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35章 回宮(上)

35.第35章 回宮(上)

“殿下起駕——”

孫文英高昂的聲音劃破了燕京城清早的甯宓,車輪“咕嚕咕嚕”地轉動着。我端坐在鳳輦內,輕輕挑起車簾,向走在身旁的芙蕖招了招手。

芙蕖會意地靠攏身子將手攤開,我在上面慢慢寫道:“陛下呢?”

“回殿下,陛下先回宮了。”

“為什麼?”

“高麗國王黑齒常之到了,陛下回宮準備接見他。”

“那……”我的手指在芙蕖掌心停頓幾秒,“他有說什麼嗎?”

芙蕖怯怯地看了我一眼,顯得有些躊躇:“殿下,您還是自己回宮問陛下吧,奴婢也不清楚。”

我徐徐放下了車簾,心頓時被一陣不安牢牢攫住了,看來回去要難逃與他爭吵的厄運。不過就算如此我也沒有感到害怕,畢竟該來的總會來,逃也逃不掉。

就像這次“勝利”的出逃一樣,它帶給我的不止是冒險的刺激,更是一種我自己都無法言說的改變。我又一次親眼見證了死亡,璧月的死讓我久久無法釋懷,一切都彷彿一個巨大的密不透風的網,將我牢牢罩住。

我的車駕突然停了下來,我本能地掀開車簾,用眼神示意芙蕖發生了何事。誰知芙蕖的眉心一蹙,疑道:“回殿下,是岐山王爺的車駕。”

岐山王?先帝的十一弟?這個時候他進宮來做什麼?

我朝前膝行幾步,透過微風撩開的門帘縫隙仔細瞧着。為首的人穿着普通的家丁服飾,正迅速跑到車旁,對着裏面的人說些什麼。不出一會兒,門帘開了,從裏面走出來的卻是一個帶着黑紗高帽,穿着藏青色交領大袖衫的年輕男子。他踩着一雙船型的倒鉤鞋,一步一步向我的車駕走來。

“高麗王黑齒常之參見皇後殿下。”

盧凌站在隊伍的最前面,也帶着身後的侍衛和宮女向他行禮:“見過大王。”

他就是黑齒常之?

我隔着門帘仔細端詳着他,只見他生得俊眉修目,鼻如懸膽又身高八尺,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不過令我奇怪的是,他為何會坐着岐山王的車駕入宮呢?

黑齒常之甩了甩廣袖示意他們起身,又朝我的方向笑了笑:“孤忘了殿下不會說話,讓殿下為難了。”

他彷彿看見了我似的,一直望着我微微掀開的門帘。我下意識地將身子往後挪了挪,想要迴避他充滿挑釁的眼神。我自然是憤怒的,千秋節上被喬序當眾揭開“不會說話”的傷疤,如今又在宮門口被一個屬國國王嘲弄,可我還不想急着下車與他當面交鋒。

盧凌站在黑齒常之面前,緊緊握着自己的佩劍。他背對着我,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卻聽得見他鏗鏘有力的聲音,彷彿一把重鎚狠狠地砸在黑齒常之心上,敲碎了他尖銳的傲氣:“末將有心提醒,還請大王注意自己的言辭。”

果然,黑齒常之臉色變了又變,終於定格成唇邊的一縷冷笑:“不勞將軍提醒,孤只想趕緊進宮面見陛下,所以還請殿下為孤讓一讓路。”

他這麼一說,現場不禁一片嘩然,就連我也稍稍訝異。跟隨他入宮的家丁應該是岐山王府的人,知道北燕朝的規矩,於是趕忙上前勸阻道:“大王,您的車駕只能走偏門,按理說,該是咱們為殿下讓路啊。”

“是么?”黑齒常之不屑地笑了笑,“那要是耽擱了孤面見陛下呢?誰來負責?是你還是殿下?”

“大王,所謂入鄉隨俗,您既然已經到了北燕,那就得按照北燕的規矩來,還請大王的車駕退後。”

我聽得出來,盧凌一直維持着自己身為臣下的風度和東道主的禮儀,語氣不卑不亢。我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突然涌過一陣暖意。除了我的父母兄長,還從來沒有誰如此堅定地維護我的尊嚴,不計後果地維護我的尊嚴。

不對,還有那個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我朝思暮想的救命恩人。

黑齒常之拉下臉來,沉聲道:“看來你並沒有明白我的意思,這北燕究竟是陛下尊貴還是殿下尊貴?”

“陛下與殿下如日月同輝,不分彼此,他們究竟誰比誰更尊貴不是我們一介臣子可以評價的,”盧凌的聲音往上揚了幾分,語氣變得格外堅決,“但末將知道,他們當中的任意一人都比大王您尊貴,所以還請大王退後,讓殿下先回宮中。”

“你算什麼東西?敢這樣跟我說話?!”黑齒常之也握緊了自己的佩劍,狠狠地瞪着盧凌。他突然用手指向我的門帘,“倘若沒有她,孤的妹妹高麗郡主就是皇后!孤就是北燕的國舅,你還敢這樣胡來?”

我彷彿聽見了震驚與嘲諷的笑聲在車外此起彼伏,宛如夏夜的游蚊,嗡嗡輕響。就連我也苦笑不已——黑齒常之或許說了鄭棠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吧?

“末將自然不敢在大王面前胡來,但是大王可別記差了,殿下是北燕朝惟一的皇后,任何人要是對她不敬,先問問末將手裏的劍同不同意!”

盧凌“嗆”地一聲拔出長劍,明亮的劍光一晃,黑齒常之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他很快回過神來,同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出佩刀,怒目瞋視:“那它要是不同意呢?”

“不同意?”盧凌彷彿嗤笑了一聲,“那就是陛下出兵高麗的絕佳理由!”

盧凌的話讓我錯愕不止,我從沒發現他竟是這樣堅決的人,不畏強敵堅持自我,令我心生敬佩。他護着我的尊嚴如同護着稀世珍寶,我也不能讓他真的與黑齒常之交戰,是我出面的時候了。

我先挑起一側的車簾,用眼神告訴芙蕖我要下車,接着我提裙起身,用圓潤的玉指撥開面前蘇綉金鳳展翅的門帘,踩着木梯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所有的人紛紛跪拜下去。

“殿下萬福金安!”

我沒有立即叫人起身,而是搭着芙蕖的手款款向黑齒常之走去。他倨傲地看着我,極不情願地躬了躬身子,道:“黑齒常之參見皇後殿下。”

我在他面前站定,眸光在他英俊的臉上輪了一圈,隨即攤開掌心寫道:“你不認識北燕官文,本宮讓你為難了。”

自北燕朝創立以來,方言與官文就是兩套系統。所謂官文,就是王公貴族與達官顯貴使用的文字系統,用詞考究、語言流暢似行雲流水。而方言就是普通百姓交流使用的文字系統,簡單易懂卻不免有些粗俗低級的詞彙。高麗於太祖建安元年歸順北燕,成為北燕朝首個也是目前惟一的附屬國。在這之前,高麗依附與北燕長城以北的游牧民族政權戎狄汗國。太祖曾命人在高麗推行北燕官文,卻未能取得良好成效,高麗仍然使用戎狄文字作為自己的官文。

其實我這麼做,只是想試探一下他的誠意,可一見他滿臉迷惑又警惕的神情,我就猜到了,他八成真的不認識。

芙蕖將我的動作看得十分真切,我的雙手一合,她便替我道:“殿下方才說,大王不認識北燕官文,讓大王為難了。”

黑齒常之的臉色一僵,握緊的佩刀隱隱發顫:“是么?想不到一個婢女都敢假傳殿下的懿旨了!”

芙蕖的眉心一蹙,柔順地低下頭去:“大王容稟,奴婢絕對沒有半句虛言。”

我在心底冷冷一笑——明明是你自己不認識,卻怪罪我的侍女胡言亂語,哪有你這樣的無賴,一點兒也不像一個君主。

我向眾人抬手示意他們免禮,然後緩緩走到黑齒常之跟前,一把拽過他的左手。

“你要做什麼?”他連“殿下”這個尊稱都沒用,眼中充滿了戒備。

我也不甘示弱,抬頭看了他一眼,用戎狄文一筆一劃寫道:“她可沒有說錯,我剛才的意思確實如此,你不懂北燕官文,讓你為難了。”

黑齒常之的手指明顯動了一下:“你居然會戎狄文?!”

他顯然不敢相信,睜大了眼睛望着我。我不免得意微笑——我會的文字可多了,除了戎狄官文,還有西羌文、南陳的蠻語,甚至海上琉球的語言我也會,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小時候,爹爹每每下朝歸來,總會從西市為我帶回許多異域書籍。我整日整夜地翻看,不出幾日就學會了一門官文。我還不滿足,又纏着爹爹請這些地方的人來府邸做客,聽他們說話,和他們用官文交流作詩,終於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他將手從我的手中抽回,冷聲道:“既然殿下如此博學,想必心胸也格外寬廣。孤要進宮面見陛下,須得從正門入宮,還請殿下讓路。”

好啊,你要從正門入宮,這當然可以。

我忍俊不禁,拉過芙蕖的手寫道:“不用讓路,你只用與本宮同乘鳳輦進宮便可,這樣你就能從正門進去了。”

誰知芙蕖卻沒有當即告訴他,反而抬起頭來愕然地望着我:“殿下……”

我的下巴一揚,警示芙蕖切莫猶豫。芙蕖這才定了定心神,將我寫的話轉達黑齒常之。

她的話音剛落,眾人比聽見黑齒常之的言論還要驚訝。盧凌就站在我身側後方,第一個上前勸道:“殿下,請恕卑職斗膽,這不符合規矩啊,只有陛下才能與您共乘一攆。”

我卻甜甜一笑,在自己掌心寫道:“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其實我也不知道喬序會怎麼處置,只在心底下了一個賭注,大不了就是新賬舊賬一起清算罷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如何解決這件“有辱國風”的事情。

我看了黑齒常之一眼,轉身頭也不回地向鳳輦走去,突然聽見“鐺——”的一聲從身後傳來,我不禁嚇了一跳!

這聲音這樣熟悉!彷彿就是剛剛玄武路小巷裏的聲音!

我趕緊回過頭去,卻見盧凌用自己的劍死死抵住黑齒常之的佩刀,兩種兵器對置,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剛好是個“十”字。

怎麼和剛才的動作那麼相似?

我深深地震住了。

“請大王先將佩刀交給末將,然後再靠近殿下!”

我依然看不清盧凌的表情,卻能從黑齒常之稍顯懼怖的神情中猜出他眼中的堅決與兇狠。黑齒常之突然將佩刀丟在地上,悻悻道:“這可是孤的王祖爺爺留下的寶物,你要是弄壞了,孤唯你是問!”

“大王放心!”

盧凌俯身將佩刀拾起,往後退了一步,讓黑齒常之先行。

“殿下?殿下您怎麼了?”

芙蕖見我站在木梯上一動不動,不禁輕輕搖着我的手臂。

啊?我沒事,沒事。

我趕緊將目光從盧凌身上收回,迅速鑽進了鳳輦。黑齒常之跟了進來,冷着一張臉坐在我身邊一言不發,我也懶得理他,而是與他保持着一定的距離,祈禱車駕快點行至乾清宮。

誰知剛進宮門,鳳輦突然又停了下來!

“陛下萬福金安!”

什麼?喬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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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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