家夫站到了孩子的背後,褲腿拉高,雙腳赤着,沾滿了泥水。
白棋輕輕起身,走到了農夫跟前,小聲問道:“劉叔,是不是田裏有什麼事?”
“白家郎君,你前幾天裝的那個筒車今天早上動不了了!”劉叔長年被日光晒黑的臉上露出了焦慮,高轉筒車解決了他們把低位置的河水引到高位置的旱地的問題,如今突然不動了,就怕耽擱了農時,這的確他們一群佃戶感到有些不安。
白棋想了想,然後對着劉叔笑着說:“劉叔,我這就過去儘快修好它!”
劉叔黝黑的臉龐上露出笑容。
“小同學們,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裏了,跟劉叔和我先到田地去!”白棋轉過身對劉叔說:“這群小傢伙很勤奮得不得了,特別是劉叔您那兒子,人小機靈,以後特有出息!讓他們跟着去,看看有沒有哪個小傢伙能從中學會些東西的。”
劉叔咧嘴大笑,裂開的大手掌搓着,然後對着一群小傢伙露出一個凶臉:“去到那裏要聽白先生的話,學着點啊!”
小傢伙們高興地跳了起來,向著白棋圍了過來。
白棋抱起了四歲多的狗子,因為他發現這個小傢伙剛才在用自己的褲子在擦鼻涕。
一行人走着向田埂走去,大的男孩緊緊拖着小的,一邊走一邊照顧着。
春日裏,草長得綠油油一片,鋪滿了大地,見不着先前蝗災來時的無邊黃泥和死寂般的了無生趣。
不僅人容易忘記傷痛,世間萬物同理。
河面離田地地面大概有四五米高,低矮的樹木在春風裏搖曳着,有燕子在空中掠過,帶着春天的訊息。
河流在緩緩流動,在河道的斜坡處,一架木水車立了一半身子在水裏,一條長長的木製傳送帶斜斜地向上,與河上面的另外一架的水車相連,一條水渠在地面的水車下面,一直延伸至不遠處的田地里。水車在慢慢轉動,但卻沒有水通過傳送帶,運送上到水渠里去。
白棋放下狗子,彎下腰捏了一把地里的土,有一半捏成了粉碎。很明顯,雖然今天早上才下過一場雨,但依然沒有徹底打濕田地里的泥土。
小孩子們各找各爹娘,河邊一陣笑罵聲。
一堆人正圍在兩輛水車旁邊,認真地敲打着什麼。
“老祖宗。”白棋來到銀髮的老村長身邊,恭敬地說。
“風曲,你來得正好,這兩個筒車今天早上突然壞了,不能把水帶上去,張木匠看不出是什麼問題,你來看看。”老村長拍拍白棋的肩頭。
白棋應了一聲,喚來兩個年輕最大的學生,帶着他們去到水車旁邊觀察。
“大娃、牛子,你們之前跟我一起做這兩個筒車,現在你們來嘗試修好它們,就當是我今天給你們的作業。”白棋指着這兩輛筒車,對着身邊的兩個孩子說道。
“是,先生!”大娃和牛子兩個孩子顯然對這第一次的作業感到十分興奮,臉紅紅的,心情溢於言表。
通過人力或畜力制動地面的水車,然後通過傳送帶帶動水裏的水車,把距離地面四五高的水,通過竹傳送帶傳送到地面上,流進水渠,再灌溉進乾枯的田地里。
白棋看得很清晰,問題出現在上面的水車裏,那裏需要用人力踩踏的踏板與水車相連處,有一處軸承已經斷裂。
在眾人的屏氣呼吸中,大娃和牛子花了很長時間,日頭已經爬上了樹頭的時候,他們只是圍着地面的水車在轉,卻依然沒有找到具體的問題。
白棋走上前去,拍了拍急得如鍋上的螞蟻一樣的二人,給他們一個鼓勵的眼神:“你們已經找對了大的方向,只是在細節方面還沒有理解而已,已經做得不錯了!”
白棋從工具箱裏取出一個木軸承,彎下腰,把頭探進踏板的下面,換下了斷裂的軸承。
大娃和牛子二人驚奇地踩着踏板,只見水車在慢慢轉動,河裏的水車也開始轉動,有水從傳送帶上傳了來,倒進水渠里,匯成清晰的小溪流,流向了田地里。
“老祖宗,您看。”白棋把手裏斷裂的軸承遞給了老村長。
老村長粗糙的手裏拿着軸承,渾濁的眼睛裏似乎有一道光芒閃過。他把軸承交還給白棋,拉過身邊的老夥計,看了一眼白棋。
“風曲,這件事情就交給你處理了!”
“老祖宗,恐怕他們已經來了。”白棋微微彎着腰,對着老村長笑着。
六七道農夫的身影闖進了晨曦中,從藹藹霧氣中,向著他們走了過來。
“可真夠快的……”老村長動了動嘴角,往地上吐了一口水:“臉皮真厚的啊!”
“劉叔公可好!”當先一大漢,濃眉大眼,古胴色的肌膚在陽光下閃着獨特的光芒,露出一口白牙。
在他身後的五個中年農夫,同樣也是身材健碩,紛紛向老村長行禮。
“六子,大清早的來我們劉家村這窮鄉僻壤的,不怕濕了你的新鞋?”老村長被白棋扶着,慢條斯理地說。
“劉叔公見外了,六子好久沒見叔公,今早醒來見下雨,擔心您的身體,所以一大早的就來探望您老人家來了!”六子姿態擺得很低。
白棋看到六子的眼睛很平靜,不是死水一樣的平靜,而是像在聊着一件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一樣的平靜,即使他嘴巴里說出的每個字都很有情感。
“哦?”老村長抬起頭來看着眼前的六子,說出一句話,讓六子身後的五個農夫臉色微變:“還是來看看這兩個破水車是不是真的破了?”
六子抬起頭來,眼睛很平靜,臉上充滿了微笑:“當然了,在探望長輩期間,得長者賜,六子必不敢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