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20章 千秋(下)

20.第20章 千秋(下)

“回太后的話,妾身懷世子的時候也曾有過這般情狀,看端裕娘娘這模樣……”閔琉珠欲言又止,“妾身也不敢妄言,還是等太醫來了再說吧。”

喬序心底的驚喜與興奮已然溢於言表,忙道:“去!快去把董太醫叫來!”

孫文英自然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二話不說就飛快地跑出去了。

太后微微一笑,轉眼看着鄭棠,道:“若果真如此,那端裕夫人膝下便又添一子了。”

鄭棠扶着恩善的手徐徐起身,情態格外誠惶誠恐:“回太后的話,能為皇室繁衍子嗣,是臣妾之幸。”

“坐下吧,”太后摩挲着手裏的檀香佛珠,不疾不徐道,“若你因此動了胎氣,豈非要哀家心底難堪?”

鄭棠一愣,隨即低下眉目:“是,是臣妾疏忽了。”

太后不再言語,也不再看着鄭棠,只轉眼打量着殿中諸位妃嬪。喬序的目光鎖在了鄭棠身上,眼底迴旋着難以言表的體貼與溫柔,鄭棠則柳眉微低,欣喜與羞澀之情為她絕美的容顏更添幾分光彩。

我轉眼不自覺地朝宛清望去。只見她怔怔地望着喬序,魂魄好似被抽離一般,眼神空如雪洞,往日明亮柔和的光彩霎時黯淡下來。她見我正看着她,嘴角勉強動了動,隨即別過頭去示意身側的婢女為自己斟酒,再仰起頭來一飲而盡,一杯接着一杯。

我的心不由泛起陣陣酸楚——她也是有過孩子的人,此情此景,她一定再熟悉不過了。正月十五元宵佳節,宛清傳出有喜的消息,翠華宮張燈結綵,人來人往。喬序裹着一身黑褐色熊羆大氅端坐在主位上,宛清則穿着一身蜜桃色雪狐裘裳依偎在他懷裏,聽他說著甜言蜜語,時而低眉微笑,時而假意嗔怒,一副初為人母的嬌羞模樣。

轉眼不過三月,孩子沒了,恩寵也日漸稀疏。宮裏傳言這半月來喬序對她的寵愛不過是看她丟了孩子可憐,僅僅是同情而已。要知道,君王的同情心向來是有限度的,更何況是喬序這樣冷血的人。

此時宛清心底一定猶如針扎吧!

我聳了聳鼻尖,心想這樣隆重又正式的場合,她一定不能喝醉了,如此不僅失態,還對她尚未恢復的身子有害。於是我垂眸在宣紙上寫了一句“提醒穆才人注意身子”的話,悄悄招來芙蕖,示意她走到宛清身邊好言勸告。芙蕖低眉迅速看了一眼,朝我施了一禮,轉身緩緩走了下去。

“昭儀娘娘,”慎長萱望着祁抒意的側顏莞爾一笑,“嬪妾有些好奇,您孕育寧淑公主時,可有過這般情狀?”

我的目光被慎長萱的聲音吸引,轉首一看,這才發覺祁抒意也是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勉強微笑道:“有過。”

慎長萱輕輕揉着手中的錦帕,唇角一勾:“如若娘娘的大公主又添了一個皇妹或者幼弟,娘娘應該替寧淑高興不是么?”

祁抒意怔了一會兒,笑意即刻變得越來越深:“慎妹妹果真當得起一個‘慎’字。”

“陛下,董太醫來了。”

孫文英前腳進來,太醫董順武接着便進來了。

“免禮免禮。”他尚未來得及行禮問安,喬序便直接從龍座上站了起來,往前幾步走到鄭棠身邊,招呼他道,“愛卿快來為端裕夫人把脈。”

董順武領旨上前跪在地上。他先是抬頭望了鄭棠一眼,接着輕輕嗅着鄭棠身上的氣味,再將附枕搭在鄭棠手腕上,又取出錦帕隔在二人中間,這才開始仔細摸着鄭棠的脈搏。

突然,他的眉心一跳,接着湧出源源不斷的喜色:“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娘娘的身孕已有三月有餘!”

他匍匐在喬序腳下不住磕頭,嘴裏不停地說著吉利的話,已然被歡喜的潮水淹沒。

整個重華殿頓時炸開了鍋,放眼望去,那些如花似玉的臉神情各異,有的欣喜,有的不屑,有的羨慕,有的嫉妒。不過,我竟從中看見了悲嘆——鄭棠,這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高麗女子,如今有了自己的子嗣,那今後她們的恩寵只怕會更加寥落。

“哐啷——”

宛清手中的琉璃酒杯落在了地上,散落成一片又一片零星的碎屑,在殿中燭火的照耀下閃爍着稀疏迷離的光芒,宛如黎明前趨於黯淡卻又不住燃燒的繁星。

“恭喜陛下!恭喜端裕娘娘!”宛清迅速站了起來,生生忍住了眼中將落未落的淚珠,“妾一時高興竟忘了禮數,還望陛下與娘娘恕罪!”

後宮妃嬪與王室宗親的目光早就聚集在了宛清身上,只見喬序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片刻消失不見,只溫聲道:“穆才人愛屋及烏,朕心甚慰,怎會怪罪?”

穆才人?他不是一直叫宛清或者清兒么?怎麼現在改口了?

“謝陛下寬宥,”宛清深深屈膝,眉目一低,似有一點晶瑩從她眼中掉落,“恭喜陛下再為人父。”

我再也忍不住了,伸手敲了敲桌案,把眾人的目光通通吸引了過來。

我落筆寫道:“都雲碎碎平安,穆才人方才不慎掉落酒杯,卻是一個好兆頭。預示着端裕夫人這胎定能母子平安,本宮就先恭喜端裕夫人,恭喜陛下了。”

宮洛在我的示意下將它款款念出。眾人聽了各懷所思,太後轉眼稍顯訝異地望着我,我則別過頭去,見宛清正朝我投來感激的目光。

我會心一笑,將心事用眼神告訴了她。

我能懂你的苦痛,所以即便你情不自禁,我也要護你周全。

喬序正站在鄭棠身側輕輕攬着她柔弱的雙肩,朝我微笑道:“皇后所言極是,朕對棠兒這胎格外看重,還望皇后也能多多上心。”

鄭棠輕輕推開喬序的手,起身朝我恭謹地行了一禮:“今日也是托殿下的福,腹中皇嗣才得以發現,嬪妾不能飲酒了,便以此大禮敬殿下,恭祝殿下千秋萬歲,福澤萬年。”

“看來端裕夫人沒忘,今晚皇后才是主角。”

太后一直緘口未言,驟然開口,讓眾人摸不着頭腦。鄭棠並沒有坐下,而是維持着行禮的姿勢,愈發恭敬道:“嬪妾自是不敢忘,對殿下一直都恪盡妃妾本分。”

“快坐下,”太后這才露出了和藹慈善的笑容,“哀家果然沒看錯你,也難怪皇帝對你如此鍾情。如今既然有了皇嗣,後宮瑣事就不要親力親為了,以免過於操勞皇帝心疼,也累及哀家將來的皇孫。”

鄭棠的身子不禁一顫,惶急道:“太后,臣妾……”

她話音未落,太后卻毫不猶豫微笑着打斷了:“哀家知道你是個能幹的,但今時不同往日,穆才人的孩子沒了哀家傷心,你這一胎要是再有什麼差池,豈非要哀家心底難堪?”

太后隨即深深望着喬序,道:“皇帝,你方才不是說你對端裕夫人這胎格外看重么,想必也絕不允許她因為操勞過度丟了皇嗣吧?”

喬序低眉應了聲“是”,太后隨即“唉”了一聲撫掌而笑:“這就對了,滿殿妃嬪與皇室宗親都聽到了,皇帝方才親口說的,希望皇后多多上心,那麼依哀家之見,皇后便從今日起正式掌管後宮。”

此言一出,我的腦袋就炸開了花,殿中也一下子沸騰起來。

什麼?要我掌管後宮?每天和賬本收支打交道?每天看着她們勾心鬥角?

天……太后您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我乞憐式地望着太后,希望她能收回成命,沒想到她只留給了我一個微笑溫柔的側臉。

喬序也有些急了,“母后……還望母后三思,”他一頓,思忖片刻又道,“兒臣以為皇后尚且年幼,實在不宜過早替兒臣掌管後宮。”

“皇后已然豆蔻年紀,再過兩年便及笄了,”太后仍然微笑着,除此之外竟瞧不出任何情緒,“哀家也是十三歲就嫁給先帝為正妃,並開始打理魏王府,皇後天資聰穎,又為何不能?”

喬序咬咬牙,道:“因為皇后是喑人(1)。”

我聽了竟然有些怔忡,心底說不出是何滋味——這還是我第一次聽人當面說起我的生理缺陷,偏偏在這樣正式的場合,這個人又偏偏是我的丈夫。

殿內眾人都不敢看我,彷彿刻意規避着什麼。然而她們越是這樣,我心底越發不是滋味。

不會說話,這是我心底永遠的痛,也是這輩子永遠的遺憾。爹娘為了不讓我因此煩惱,便給與了我加倍的愛護與珍惜,可在某些時候,我還是會忍不住暗自神傷。

如果我能說話多好啊!說話的感覺,大概就是上次在夢裏體會到的感覺吧!

夢裏……那個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

一想起他,我就不禁低眉莞爾。

然而我這一笑,卻嚇壞了殿中所有人。

“殿下竟然……這麼大度……?”

似有妃嬪輕聲嘀咕,太后聽了,臉色卻突然一沉:“胡鬧!自古選后都只論品行與才德,花言巧語哄皇帝開心的狐媚子,怎能正位中宮?!”

雖然太后是沖喬序發火,但明眼人都聽得出,她一語雙關把鄭棠也罵了進去,但無人敢把這層意思挑明。

喬序自知失言,紅着臉道:“母后息怒,別為兒臣氣壞了身子。”

太后微微嘆息:“你若並非總與哀家對着干,哀家也不會自尋煩惱。”

喬序更是羞愧難當,低下頭道:“母后這麼說,兒臣更是無地自容了。”

“那就先回到你的龍座之上。”太后以威嚴的語氣吩咐着,喬序不得不放開鄭棠的肩膀,順從地走了回來。

太后好以整暇地理了理衣襟,不怒自威的眼神從每個人臉上依次掃過,最終停在正前方,鏗鏘有力地說道:“皇后永遠是皇后,總有一天要親自掌管後宮,哀家此舉也是為後宮穩定着想。”

眾人聽了都深表贊服,太后見了頗為滿意,正色道:“即刻封宮洛為鳳儀宮正一品尚宮,協助皇后處理六宮事宜。”

她隨即轉眼望着宮洛,道:“你是中人出身,哀家便賜你姓魏吧,氓山魏氏,與哀家同宗。”

饒是宮洛素來鎮定,臉上也不禁顯露出一絲詫異,不過僅僅一瞬,那樣的神情就消失不見。她當即跪了下去,磕頭道:“尚宮魏氏謝皇太后隆恩,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與太后同宗,這不僅是對宮女,對在座的任何一個人都是莫大的榮耀!

我打心底里為宮洛高興,她在我身邊勤勤懇懇兩年有餘,總算得到了她應該享有的名譽和權利。而鳳儀宮空落了兩年之久的尚宮之位,也總算有了一個名副其實的主人。

【1】喑人: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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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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