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程季安做了個夢,夢到紀崇均睡在了邊上,醒來時,枕邊卻沒有人。就是被角的摺痕,都不曾動過分毫。
已是早上七點,紀家的窗帘濃重而密實,遮住了所有的光,唯有床前一盞壁燈亮着,卻只是讓偌大的房間更加的黯淡與沉壓。程季安坐在床邊,面容依然年輕,神色卻有了些悵惘。
嫁給紀崇均兩年了,常常一個人入睡,常常一個人醒來,至始至終陪伴着的,似乎只有這徹夜亮着的燈光。
有時候,她都快記不得紀崇均長什麼樣。
程季安心裏有些悶,很快卻又坐直了身,輕輕的又淺淺的呼出了一口氣。
走出卧室時,她又成了那個端莊安寧的紀太太,綰着發,穿着及膝長裙,米色的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只發出一些輕微的細響。
外面滿處陽光,四周一片寂靜,除了她的腳步聲,再無一絲聲音。二樓近十個房間,只住着她一個人,她早已習慣。
順着旋轉樓梯走下,走到拐角處時,視線卻還是不經意的向南向的那個房間望去,只一瞥,便又收回——那是紀崇均的書房,不知什麼時候起,也成了他的卧房,如果他回來的話。
他們已經分床很久,或者說,他們從未像其他夫妻一樣住在一起過。他們倒也同過床,可是有過幾次呢?一次?兩次?三次?……屈指可數。
而第一次……
往事浮現在眼前,程季安垂下雙眸,嘴唇輕輕抿緊,可是很快卻又將一切拋卻,她抬起頭,目光又一次向書房的門望去。
這一次,他又有多久沒回來了?
書房的門關着,不像是有人在的樣子。
走到餐廳,傭人正在桌上擺着各式的早餐,七點半用早餐,她的習慣,傭人們早已掌握。只是當她走近正要拉開椅子坐下的時候,卻又一下站住了。
吳媽確實在忙碌着,卻不是給她擺放早餐,而是在收拾着主位的餐盤。
主位?那是……
“太太早,紀先生昨天夜裏回來了,剛剛吃完早飯離開……”邊上,吳媽替她擺好餐盤,又輕輕說道。
程季安一下轉過了頭,遠處透明的落地窗外,樹木青蔥,一個人影正好自樹間走過。
穿着白襯衫,臂彎上掛着黑色西服,身形頎長而端直。只一個側面,卻已擁有足夠英俊而完美的輪廓。
只是不管再怎麼美好,也永遠是那麼的遙不可及。
紀氏集團的東家,以前是,現在也是。
程季安心縮緊,很快又鬆開,紀崇均離開了她的視線,未曾回過頭。坐下,拿起勺子,卻遲遲沒能落入碗碟中。
吳媽的聲音又響起,“剛剛先生吃早飯的時候本來是想等太太您的,後來接了個電話才先用了,應該是有什麼急事……”她的聲音很低,帶着小心翼翼,又帶着一絲不忍。
程季安回過神,抬起頭朝她笑了笑,“嗯。”她的笑容很輕,很美,卻沒有絲毫安慰。
紀崇均如何會等她?他要是會等她,又如何快一個月回來一次,卻依然夜宿書房?
這棟房子裏發生的事,他們比誰都看得明白。
就是因為看得太明白,所以都對她生出了同情……
程季安很快用完了早餐,半碗粥,一塊麵包,便是所有。她又回到了樓上,把自己關在了自己的天地里。
那是一間畫室,寬敞,向陽,光線充足,帶有很多書。原來也是間書房,在經過半年的不知所措和無所事事後,她詢得同意,將這裏改成了畫室,終於找到了自己可以做的事情。
說是改,也不過是添置了一些東西,原有的陳設皆不曾動過,只是突然有一天,她發現裏面原有的很多東西都被搬走,這才知道,紀崇均原先也在這裏辦公過。不過當她使用后,他就再沒有進來。
他從來與她涇渭分明,所有她使用過的東西,他都不會觸碰;所有她待過的地方,他都不會出現。先是這間書房,現在是這座別墅。
她在這間畫室里度過了過去一年半里大半的時間,她是美術專業出身,熱愛畫畫,現在畫畫成了她的消遣,也成了她的慰藉。
待在這裏,就不必怕出錯,不必怕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只是往常都能很快的投入進繪畫的世界中,這一次卻是無論如何都入不了神。房間很安靜,陽光落在色彩斑斕的畫卷上,卻只折射出了迷離的光。
程季安聽到了自己的心在跳,沉悶的,又空洞的。
這座房子很大,卻好像只有她一個人。
今天,是她嫁給紀崇均整兩年。
兩年,短暫又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鈴聲吵醒了她,一看,卻是顧幼珊打來了電話。顧家與紀家是世交,幼珊也是她在這唯一的一個朋友。
“喂……”程季安接了電話,感到自己聲音有些沙啞。
另一邊顧幼珊的聲音卻輕快,“安安,今晚我們就去新開的那家尚呈會所吃飯吧,聽說那裏的瓊玉盅特別好吃,我還沒去過,這次正好去嘗一下……”
幼珊前兩天剛從國外回來,昨晚就已打電話約她今天一起吃飯,當時她沒有想好地點,而她也只是說明天再說。
“好。”不過現在也無需再想。
傍晚六點的時候,程季安出了門,跟幼珊約好了七點,不見不散。坐得是紀家的車,開車的是老周,她的專職司機。紀崇均與她疏離,卻給足了她身為紀夫人應有的待遇,一開始她不明白,後來也就想明白了。
老周話很少,她也一直安靜,兩年的相處,兩個人早已習慣彼此。一路沉默。
停至尚呈會所門口,老周快步走下替她打開了車門,方才開口,“太太,我在停車場等您,有什麼吩咐儘管打我電話。”
“我估計有一會,你先找個地方歇一下,走時再聯繫你。”
“好的。”
老周很快開車走了,程季安轉過身,也已往門內走去。
尚呈會所,富麗堂皇,璀璨奪目的巨大水晶燈下,往來皆是富貴。程季安一度局促過,現在再到這樣的地方,早已能夠適應。拿着手袋,高跟鞋走過光滑可鑒的地磚,舉手投足,儘是得體。
只是再適應,也不是真正的歡喜。電梯鏡子裏的那人,面容美好,眼中卻有着一閃而過的疲憊。
幼珊定的包間在二樓西側的位置,一進門,她就給了她大大的擁抱。
“安安,我可想死你了。”
幼珊比她小兩歲,熱情又熱鬧,剛嫁入紀家時她誰都不認識,是幼珊主動過來聊天,後來也是她時不時拉着自己吃飯,遊玩,參加聚會,認識了或多或少一些人。一開始她還有些不習慣,因為她從未接觸過這麼熱情的一個人,後來也就慢慢適應。她的世界太安靜了,她需要這樣一個人出現她的身邊。
幼珊拉着她入座,又皺起了眉,“安安,每次見你你都穿得這麼正式……你才二十六歲,有必要穿得這麼老氣橫秋么,都快跟我媽一樣了,真是白瞎了你的顏……”
程季安失笑,枉她出門前還特意換了身衣服,只是也對,她所有的衣服都那麼正式,除了顏色不同,款式都是大同小異,為的只是能夠應對任何突如其來的場面。她現在是紀太太了,所有應該注意到的,都應該注意。
好在幼珊也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又說到了關於她這次歐洲旅行的經歷。程季安靜靜聽着,偶爾應上一句。她很喜歡聽她說話,因為總能聽到很多她未曾經歷過的事情。
期間,幼珊的手機也一直很忙,微信、短訊、電話,此起彼伏,她總是有太多的朋友,有數不完的熱鬧。程季安有些羨慕,她的手機從來很安靜,所存儲的號碼也寥寥無幾。
尚呈會所的瓊玉盅確實好吃,幼珊吃完一盅,又要了一盅,只是第二盅剛剛上來時,幼珊卻又嚷着飽了吃不下了,然後喊着侍者要買單。
顧家千金也是出了名的任性,瓊玉盅可是價格不菲,程季安笑着,卻也拿出了自己的卡。幼珊從國外給她帶回了昂貴的禮物,這筆單無論如何也是該她買。
紀崇均給她的零花,也同樣大方。
幼珊也不推辭,待她買完單,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走,“咱們再先四處逛逛,正好消消食,一忍不住我又吃多了。你也別叫老周了,就坐我的車得了。”
只是剛走出樓下電梯沒多遠,幼珊“哎呀”一聲,卻又說道:“我好像把車鑰匙弄丟了。”她翻找着自己的包,卻沒能找到。
“仔細想想放哪了?”程季安幫她回顧。
“可能是落在包間了,我上去找找,你就在這等我好了。”幼珊說著已經進入電梯。
程季安追不及,只能停下。站在電梯口到底不便,邊上牆壁掛着幾幅畫,她走過去,慢慢的欣賞起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始終不見幼珊下來,打電話過去,也是不接。
這時,身後的電梯又傳來開門聲,程季安便又下意識的回了頭。一看,卻愣住了。
電梯裏走出一行人,五男五女,兩兩成雙,或挽着胳膊,或摟着肩,各自交頭接耳,親密無間。
為首的那人她認識,白襯衫,黑西褲,身材高挑,神容清貴,正是她的丈夫紀崇均。他的身邊亦有女伴,膚白,貌美,一襲紅裙勾勒着她的身姿美艷逼人。兩人雖未挽手摟肩,卻也是緊緊貼着,寸步不離。
程季安的手攥緊了,眼睛卻只定定的看着他們自電梯裏走出。周圍的世界就像是靜止了,只剩下一個畫面不停的滾動。
終於有人發現了她的存在,有人自背後拉了拉紀崇均,然後紀崇均一下停下了腳步,轉過頭,視線投了過來。
所有的人也都站停了,目光紛紛的落在了她的身上。
誰都沒想到,紀太太會出現在這裏。
程季安卻是很久都沒見到紀崇均了,兩個人的距離不過十來步遠,所有的一切都能看得分明。他的眉眼,他的口唇,以及他比上次更為短的髮型。確實是陌生的,說到底結婚兩年,她又跟他見過幾次,甚至說過幾次話呢?
這麼久之後的夫妻再見,不是在家裏,而只是在外的一次偶遇。
程季安回過了神,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等着她的反應,可是她只是輕輕笑了下,然後收起自己的手機,然後轉身走進了又一次打開門的電梯裏。
就像只是遇到了一個普通的熟人,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她是紀太太,是紀氏的夫人,她能做到的,僅僅於此。
也許做的依然不夠合格。
電梯門又一次闔上,門口站着的那群人也漸漸緩和過來。有的感到不可思議,有的滿臉趣意,有的早已將一切拋諸腦後,只對着紀崇均身邊的紅衣美人笑道:“喬薇薇,真不是打擊你,均哥老婆可真比你漂亮多了!”
也有人保持緘默。紀崇均無視眾人的詢問,只是快步往門外走去。他的面容冷靜,不見波瀾,亦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