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18章 千秋(上)

18.第18章 千秋(上)

之後幾天,我照常接受眾位妃嬪的晨昏定省,照常飲食起居,鳳儀宮的日子彷彿又變得異常平靜,好像宛清沒有小產,我也沒有落水,玲瓏也沒有驟然失寵。推開窗,眼前又是一番草長鶯飛、花紅柳綠的盎然春景,連風也帶着一縷溫熱的氣息。

好像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在這樣渾渾噩噩的夢境裏,惟一值得我期許的,就是四月初八的生辰了。按照北燕朝的禮數,皇后和太后的生辰即是本朝千秋節,須得普天同慶,萬民朝賀,才能彰顯她們尊貴的地位。

可是去歲,喬序卻以我尚且年幼和大婚過於糜費為由,命禮部從簡操辦,只保留了登臨城樓接受百官朝拜的禮節,連爹娘入宮面聖的機會也被他免去了。

直到前不久太后親自下了一道懿旨,外着禮部謹細操辦,內命鄭棠、祁抒意兩人勤懇安排,我才有機會在時隔兩年之後再次見到爹娘。

“啟稟殿下,”鄭棠扶着恩善的手盈盈起身,恭謹地朝我施了一禮,“貞元縣君與承恩公進宮的諸多事宜,嬪妾與祁昭儀都安排妥當了,還請殿下過目。”

說罷,恩善在她的示意下將一本淺綠絨緞面的冊子呈了上來。我徐徐打開親自翻閱,上面寫的左不過是何處更衣、何處行禮、何處用膳等瑣碎細節,翻了一會兒我便興味索然。

我只愛看閑書雜書,這樣“按部就班”的文章,我向來不感興趣。

不過,這文章的內容井井有條,鄭棠治理後宮的非凡能力由此可見一斑。

我合上錦冊輕輕頷首,對她和祁抒意表示了認可,又拿起自己的鳳印在錦冊末尾蓋了一個章,這才命宮洛將冊本歸還給她。

雖說鄭棠是受喬序囑託代掌鳳印,但太後為了防止我大權旁落,特意下了一道懿旨,規定宮裏所有冊文必須同時蓋上皇后和端裕夫人手中的兩枚鳳印才能生效。因此這兩年來,宮裏有任何事情,鄭棠都會派人來鳳儀宮“徵求”我的意見,我不擅長處理這些問題,聽她的人絮絮叨叨地說完,便給她蓋章了。

“既然殿下准許了,那嬪妾等一定照辦,”鄭棠的笑容宛如一朵盛放牡丹,“預祝殿下千秋萬歲,洪福齊天。”

她一帶頭,眾妃都跟着恭賀起來,尤其在她第二天送我賀禮之後,各式各樣的禮物便如泉水一股腦地湧入鳳儀宮,我只挑了幾件自己感興趣的留下,其餘的統統賞給宮洛和芙蕖她們了。因為比起這些所謂的關懷和禮物,我更迫切地想見到爹娘。

盼星星盼月亮,那天終於來了。

喬序與我接受百官朝拜之後,便一起回了鳳儀宮。我們穿着華麗的禮服端坐在主位上,他束着紫金盤龍墨玉發冠,一根鏨刻雙龍戲珠的簪子橫穿而過,頗有穿雲浮月的氣勢。身後垂着三束青藤繳觚辮,分別以紅色柔絲繩纏繞固定,黝黑的長發與絲緞嫣紅的色澤交相輝映,使他更加神采奕奕。而我則穿着正紅色鳳穿牡丹齊胸襦裙,外罩祥雲紋挑綉鳳翔九天大袖衫,高聳的垂雲髻上累疊着各式珠釵步搖,倘若沒有脖子,我的頭一定快被她們壓得落地了。

我們就這樣正襟危坐着,直到那兩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眼中。

是爹娘!

我一激動,眼淚就涌了上來。

爹娘低垂着頭,守着禮數緩緩走了上來,齊齊下跪行禮道:“參見陛下,參見殿下,陛下殿下萬福金安。”

僅僅這一句話,我的眼淚就不爭氣地往下掉。我踢了踢鞋子想着地,喬序卻用手一把按住我,吩咐道:“承恩公與貞元縣君免禮。”

我不禁轉過頭去看着喬序,只見他目不轉睛地正望着我的父母,並沒有看我。

爹娘謝恩起身,喬序仍然握着我的手道:“你們與皇后多年未見,朕就不打擾了你們敘舊了。”

說罷,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起身離去。我既疑惑又感激,原來他在某些方面還是個蠻通情達理的人。

等他走後,我再也不願克制自己的情緒了,快步從主位上跳下來,朝爹娘奔去。我跪在爹娘面前淚眼汪汪地望着他們,他們又是着急又是嘆息:“殿下,殿下使不得呀,快起來。”

此時殿中就只有宮洛和芙蕖兩人伺候,她們見此情狀,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罷了罷了,她想跪着就讓她跪吧,咱們也別勸了。”

爹爹嘆了口氣,隨即向我投來慈愛的目光,宛如一束久違的暖陽越過萬丈寒冰終於抵達我心裏。他伸手輕輕撫摸着我的頭髮,道:“為父知道你心底有很多委屈,別怕,咱們統統發泄出來就好了。”

我的眼淚愈發洶湧,一把撲進了爹爹懷裏。那懷抱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暖,將我柔柔包裹,彷彿連所有的委屈和悲痛都被它融化了。

是啊,我很委屈,為什麼我要進宮做皇后?為什麼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為什麼這兒的人都如此可怕?

我有那麼多為什麼想問他們,甚至想讓他們即刻帶我回家,可我不能這麼自私,好不容易見上一面,不能讓他們為我擔心。

我止住了無聲的哭泣,抬起頭來仔細看着爹爹和娘親。他們的雙鬢已然添了幾縷白髮,眼角也增了一層皺紋,歲月滄桑無情地在他們臉上刻下斑駁痕迹,他們果然老了,可他們還是我的爹爹和娘親,是我日思夜想了兩年的至親!

我又喜極而泣,笑開的嘴角滲入苦澀的淚水,慢慢化成了蜜一般的甘甜。娘親也不知是喜是悲,一邊為我拭淚,一邊道:“好了好了,咱們一家人不好容易才見上一面,可不能總是哭呢。”

沒錯,我不能再哭了。

我點了點頭抹開眼淚,轉而膝行至娘親身旁,從案上拿起一支御筆,飛快地寫下一句:“爹爹與娘親在宮外可好?三位姨娘與哥哥們呢?”

娘親低眉看着我的字跡,一時間竟無聲哽咽:“都好,都好,素素別為我們擔心。”她用蘇綉手絹輕輕拭淚,低聲道:“卻是你,身在宮中,務必保護好自己才是。”

我朝娘親莞爾一笑,示意她放心,接着又寫道:“前不久拜託父親為璧月母親請來郎中照料,她們母女倆可也好?”

爹爹與娘親對視一眼,道:“前不久為父聘請的郎中回來稟告,說她們母女倆都不見了。”

爹爹娓娓道來,聲音平靜得宛如一潭湖水。我整個人卻頓時僵住了,彷彿在凜冽寒風中凍了幾個時辰,竟一動也不能動。

不見了?什麼叫……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我越想越難過,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徹底淹沒了我。之前種種,雖有宛清為我力證清白,可找不到璧月,我還是無法證明自己真的是無辜的。

慎長萱曾提醒過我,要我把璧月的月例賞給她,我還來不及問玲瓏要賬本過目,她就已經成了余采女。我本打算今天通過爹娘詢問她的近況,並將月例給她,卻傳來了她失蹤的消息。

這一切也太巧了。

巧到我走的每一步都在對方的意料之中,它織下的天羅地網將我牢牢套住,半分也動彈不得。

我絕望地墜坐下去,眼裏雖有鳳儀宮的滿目錦繡,卻依然覺得空撈撈的。

爹爹的安慰即時傳來:“素素,其實這個月宮裏發生的事情我們都知道。”

我挑眉一驚,其實為了避免他們擔心,向來都是報喜不報憂,他們是如何知道的呢?

爹爹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思,微微笑道:“後宮與前朝牽一髮而動全身,你在深宮的處境,為父不會不明白。”

見我沒有反應,爹爹又道“為父知道璧月是洗脫你冤屈的關鍵人物,所以已經派人去她的家鄉打聽了,只要有消息,為父必定第一時間通知你。”

我勉強回過神來,朝爹爹擠出一個不自然的微笑,點了點頭。

爹爹嘆了口氣,“也怪你身在閨閣時,為父對你疏於人情世故的教導,不過,”他忽然正色望我,讓我為之一凜,“有些事情即便為父教了也沒有用,須得你自己切身體會才能明白。”

我情不自禁地點點頭,落筆寫道:“女兒明白爹爹的言下之意。”

沒錯,我也確實明白。

爹爹看了更是感慨萬千,道:“素素,余氏一族是你最堅實的依靠。”他頓了片刻,深深望了我一眼:“慢慢地你也會成為我們最堅實的依靠。”

他沒有再說下去,深宮詭譎,隔牆有耳,自然也不能說透了。

我鄭重地頷首,彷彿在對爹爹做出一個重大的承諾。

在怡寧宮的那天我似乎就明白了,總有一天我要長大,要保護爹爹和娘親,保護身後的余氏一族。

“你有你母儀天下的使命,也有你余氏一族的榮光。”

我的耳畔忽然響起他溫柔的聲音。在夢裏,他也曾這樣深情款款地對我說。我的心忽然柔和起來,就像冬天新摘的棉花般軟軟糯糯。

我臉上的神情必定也有了變化,爹爹見了,也一改方才的凝重,微微笑道:“不過,遠水解不了近渴,你在宮裏有值得信任的人了,我們才能暫時放心。”

我回過神來,思緒在腦海中飛快迴旋着——值得信任的人,是誰呢?

我抿了抿嘴唇,落筆倆字。

“宮洛。”

我以筆桿撐住柔嫩的下頜,片刻又添上“宛清”的名字。

爹爹看了不置可否,只道:“日久見人心,為父不做評價。”

我開懷一笑,這才是我的好父親啊,從來不會強迫我做我不願的事情,只會引導我思考,比錦宮城裏的人好太多了!

不對,這兒的人無法與我的至親相提並論。

“殿下,時辰到了。”

宮洛的聲音從殿外遙遙傳來,我一下子悲從心起,緊緊握住娘親的雙手不願放開。爹爹也難掩面上的不舍之情,顫抖着道:“我們該走了,禮數不能違悖,素素,你萬事小心。”

爹爹扶着娘親起身,我跟着他們站了起來,還要往前再走的時候,卻被娘親一把叫住:“素素,別送了,你還要接受眾位妃嬪的朝拜呢,快去重新梳妝準備吧。”

是啊,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我不願意的事情要被迫完成。

真真是無奈。

爹娘朝我慈愛地微笑着,隨即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

我鬼使神差般愣在原地,淚水接着奪眶而出,模糊了他們遠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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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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