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Chapter4 被逐
半個小時后當庄清妍站在殯儀館的門外,沒看到約定好的福伯,映入眼帘的是凌亂的人群與驚恐的面容,耳邊傳來路人驚慌失措的尖叫:“跳樓了!有人跳樓了!”
呼嘯而來的救護車與警車沖入現場,撥開騷動的人群,庄清妍只看到一汪猩紅,不斷蔓延的液體中是福伯衰老的身體,以一個扭曲的姿勢定格此生。
白大褂與警方開始忙碌,呼嘯的警笛還在繼續,庄清妍看着地上越來越多的血紅,思維似不能轉動,只覺得渾身發寒,如墜冰窟。
而殯儀館的另一側,禮炮喧嘩起來,彰顯着葬禮開始。進進出出弔唁的賓客,門口一襲黑衣的沈碧如正在那垂淚接待。
庄清妍慢慢後退——福伯莫名暴斃,多半是沈碧如下的手,下一個目標恐怕就是她了。
心中悲慟如巨浪席捲,但她必須趕緊離開,在被發現之前,轉移到安全地帶。
一個身影卻止住了她的腳步,男人粗聲粗氣的聲音響起,“咦,小妍,追悼會人都來齊了,你怎麼還不進去?”說著將手搭在庄清妍的肩,止住了庄清妍的後路。
說話的是個身量高大的中年男人,叫楊立,與庄父有幾十年的交清,此番庄父過世,楊立以扶靈的兄弟身份出席,可見他在庄父心中的分量。
因着楊立聲音洪亮,那邊靈堂的人全都聽到了,沈碧如亦發覺了庄清妍,遠遠道:“呀,小妍你可算來了!昨晚去哪了,擔心死如姨了!”一面說一面奔過來,也拉着庄清妍往靈堂走。
眾目睽睽,庄清妍無路可退。
逃,顯然逃不掉,那麼進去?
局勢敵強我弱,使出緩兵之計與沈碧如虛以為蛇?
可緩得了一時緩不了一世,也許大庭廣眾沈碧如會對她溫情以待繼續母女情深,但弔唁儀式結束后呢?當所有賓客都散開,四周都是沈碧如的人,她絕不會讓自己再跑掉。
無路可選,只能迎難而上了。
她環顧左右,左邊站着楊立,想着他與父親相交甚深,素來又是剛正不阿的性格,應該會給予自己幫助。再瞅瞅身後,幾個昨夜打電話通知的表叔們都來了,還帶了她母親娘家的幾個親戚。
身旁一圈親朋長輩給了她勇氣,左右逃不掉,那就拚死一搏,或許還有勝算,而且她也正想以堂堂正正的方式給父親和福伯討回公道。
她站直了身體,扭頭看向身後不遠處的血跡,也就是福伯命隕之地,問沈碧如:“如姨看到這沒什麼想說的嗎?”
“唉!”沈碧如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似是於心不忍,“我也是來了后才知道你福伯跳樓的,他現在腦子不正常,做出這種事真是讓人痛心!”說著連連嘆氣。
“如姨這話,不知道九泉之下的福伯,聽了會不會死不瞑目。”
滿堂賓客都露出詫異,沈碧如微微顰眉,仍維持着豪門貴婦的儀態,“瞧你這孩子!這話怎麼說的呀!”
“沈碧如,別再做戲了。”庄清妍環視全場,對着靈堂所有來賓道:“請大家給我主持公道!我的好如姨,我爸的好妻子,為了謀圖我莊家財產,不僅用致癌物謀害我爸,還在我爸病逝前對他百般折磨,為了掩人耳目,將知曉真相的福伯綁進精神病院……”
全場賓客滿臉震驚,而啪地脆響,一個耳光凌厲止住了庄清妍。
沈碧如的手還頓在空中,她怔怔看着庄清妍,像傷心悲憤到極點,竟流下淚來,“你這孩子太讓人寒心了!今天你爸葬禮,所有人忙得團團轉,你卻一晚上沒回,眼下還說這些混賬話!是,我的確不是你親媽,但這些年我怎麼對你的?你不知恩圖報,還大庭廣眾下造這些謠!你爸爸屍骨未寒,你怎麼做得出來!”
“怎麼?心虛?被揭穿了惱羞成怒?你以為我不會動手嗎?”庄清妍自幼被父母如珠如寶呵護在手心,長這麼大頭一次被人打,迎着沈碧如目光灼灼,正欲還擊,肩膀卻被人握住,卻是楊立,他止住了庄清妍的動作。
庄清妍扭頭看他,期待他能出來說句公道話,楊立果然開口了,卻跟庄清妍期待的截然不同。
他筆挺站立,用長輩的身份正氣凌然道:“打得對!這一巴掌你如姨是替你爸打的!我跟你爸認識這麼多年,也算你的叔伯了,這些年我看你如姨進門,對你像親生女兒一樣,別說打,就連一句重話都捨不得講!可你太不懂事了,你說她害死你爸,害死福伯,她好歹是你半個媽,你用這種話傷害她,是一個女兒該做的嗎?”
庄清妍一怔,看着這個自己前一秒還在寄予希望的叔伯,這個從前父親在世時,自己那般敬重信任的叔伯。
跟着周圍賓客也開始附和,“是啊,小妍,你如姨這些年怎麼對莊家的,我們都看在眼裏呢,你不能這麼傷她的心啊!”
沈碧如娘家人則直接嚷道:“既然你說你媽心狠,你就拿證據,別以為年紀小就可以胡說八道!”
庄清妍愣在那,證據在福伯手上,可是福伯沒了,她沒有任何物證。
她扭頭看向身後母親娘家的幾個長輩,“表叔!”
她年紀小,自幼又被父母捧在手心,沒經過風雨挫折勾心鬥角,十**歲說是成了人,本心仍是青澀稚嫩,如今被城府深沉的人算計,能幫自己的,也就家族中的長輩。
可幾個昨夜信誓旦旦要給她做主的表叔的反應讓她更如當頭一棒,大表叔道:“小妍,你就別鬧了,你爸過了我知道你傷心,可你也不能遷怒你如姨啊。”
小表叔接口:“就是,快給你如姨道歉,你小孩子不懂事,她不會跟你計較!”
其他人則跟着打哈哈,“哎呀大家別誤會,孩子還小,說些糊塗話大家別當真……”
周圍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在對着這個家族中的“不孝女”出聲訓斥,前來弔唁的賓客也是指指點點。
巨大的絕望與無助席捲了庄清妍,到這一秒她才清醒,不論是父親的好友還是母親的親戚,都已倒戈向沈碧如了。枉她還將他們視為親人,真心信賴,盼望他們會為自己與父親主持公道,如今看來,豈止是諷刺!
沈碧如還在那流淚,“清妍,我也不要你跟我道歉,你就跟你爸磕幾個頭,向他賠個不是……不然咱倆鬧成這樣,他在地底下得多傷心啊。”
眾人隨之七嘴八舌地說庄清妍,沈碧如娘家則衝上來幾個人,不顧庄清妍的反抗,架着她就按到了庄父棺木前,“磕頭!我們沈家的名譽不能被你侮辱!”抓着庄清妍砰砰砰就往地上狠磕。
庄清妍用力反抗,拚命想將雙手抽離出來,目眥欲裂,“沈碧如!你說你沒害我父親!沒逼死福伯!你敢對着我父親的靈位發誓嗎?!……”
可她的反抗在一群人面前如此微弱。
“砰……砰……砰!”
額頭與地面重重撞擊,庄清妍頭暈眼花。
這些人磕得重,沈碧如卻是不動聲色挪了幾步,將庄清妍的身形擋住,眾賓客便看不到庄清妍的模樣,還以為真只是禮節性磕了幾個頭。
這麼多人按着,庄清妍便是再倔也掙不脫,就在額頭磕出青紫時,一個人影衝過來,吼道:“你們幹什麼!”
說話的是沈蔚,庄清妍名義上的弟弟,他將控制庄清妍的人推開,“有什麼事沖我來!”
“小蔚!”沈碧如擺出莊家女主人的態度呵斥:“今天是你庄伯的葬禮,你姐作為莊家的女兒,理應在父親的葬禮上磕頭,這是禮數!”
沈蔚卻分毫不讓,母子對峙着,末了沈碧如只得拉起已無力氣的庄清妍,“罷了,你既然這種態度,咱娘倆也回不去了……現在趁着各位叔伯親戚都在,咱就把話說清楚,你爸生前的事業就只有畫廊與新開的影視公司,影視公司虧損,畫廊便拿去抵債了,還有家用的別墅汽車值錢物全去抵了,只剩一套老房子,就是你爺爺留下的單元房,雖然裏頭我也有繼承權,但我不跟你分,算是我這做媽的最後一點心意。”
庄清妍踉蹌倒退幾步,一霎頓悟。
從一開始這就是個連環陷阱,在她回國之前,沈碧如就已在佈局,勾結張建名、煽動親朋、收買對手、排除異己、謀殺福伯……她步步為營招招緊逼,而自己懵然不覺往裏跳。而現在,沈碧如達到了目的。
她成功將莊家財產全部掠奪,再將庄清妍這唯一的繼承人驅逐出門,而為了彰顯自己的仁慈與寬厚,施捨般留了套80年代六十平米壓根不能再住的破舊房子,在殺人謀財后還博得一片美譽。
然而痛苦的是,自己明明知曉這一切,卻無力揭穿與反抗。
世界彷彿一霎絕望無光,庄清妍衝上去抓住沈碧如,“你還是人嗎!是人嗎!!”
絕望下她已失去理智,抓着沈碧如不顧一切推搡,沈碧如高聲大喊:“保安!還愣着幹嘛!”
※※※
月光如銀,湖水清幽,碧水湖畔一如往日風景綽約,可因着夜風寒瑟,今夜賞景的路人,寥寥無幾。
影影綽綽的岸邊垂柳下,有個纖瘦身軀虛晃走過,手裏還拎着個玻璃瓶,裏頭液體晃蕩,顯然是未喝完的酒。
而這瓶酒,也是庄清妍人生中的第一瓶酒。從前她父親疼她愛她,但也管束嚴厲,不許深夜不歸,更不許她沾煙碰酒,即便真要沾染,那也是在重要場合,沾染一點香檳紅酒而已,而眼下她手中這樣的高度白酒,還是第一次。
50度的老白乾,開瓶第一口時她嗆得流淚,卻找不出其他更刺激的事物能壓住心頭的痛苦,被驅逐出庄氏靈堂的她,悲憤、絕望、無助……痛苦到無法言表。
水波蕩漾,她酒喝多了,暈乎乎地靠在欄杆,遠遠看着天邊的月亮。月輝撒在湖泊上,粼粼似碎銀,她醉眼朦朧地瞧着,似乎在墨空看見父母的臉,正對她微笑着,一如既往慈愛親切……她怔怔看着,呢喃道:“爸、媽……我對不起你們!我沒用……”
天空中父母的臉卻沒有半分責怪,父親微笑說:“妍妍……爸爸不怪你,你永遠都是爸爸的心頭寶……”母親甚至伸出手來,輕聲道:“好孩子,這麼多年,媽媽一直在想你……快來媽媽的身邊……”
“媽媽,我也想你……”兩行淚順着庄清妍的腮滑下,她脫了鞋,翻過欄杆,沿着淺淺河灘往裏走,冰冷的水淹到腳踝,可她沉醉在遠方的幻覺中,沒覺得冷。
她繼續往前,水越來越深,死亡越來越近,就在水淹過小腿時,胳膊上猛地被股力道一拽,她被一個強有力的臂膀拖了回來。
粼粼水波倒映着破碎的月影,月影中晃蕩着一個清雋面孔。陸澹白。
“放手!我要去找我媽媽!”庄清妍甩開他的手,繼續往深水去。
陸澹白的力道不松一分,兩人僵持着,一個往河裏去,一個不罷休,水面翻騰開巨大的水花。掙扎中庄清妍嚷道:“你放開!我爸爸媽媽在等我……我十年沒見我媽媽了……你放手……唔……”
她的話沒說完,肩膀被一股勁重重按下,上半身瞬時栽進水裏。冬日的湖水冰冷刺骨,遠超腳心踩在淺灘上的數倍,頭臉入水的一霎,水花四面八方撲面而來,順着口鼻沖入大腦,這刺骨便似浸入骨髓,冷得人發顫。
陸澹白按着她的肩將她浸在水裏,聲音如這湖水泠然:“既然你投湖自殺,那我就做個好人,成全你,也成全沈碧如。明天她看到湖上浮屍,不知道有多高興!”
正掙扎的庄清妍一僵,鼻喉被嗆得近乎窒息,腦里卻如雷電劈過,照亮一切混沌渾噩,方才的酒意一瞬全醒。
她這是在幹什麼?至親血仇未報,兇手肆意猖獗,她有什麼資格頹廢絕望,有什麼資格投湖尋死!
嗆着水,她卻在水裏呵呵大笑起來,水花飛濺。
身邊陸澹白察出她思緒波動,手勁一揚,將她從水裏拉了出來。
庄清妍出了水面,嗆水讓她劇烈咳嗽,她卻仍是笑。月光下仰着頭,濕漉漉的長發垂在水面,像瘋了一樣。
笑聲平息過後,她看了陸澹白一眼,落下幾個字。
“點醒之恩,終身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