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夭厲張眸醒來。
眉心黑霾激涌,過往之甜,今時之痛,他無法,也完全不想控制心緒,任由闇息澎湃,殘了滿地花草,火焚過後一般的慘況。
這具身軀,盈滿的巨大力量,是如此可憎、如此疼痛、折磨着他,逼他劃出深長鴻溝,遠人而避,誰也觸不及,誰也碰不着,永世孤冷。
有時乾脆癲狂想着,將一身瘟息盡釋,從他體內狠狠傾倒乾淨,莫管會造就多少生靈塗炭,只顧自己暢快淋漓。
夭厲真的想這麼做。
眸子深沉如墨,眼裏狠意泛濫,即便俊致面容平靜如昔,波瀾不興,周身黑霧囂狂作亂,翻騰欲走,恨不得吞噬腳下那一大片錦繡山河,將其焚燒成灰,寸草不留。
反正,他不過是把屬於這世間的污濁,原原本本,還給它們。
神曾允諾,收納百川之濁,千山之穢,百萬人之貪婪,不放任其湮沒人間,可袖同樣警告世人,神的包容,並非永無止境,當時逢亂世,戰火叢生,人類自相殘殺,這濁氣,便會降下,以大瘟為懲,滅絕千萬方休。
他夭厲,便是安排收納包容強大濁氣之神。
他守着它們,然而,又有誰能守着他?
對這世間,他再無眷戀,再無憐惜,毀去了,亦不可惜。
直到同樣一張臉,由腦海深處,慢慢……浮了上來,面容彷佛蒙上一陣朦朧白煙,時而濃,時而淡,看得不甚真切,
是嗓音清晰,字字如在耳畔,迴響。
「師尊你看!我釣到這麼肥的魚!等會一塊烤來吃吧!我去生火!」
那條魚,是什麼滋味?
是了……說要烤魚的那一位,等待的過程中,似乎打起盹,等她睡完一輪,魚都成了炭。
「師尊,今日是十六,月亮好園好大好漂亮,我們乾脆在院子鋪席,晚上就睡外頭,邊賞月邊聊天,好不好?」
那一日的月,確實明亮耀眼,高懸於空中,躺在身旁的那人傻傻問他,月亮能不能摘下來,若能,串條線,掛脖子上閃亮亮的,多好看呀。
夭厲頟間的瘟霾漸緩,有了沉潛之勢,不再肆意揮霍,抿閉的唇,略略微揚,有了他自己未察的笑意,太淺、太淡,近乎無痕。
唯一那一位,不靠術法護身,便能碰觸他,卻不會被他所傷的娃兒……還在這世間,努力求生。
倏地,一身闇息全無,收斂於掌心,十指緊緊攏握,不留半絲殘煙。
好吧,為了她,再緩個幾年,又何妨……
***
一抵達雷霆堡,雷行雲便火速被人送進東廂,數名大夫早候在那兒,接手治療。
翎花呆佇於長廊間,能做的事已無,又恢復成不知所措的茫然,看奴僕忙碌來回,與雷行雲容顏有幾分相似的中年男女
神色擔夏,在房門口反覆踱步,她靜靜往角落站,不想擋路礙事,直到護衛被叫來問話,簡述少主染疾緣由,才提及她的存在。
「幸好姑娘果斷,分派我們抓藥、通知堡內,她則不顧自身安危,全程守在少主身邊,否則這一路回來,還不知道少主情況會惡化到什麼程度。」
目光瞬間全投注到她身上。
中年婦人正欲感激上前,被雷堡主檔下。
「先讓人替姑娘準備熱水凈身,並安排客房,好生侍候,過幾日……行雲狀況好轉些,再慎重向姑娘道謝。」話雖說得客氣有禮,隱喻卻也清楚明白,他們怕她身上臟,準備隔離她數日,再視情況。
翎花無言亦無請,默默接受安排。
當褪去一身衣裳,浸入溫暖水中,熱煙氳氳迷濛,每寸肌膚被裏得舒暢,她屏息,整個人潛入澡桶,水溫讓她感覺心安,彷佛被抱在誰懷裏,細細撫慰。
翎花鼻頭髮酸,淚水和入溫水中,糊在一塊了。
她想起了師尊的體溫,還有頭一次幫她梳發扎辮,以指為梳,輕柔似水的力道,與這桶溫水那麼相似,卻又有些些不同……
暖着身的水,暖不入心,更教人窒息。
求生本能讓她破水而出,大口呼吸,發梢、臉龐、眉睫,全滴着水珠,她胡亂抹去,失去水溫浸潤,身軀泛起寒意,她匆匆拭乾,撈起一旁新裳穿上,舊有衣物一換下,就被奴婢拿下去燒了。
這下,她真的是孑然一身,從山上只帶下來了赤裸裸的自己。
太柔軟的料子好不習慣,顏色是淡淡天藍,綉有花紋,絲裙更是輕飄飄的,像雲朵,涼風直往裙底灌入,害她雙腿覺得好冷。
連新鞋都是綴珠銹花,拿在手中輕若翎羽,有穿等於沒穿,她索性赤腳走回內室,地板不知鋪着哪類玉石,泛有淺淺白錄色澤,腳掌踩上去,有些冰涼,可比不上那日山上淋過的雨冷。
她不敢攬鏡梳發,害怕看到鏡中那張面容。
躺在華麗陌生的床上,銹衾很暖,床榻很軟,可她還是想念那回不去的硬床板、洗得有些破舊的厚棉被……
眼淚再度不爭氣掉下,濕濡枕面一朵綉蘭,她咬着下唇,忍住哭聲,卻忍不住心底微弱細小的追問聲:
師尊,你給翎花的那些寵、那些縱容、那些憐愛,還有望向我時,春風一般溫煦的笑顏……
當真全都是假的嗎?
【第八章逐疫】
「與少主一同回來的那名姑娘,你們見過沒,其容貌……全雷霆堡無人勝得過,無須打扮便已傾城,若是再好生妝點,不知會是怎生驚艷。」同為女子,看見那花容月貌,全不由自主瞧怔了,大夥私下都喊她「天仙美人」。
「難怪少主病中昏沉時,還滿嘴夢囈她的名,人一清醒,更是急乎乎嚷着要見她。」英雄難過美人關,少主亦不例外。
「幸好少主沒事,那般棘手難治的瘟疫也挺過去,少主果真福星高照,夫人直說要去白雲寺上香,感謝上天保佑。」
幾名綠裳女婢輕紗覆面,正在洒掃庭園,總管嚴令交代,堡內每一塊石、每一片瓦,皆須仔細用烈酒擦拭,再以水清洗,慎防瘟情在堡中擴散。
工作量俱増,她們只能邊做、邊閑聊,手動口也動,才好打發辛勤且枯燥的體力活。
「你們猜猜,她會不會變成少夫人呀?」
「傳家玉佩都掛脖子上了,還用得着猜嗎?」
「可是我看少主一頭熱呼呼,但她冷冰冰呀。」
不知撞見過多少回,端葯進少主房內時,美人被迫坐在床邊小圍凳,右手讓少主牢牢握入掌心,少主滿臉討好,纏她說話,美人卻以沉默居多。
更有許多次聽見,少主軟着聲,央求美人留下來,別走。
「天底下還會有不想嫁進雷霆堡的人嗎?大概想使些欲擒故縱的手段。」
一聲幽嘆,在八卦聲中,顯得薄弱,本以為這處屋頂陽光最暖,躺下來想晒晒,被迫聽完屬於自己的事迹,算了,換個地方吧。
從這片屋頂跳到那片屋頂,屁股一坐下,下頭同樣一批在擦窗抹地的男僕,討論着某位天上落下的絕世大美人兒,造孽逼死世間魚和雁……
以往在山裏,沒人誇過她漂亮,無論是師尊或村民,在他們眼中,她只看見長輩對孩子的疼愛,即便那些並非真寶,導致她突然被人當天仙觀賞,簡直難以適應。
再換再換,這回連跳三間房,屈就於陽光曬不着的那一處,總能讓她好好思索人生大道理了吧?
結果,她聽見老爹臭罵兒子的實況發生。
「你給我清醒一點,來路不明的女子,別想娶進我雷家!」
「我就是喜歡翎花,她救我兩次,我以身相許兩輩子都不過分。」
雷老爺拍桌,氣得吹鬍子瞪眼:「荒唐!救命之恩拿銀子打發她便夠,賠上婚姻大事成何體統!你別給我忘了,你的婚事,爹早就安排好了!」
「林世伯的女兒,我不娶。」達逆父親達逆得太順口,逆子當之無愧。
「娶與不娶,由不得你!別以為我不清楚,護衛說她是你從山林裏帶下來!而且還有個從半空中飛下,渾身漆黑妖氣的男人擋在你面前,命令你去的!你這是遇見魑魅魍魎,中了邪術!」
雷老爺此番一吼,吼得屋頂上的翎花一怔,豎起了耳,想聽得更仔細。
半空中騰飛而下,渾身漆黑妖氣的男人?命令雷行雲帶她回來?
「爹,不管那個男人是何方妖魔鬼怪,我敢擔保,翎花她不一樣,她也是受欺瞞的人,她已經無家可歸,我答應要保護她,絕不食言!」
「你--」
「喂,雷行雲,你爹說那擋在你面前的人,是我師尊嗎?」翎花突然從屋頂上探頭,打斷父子爭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