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這、這當然也是原因之一,她更怕的是,瘟疫消息一傳開,當時闖進幻村的天女……再找上師尊。

師尊被斷去一臂一足的景況,她至今毛骨悚然。

「你也認為,瘟神理當關在無法與任何人接觸的禁地?」

「咦?」

「為保護旁人安危,最好牢牢縛鎖,永生永世,不被允許出現,只在需要天降責罰於世,大瘟洗滌凡俗諸惡,才准許放出,一旦完成任務,便該儘快囚回牢籠,繼續他無止境的囚期?」夭厲淡淡覷她,神情仍舊平淺,像討論着旁人家務事,那般無關緊要,那般置身事外。

「……師尊,那是你以前的遭遇嗎?」翎花忘了不許喊他尊」的忌諱,脫口便道:「祂們……是那樣對待你?」

將他隔絕,怕他所到之處,生靈塗炭,他力量強大,所以更該提防,懼之,怕之,於是,囚之,禁之,夭厲不說話,目光眺望長街。

濃睫下的眼底太深邃,裏頭藏了太多東西,像幽暗古井,見不到底,無法得知裏頭是冷泉,抑或早已乾涸。

翎花鼻略酸,淚意衝上眼眶,氳氳她眼中看見的師尊模樣,變得一片水霧霧。

若角色互換,她變成了他,他面臨的際遇,漫長的靜止歲月中,全在囚犯般的牢籠度過,看似被需要的同時,實則卻是遭到捨棄,她絕不可能有師尊這樣的平靜,說不定早瘋了、狂了。

他現在貌似悠閑品茗,看上去是多容易之事,以前的他,都不被允許能做吧……

翎花忍着不哭,用毅力逼回眼淚,不許它們輕易落下。

她怕自己一哭,就再無法止住。

當夭厲調回目光,看見一張皺包子臉蛋,縱然是朝露的傾世絕顏,也禁不起這番蹂躪摧殘。

他嘴裏幾乎要吐出那句:朝露可不會哭得這麼丑。

不知怎地,他居然忍住了沒說。

「以前,你每回露出這種想哭不敢哭的神情,不是闖禍怕我責罰,就是心裏委屈怕我擔心。這麼多年過去,半點長進也無,你年紀是長假的嗎?」他嗤笑,然而口吻並不清冷,唇角邊淡淡笑弧,並無勉強造假。

她現在沒闖禍,自然不為前者,想當然,便是後者一心裏委屈。

為誰呢?

他聽着她咬唇強忍的嗚咽,心卻是謐靜清平,袖子突覺一緊,一隻軟嫩柔荑就絞在那兒,死命抓緊,完全出自於下意識動作,興許連她自己都未察覺,這樣的依賴習慣。

以前她小小的一隻,不及他腰際高,老愛拿他衣袖當帘子,想撤嬌時就揪着扯;想躲人時就往後頭縮;吃了滿臉油膩,直接抓了抹唇;哭了涕淚縱橫,也拿它當絹子擦;想睡時握着朝身子蓋,還能當被被……真是未曾有人這般靠近他、使用他,用得恁般肆無忌憚。

「……我曾經見過,為了驅趕瘟神,大肆舉辦的活動,全城人追着假扮瘟神的那個人跑,拿掃把趕他,用水潑他,還有人丟石子,沿街一路打出城去,再群起歡呼,開心慶祝,慶祝趕走瘟神……」她必須一句句慢慢說,才有辦法從哽咽中擠出完整語意。

眼角的淚,終究不聽使喚,如斷線珍珠,一顆一顆掉落。

她說著歡慶的景況,可嗓音,是那般疼痛。

「我以為……只有『人』才這樣做,沒想過……原來連神也是這樣,天上地上,你的容身之處,居然一樣狹隘……」

她好替他心疼,疼得幾乎不能呼吸,整個人顫抖着,雙肩一抖一抖的。

「你大概是全天下唯一一個替瘟神憐惜的『人』,何必呢?」他都覺得她犯傻了,何不輕鬆選擇,與所有正常凡人同,對他仇視,拒之千裡外。

何必追尋他?何必留在他身邊?

「我若不憐惜,還有誰會憐惜……」她細聲輕喃,淚水剛沿着腮幫滑下,凝聚在她下巴間,不及墜地破碎,便教長指揩,濕潤指尖勾抬起她的面龐,唇,竟壓了下來。

師尊嘴裏,淡淡茶香,飲過熱茗的口腔,很溫暖,含吮着她的,唇像糖飴化開一般,緩緩開啟,迎入了他的探索。

舌尖被輕觸到之際,她顫了一下,沒有躲開,乖巧地任憑吸吮、勾弄。

畢竟光天化日,這吻,結束得很快。

「明明沒偷吃糖,嘴這麼甜。」他淡淡一笑,也沒再多說,繼續喝茶,任由她臉紅髮默,忘了哭泣。

這一句話,好久好久之前的師尊也說過,那一回,她凈誇師尊好話,被師尊視為狗腿諂媚,可她發自真心,覺得師尊就是無人能及的好。

她初心依舊,不曾改變。

對翎花而言,師尊還是同樣的好,無論天上人間,容不容得下他,她都願意成為最憐愛他的人,用整個人、整顆心,容納他千年孤寂,不再讓他獨身一人。

可是,她很快便想到自己的壽命,就算她再養生、再努力延壽,也不過一百,陪伴不了師尊太久……

「師尊,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我活得與你一樣久?」由於鄰桌有旁人,翎花音量並不大,似極了喃喃自語。

不過夭厲聽見了,有些驚訝,眉宇微動,輕輕挑了,很快恢復平靜:「想長生不老?」唇角掀了個揚弧,似笑非笑:「那可不是有趣的事。」

她搖頭:「不要長生不老,只要和你一樣就好,多一天都不用。」

他眸光定在她身上,許久沒挪走,聽見她繼續說:

「我能擁有不懼怕你的體貿,一定有理由,說不定是老天爺派我來陪着你,不然天大地大,獨獨出了我這個特例……再不然,就是註定要我當朝露的替身,代她與師、天尊你相伴……」

終於記起不能喊他「師尊」這事,翎花蹩腳改口,為時似乎已晚,夭厲明顯不悅,卻不知是因那句「朝露的替身」,抑或她喊了不該喊的稱謂。

「誰也代替不了她。」夭厲口吻冷涼。

「……對不起,我說錯話了。」她低頭認錯,師尊的表情看來就像冷嗤,指控她不自量力。

她確實不自量力,以為剛剛被師尊吻過,就……得意忘形了嗎?她真是愚蠢。翎花垂眸,暗暗罵自己。

彼此靜默了會兒,鄰桌談話聲蓋過所有,討論鎮裏這場瘟疫,其中有嘆有罵,說這小鎮待不下去,過幾天也要離鎮躲避,另尋它處,壓根沒空去留意旁桌的他與她,講了些什麼。

「仙藥易得,助凡人延壽的方法太多,可是,我還沒決定要不要讓你留在我身邊,談長生不老,太早了。」夭厲一貫的語調,淡淡的寒,淡淡的沉痦,淡淡的說著,太早了。

這麼年輕的孩子,萬一將來反悔了,才有機會挽回。

長生不老所代表的涵義,絕非字面上幸運,等再過幾年,若她仍心意堅決,願捨棄輪迴,永生伴他這不祥之神,那麼……也好。

夭厲的心思如此,可翎花當然誤解了。

她如何能不誤解?

他說,他還沒決定,要不要讓她留在身邊。

他說,誰也代替不了朝露。

她終究……無法讓師尊不感覺到孤單,因為,她不是他心上那個人,永遠也不可能是。

他不需要她長生不老的相伴,反正就算她老了死了,他再讓另一個人變成「朝露」便好,沒有非她不可。

比起為師尊心疼所落的淚,此時此刻,翎花反而沒有哭泣的慾望,心口乾乾澀澀的,像一片龜裂涸土,一塊一塊,全是裂痕,滿目瘡痍。

「我知道了,對不起……」她再度道歉,這一次,是為她自己的自以為是而慚愧。

夭厲並不樂見她再三道歉,不認為她做錯什麼,何必唯唯諾諾,尤其她眼裏黯淡了一大片,連一絲光亮都看不見--正要開口斥她,茶館外突傳一陣喧曄,鄰桌客人聞聲,立馬慌張結帳,匆匆由後門逃了,夥計也知來者何人,垮着臉,多想跟着客人一塊跑。

夭厲與翎花明顯是不知情之人,才會一動不動,逃也未逃。

夥計拿頸上長巾抹汗,嘴裏咕噥好幾句:「怎麼又來了……偏偏官府自顧不暇,一大票差爺病的病、死的死,沒空緝捕他們,才讓這群人如此囂張,明目張胆--哎呦,客官大爺,請坐請坐!」見人已踏進茶館,夥計職業笑容添上,只是略顯僵硬,迎接幾人入內。

那五人,個個虎背熊腰,粗獷嚇人,腰際不是掛刀就是纏鞭,露在毛茸衣裳外的胳膊,雕着滿滿猛獸圖,身上飄散濃烈汗臭及馬騒味。

他們踢椅撞桌,故意弄出聲響,壯大氣勢,兵器全往桌上擺,陣仗很是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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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神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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