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28章 恨別(下)

28.第28章 恨別(下)

我突然一驚,原來宮正司里還埋着這樣一個秘密。

玲瓏見我的表情有變,接着道:“殿下,您的那件鳳袍可是太后當年穿過的,萬美人是先帝懷柔貴妃的親侄女,懷柔貴妃萬氏與太后素來不合,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可是您仔細想想,萬美人為何要平白無故觸怒太后鳳顏?”

玲瓏的話不無道理,倘若我是萬夢薇,雖說我不會對太后諂媚討好,但也絕不會故意惹怒太后,給自己難堪。這麼一想,她的確可能是被人冤枉的,但當時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她,百口莫辯又有何法?

“殿下您看,”玲瓏突然將自己的袖口翻過來,露出了那朵潔白的茉莉花,“這是奴婢覲見您時穿過的衣服,當時奴婢也沒意識到衣服被人動了手腳。破壞這件衣服的手法和您當時那件的比起來,只能算作小巫見大巫。倘若那次真的是萬美人,這次又會是誰呢?”

“你的意思是,兩次都是同一人所為?”

一直未曾開口的宮洛將我的思緒拉回了現實。我恍恍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又將目光投向窗外白皚皚的一片,終於拉着玲瓏的手寫道:“你告訴我這些,是萬夢薇跟你說了什麼嗎?”

“萬美人什麼也沒跟奴婢說,”玲瓏輕輕握住我的手,“奴婢只。想告訴殿下,倘若有天您必須面對宮中的險惡,也一定不要孤軍奮戰。”

孤軍奮戰?

難道她要我利用萬夢薇來對付鄭棠?

玲瓏的力道逐漸加大,直到她掌心的炙熱融化了我指尖的冰涼,我才聽懂她輕語呢喃時說的那句話。

“殿下,萬氏可用。”

可用?

我身子一個激靈,猛地將手從她手中抽回來。果然她的意思是要我將她當作棋子。

利用,這是一個多麼殘忍又冷酷的詞語。要我這麼做,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玲瓏顯然看出了我心底的慌張與掙扎。她搖搖頭,道:“殿下,奴婢知道您不願意,可是,奴婢也不願意看着您孤立無援,因為您除了小心端裕夫人,還要小心祁昭儀、靖貴嬪、尤美人,甚至是……所以您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呢?”

她剛才的聲音明顯頓了頓,我更慌張了,拉着她的手焦急地望着她,彷彿在問:“甚至是什麼?你快說啊!”

她見躲不過,便微微笑道:“甚至是您的好姐妹穆美人。”

宛清?!

我更驚訝了,怎麼會是宛清呢?

“奴婢知道您更不可能相信了,”玲瓏將手抽了回去,慢悠悠道,“可是您仔細想想,翠華宮這走水是不是太及時了呢?”

太及時?

我的腦袋突然一片混亂,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我猛地站起身來,不停地搖着頭。玲瓏怎麼會叫我提防宛清呢?難道這場大火是宛清自己放的?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越想越害怕,也越想越糊塗。宛清的確變了,可她還不至於變得面目全非啊!

我踉踉蹌蹌地走到宮洛身邊,宮洛趕緊一把扶住我,眼睛卻越過我的肩頭,看着玲瓏道:“那你的鑰匙呢?你的鑰匙不也一樣很及時么?”

“宮洛姐姐誤會了,玲瓏便是覺得翠華宮走水蹊蹺,才將計就計的。”

我轉過身去,卻見玲瓏唇畔漾起一絲笑意:“盧將軍也的確心細如髮,在外面找到寒梅以後,特意派人四處搜尋她身上的鑰匙,我當然要祝他一臂之力了。”

盧凌?他為何會想到這一層?

我心底震攝無比,拋開宮洛扶住我的雙手,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玲瓏身邊,矮身扶住她的雙肩,切切地望着她。

可我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玲瓏輕輕推開我的手,嘴角上揚的弧度越來越高:“殿下,奴婢該走了,還有什麼話,就讓璧月妹妹跟您說吧。”

她湊近我的耳畔,輕聲道:“她在玄武路三巷的小屋裏。”

玄武路三巷!

那是余府所在地!

璧月!怎麼會在那兒?

是誰把她藏在那兒的?

她以溫厚的雙手按住了我瑟瑟發抖的雙肩,轉眼看着宮洛道:“勞宮洛姐姐讀一遍陛下的聖旨。”

“好,”宮洛低眉從袖懷中取出那捲明黃的聖旨,款款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交趾宮采女余氏,嘗以媵人入侍龍榻,原淑溫懋,恭敬著禮。然不意其後妒忌成性,謀害皇嗣,更甚誣陷中宮。此上不敬宗廟,下不尊女德,豈堪嬪御之位?着廢為庶人,玉牒除名,永世不得享受香火,亦不可追謚加封。再賜鴆酒一壺,欽此!”

玲瓏站起身來走到那壺鴆酒前斂衣跪下,朗聲叩首道:“謝主隆恩!”

宮洛將聖旨交到她手裏,玲瓏如獲至寶一般捧着,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掉。我緩緩走到她面前,想伸手為她拂去臉上的淚滴,她卻先我一步自己胡亂地抹了一把,將聖旨順手塞進袖子裏,道:“殿下您走吧,奴婢不想死在您面前。”

我矮身蹲在她面前,撫着她瘦弱的肩膀,任憑眼淚洶湧,沖淡了臉上的脂粉。

我突然抓起她的右手,慌忙寫道:“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答應喬序替鄭棠頂罪?為什麼?!”

我的手速極快,護甲而忘了摘,一句寫完,竟能清晰地看見她掌心被我劃出的通紅印記。

她猛然縮回了手,抬頭看了一眼宮洛,又垂首望着我道:“殿下,這是個秘密,就讓奴婢帶着這個秘密走吧,您不要執着了。”

不!你還有好多事情沒說清楚,你怎能就這樣一走了之?!

我的心上彷彿插了一把尖刀,源源不斷的鮮血噴涌而出,而那疼痛的傷花只一朵又一朵地開在了我的心底,任誰也看不清它們。

宮洛將我扶起來,拉着我一步又一步往門口走去,口中不住道:“殿下,別再逼玲瓏妹妹了,走吧。”

我頻頻回首,眼看玲瓏從容地拿起了那一壺鴆酒,仰頭一飲而盡。

不!不要!

我在心底嘶聲力竭地呼喊着,想要拚命地掙脫宮洛的手向她跑去,可宮洛卻死死地拽着我,讓我分毫也動彈不得。

“殿下!來世再報恩了!”

玲瓏捧着那碧綠的酒壺微笑地望着我。突然,她的眉心一跳,似有劇烈的痛楚箭一般穿過她的胸膛,烏黑的血液從她的嘴角溢出。她順勢倒了下去,手自空中劃過一半的弧度,恰如她並不完美的一生。

她走了。

就這樣擺脫了世間的種種煩惱,去了那個無憂無慮的世界。

“你叫什麼名字啊?”

“回殿下的話,奴婢名叫余顏芝。”

“你也姓余?”

“是呢,有幸與殿下同姓,是奴婢的福氣。”

“那以後你做我的姐姐吧。”

“奴婢不敢!還望殿下收回成命!”

“什麼敢不敢的,我說是你就是了。”

……

“殿下,奴婢……奴婢有新名字了……陛下賜了奴婢一名……叫玲瓏……”

“玲瓏,這是個好名字呀!七巧玲瓏心,說的正是你呢。”

……

寒風迎面吹來,一片又一片晶瑩的雪花跌跌撞撞落入我的懷中。我推開了芙蕖撐來的油紙傘,一頭扎進風雪裏。

“這……這是要殺頭的……奴婢不敢……”

“你不說別人怎麼會知道呢?走吧走吧,再不出去梅花就謝了。”

“那……那好吧,可是殿下要答應奴婢下不為例。”

“我答應你,我都答應你。”

……

“真好吃,這是怎麼做的呀?”

“奴婢不告訴您,倘若您知道了就不想再吃了。”

“為什麼呀?你還怕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成?”

……

“你住在哪兒?”

“妾住在交趾宮。”

“那下次我去交趾宮你再給我做吃的好嗎?”

“妾謹遵殿下懿旨。”

……

“殿下!殿下!這風雪太大了,您別淋着。”

芙蕖趕緊追了上來,將傘撐在我頭上。我怔怔地愣在原地,積雪的寒涼透過蘇綉熊羆厚毛絨朝靴滲入腳底,卻不渾然不覺。

“殿下也喜歡看雪嗎?”

溫婉熟悉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我與宮洛、芙蕖二人同時回首,但見一個衣衫單薄的女子正站在廊下微笑地望着我們。

是萬夢薇!

她一步一步朝我走來,那柳枝一般柔美的身材,芙蓉一般姣好的面龐,和她當初進宮時一模一樣,即使是歲月的風霜也不忍心剝奪她臉上從未消減分毫的驕傲。

她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站定了,接着對我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妾美人萬氏參見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我尚未反應過來,宮洛見氣氛略顯尷尬,便替我道:“殿下懿旨,萬美人免禮。”

她微微一笑,盈然起身:“謝殿下隆恩。”

“殿下也喜歡看雪嗎?”

她向我投來笑盈盈的目光,我只得迎上她的目光點了點頭。

是,我喜歡看雪,更喜歡在雪地里踏雪尋梅。

就像當初和玲瓏偷偷夜遊萬香園摘梅花一樣,雖然弄得一身濕漉漉的,但卻嘗到了世間從未有過的樂趣。

“可是這雪似乎下得很是悲愴呢,”萬夢薇伸出細長白皙的柔荑,凝視着落於指尖的一朵雪花,“竇娥含冤,六月飛雪。如今是玲瓏含冤,四月飛雪了。”

雪在她溫熱的掌心很快融化成水,她將手一傾,水珠順勢落進雪地里。

“殿下覺得呢?”

我只是怔怔地望着她,不知道她為何會出現,也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或者,我現在根本就沒有心思去琢磨她的言下之意。

“今天這個禮妾行得太過匆忙,不過總有一天,妾會堂堂正正地走到您的鳳儀宮,給您再行一個大禮!”

她欠身退下,邊走邊道:“風雪不饒人,殿下快回去吧,宮正司不是您待的地方。”

宮洛和芙蕖也對她行了禮。我看着她的身影在雪地里漸行漸遠,直到轉入長廊的角落裏消失不見。

“殿下,走吧,轎攆已經在外面候着了。”

我長長呼出一口濁氣,轉身走了出去。

一路搖搖曳曳,鳳攆四角垂懸的絲絛正如我起伏不定的心情,隨風不能自已。

路過翠華宮時,昨晚的那片廢墟已經很快被清理乾淨了,彷彿火災從來不曾發生過一樣。一切恍如一夢。

回首也是茫茫透白的景緻,掩映着錦宮城的朱牆碧瓦。矮子松上的積雪迎着寒風一抖一抖的,像湖濱一隻仙鶴正照水撫衣,彫啄玉羽。

大雪紛紛揚揚落在地上,砌得紛紛亂亂,將那些紛紛擾擾一併掩去了。

今歲的冬,好歹並非有始無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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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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