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這時她無比慶幸他的身分,才能在斷去一手一足之後,仍能安然無恙。
她仰起頭,打量他,把他看個仔仔細細,還好,師尊沒瘦沒胖,也沒憔悴,可仍想親耳聽他說,於是,她關心詢問:「師尊,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他不答。
好如何,不好又如何,日子之於他,不過死水一灘,全是一個模樣,唯一的差別,只是少了她的清靜--他說不上來,好或不好。
翎花等不到他回答,逕自接下去說:「我不好,很想你,真的真的很想,無時無刻。一開始是想罵你,罵你為什麼瞞我騙我,罵你那樣掉頭離開,棄我不顧……後來,又變成想問你,問你當年為何收養我?問你明明說要兩人作伴,又為何不守承諾……」
反正以前也是這樣,總是她嘰哩呱啦地說,師尊安靜聆聽,現下彷佛重回舊時,教她懷念。
「到最後,單純只剩下『想』……想念過去、想念村子、想念與師尊在一塊的點點滴滴,想着……找到你。」
先前師尊沒給她機會開口,如今不管師尊愛不愛聽,她也要說完:「村子是假的,村民是假的,可快樂是真的,無憂無慮是真的,師尊對我的關懷也是真的,我喜歡那時的生活,想回到那時候,或許很難,但並非不可能呀……我們可以找個村子,安居下來,重新來過,平平靜靜的,誰也不打擾。」
他淡淡掃眸而去,眼底有詫異、有睦笑、有不屑。
她說的,何其容易,既天真,又單純,近乎愚蠢。
如何重新來過?如何平平靜靜?如何不受打擾?又有哪方村子,能容下瘟神一尊?
再者,她如何能釋懷,她父母兄姊之事--
看見他眸中嘲弄,以及藏得更深的質疑,翎花知道他心中所思,又道:「天樂村的事,若我只能在『仇恨』與『原諒』間,擇一而定,那麼,哪個能讓師尊留下,我就選擇哪個,哪怕死後下地府,被爹娘兄姊責備,我也要理直氣壯向他們說:師尊同樣是我的家人!我已經失去你們,不要連他也沒有。」
字字既輕,又堅定,她雙眼無懼,直視他,夭厲並不逃避她的注目,兩兩對望。
房裏一陣沉默,冗長如一世,只有窗扇被風吹得咿呀晃動。
好半晌,夭厲打破寂靜:
「說完了?」他眉也不挑,情緒近乎全無。
「還沒,我還有三天三夜的話沒說。」實際上是三年的份。
「……」他轉身走人,懶得與她多言。
房門一拉開,正巧店小二提了桶水上樓,準備抹地打掃,見着客官,還咧笑道早安,提醒他樓板濕滑,走路要當心,
他身後翎花追着跑出來--衣衫非常不整,而且毫無自覺的薛翎花!
房門驀地又合上,翎花停步不及,一頭撞上師尊背脊,不懂師尊為何突然又不走了。
「師尊?」她不解出聲。
夭厲雙手按在門板,無不懊惱糾結,幾乎要絞碎門板,偏又想到門外有人抹地,不能拿門板出氣,門若破損,白白便宜別人賞春光。
居然為了這麼一丁點的破理由,走不掉……
「師尊,你怎麼……」
「把自己弄乾凈!」他遷怒於她,自然口氣不可能好。
變出一盆清水、一套新裳,背過她而立,背影看來殺氣騰騰,面對戰鬥天女辰星時也不曾這般。
翎花這才低頭留意自己模樣。
破損外衣寥寥無幾的遮蔽下,貼身肚兜大半露在外頭見人,這些年她不只長年紀,身軀亦成熟不少,雖因長期辛苦奔波而清瘦,可渾圓酥胸半點也沒減到,里在兜里,呼之欲出。
她臉一紅,難得害羞彆扭起來,趕忙擰了帕子,清洗手臉,更換衣物。
衣裳款式是她喜歡的武服褲裝,顏色也是,這麼些年過去了,師尊態度雖冷淡,卻還是記得的,換妥衣裳后,師尊仍舊背對她,佇立着疏離。
她知道,師尊依然會走,頭也不回地棄下她,這一次,再十個三年也尋不着他……
他根本不稀罕「徒兒翎花」,在他眼中,她從來就只是打發無趣時的小玩意兒,可有,可無……
心是酸的,可那不算什麼,她只知道,她願意以任何代債,來換陪伴於師尊身畔。
翎花走向他,本能要去握他衣袖,然而探上前的手一頓,小臉添了堅決,改為環繞他腰側,整個人抱住他,臉頰貼着他的背,埋進絲緞黑髮之內,感覺環抱着的身軀,有片刻緊繃。
「如果……我變成了朝露,是不是就能留在你身邊?」
小小聲的提問,夭厲聽得一清二楚。
胡說八道!天底下已無朝露,誰也變不成她,亦沒資格變成她--
「……我願意失去我原有的模樣,成為你心上那個人,頂着她的眉眼,擁有她的面容,與你相伴,我沒有她萬分之一,可我會盡我所能,代替她,減師尊一些些的寂寞也好。」
這要求,由女子口中提出,顯得不知廉恥,但她顧及不了,僅有一個心愿--不被他棄下。
「翎花」留不住他,她只能用「朝露」作賭注。
就算再也不是「翎花」,就算是朝露的替代品,她都甘願。
她賭了這一把,拗開所有矜持及羞怯。
賭師尊對朝露的感情,多深濃。
賭師尊是否愛朝露愛到……即便只是面孔,也不忍割捨。
「你可以把我當成朝露,告訴我朝露是怎樣說話、怎樣笑,我會努力模仿她,你不許我用翎花的笑法,我再也不用你是不是允許我留下?」
夭厲心頭竄升一把火,幾乎想扭絞她的手臂,問她:你憑什麼?!
以為擁有那張臉,就能代表自己變得重要?
那種法術,他愛在多少人身上使,就能在多少人身上使,不是只有她薛翎花才配!
他能給她,自然也能輕易撕破,她當真以為,一個長着朝露容顏的女人,就真能成為朝露?!
興許是怒極了,連帶焚盡了理智,黑霧盈滿周身,仍抑止不住地溢放,霧霾朦朧着五官,覆蓋一層可怕墨霾。
他面容微獰,想着要撕毀她臉上舍己就人的堅毅,以及愚昧無知的縱容笑靨--
斷去左臂凝聚成煙,滑上翎花面容,煙化成五指,抵在她頰邊,只消用力一扯,什麼朝露的影子,也不復存在了,黑霧很冰冷,猶若冰天雪地的寒氣,凍得翎花頰畔發冷,更像一整塊冰往臉上緊貼,肌膚都微微僵化了。
「好呀,你就變成朝露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便留你。」
夭厲聽見自己一字一字,凝冰結霜,咬牙輕吐。
【第十章替身】
……又是該死的一時興起?
入魔瘟神的日子,過得太窮極無趣,又想給自己找樂子?
還是,他當真太思念朝露,相思成魔,喪失了理智,只要長得像她,能稍解寂寥便好?
夭厲不無懊惱,按額思忖着,當時,自己究竟為何說出那番話。
好呀,你就變成朝露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便留你。
冷眸望着不遠之處的人兒,她確實愈發神似朝露,三年前的她,太過年輕,稚氣未脫,眉宇雖有九成相像,卻還能分辨差異,到現在,已和朝露沒有分別。
當年朝露便是這般年紀的面容,站在他眼前,彷佛朝露重生,真的回到他身邊了……
可是--
「師尊,我燒了道菜,你嘗嘗吧!」她喜孜孜跑過來。
「朝露不會喊我師尊。」他冷聲,如一桶冰水無情朝火上澆熄,瞧也不瞧她半眼。
翎花真不知道朝露喊師尊什麼……心肝?寶貝?小厲厲?
她邊撓着臉思考,邊被自己突發奇想的呢稱逗得噗哧一笑。
「朝露不會露出這種蠢笑。」又是一桶潑來,翎花都覺得頭上還有冰塊砸下來的錯覺。
不看她,餘光還是在瞄她嘛……
她乖乖放下手,立正站好,筆直端莊,不敢造次,這樣總不會再有錯了吧?
這段日子,他跟她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朝露不會這樣、朝露不會那樣」,卻不願跟她多說,朝露究竟會怎樣又怎樣……
她又沒見過他與朝露的相處,哪會知曉自己該如何扮演好朝露?
他就這般冷眼看她出糗犯錯,再寒聲提醒:朝露不會這樣那樣。
「為何不穿上霓裳羽衣?」他睨瞥她一身輕便武服。
因為霓裳羽衣輕薄柔軟,像里着蟬翼,沿身軀曲線而下,透風會很冷呀!
而且裙擺下方宛如一朵牡丹,一層一層,堆畳綻放,美是極美,做起事來實在不方便,她拿着鍋鏟還碰不到妙鍋花瓣裙擺有多寬大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