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69章

69.第69章

“你好好休息,我下午就要去火車站了。”清晨,在給藺安喬做完早餐后,楊溪摸了摸藺安喬的腦袋。

此時的藺安喬瘦削的臉頰好像恢復了一些光彩,就像寒夜裏的花朵一般不屈地綻放着。但這只是好像,讓楊溪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藺安喬裹着被子,只是死死地看着楊溪,就好像要將楊溪永遠地烙印在眼中一般。她的眼神中夾雜着渴望,憂傷,疲憊,還有滿足。從早上醒來,她的目光就不曾離開過楊溪瘦小的身影。

“怎麼了?”楊溪有些奇怪,沖藺安喬眨眨眼,像挑起一絲活躍的氣氛。

然而藺安喬只是微笑着搖了搖頭。那微笑不像是藺安喬發出的,只有她抿起的嘴唇恢復了一絲血色,讓楊溪略略放心了一些。楊溪期待着藺安喬說一句話,但藺安喬始終都沒說出一個字。

在看了安靜過分的藺安喬看了很長時間后,楊溪閉上眼睛嘆了口氣,終於還是離開了。

“趁熱吃早餐,照顧好自己。”在離開藺安喬家的時候,楊溪感覺有些暈眩。她不知道昨天夜裏自己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她只記得,夜裏藺安喬絕望到癲狂的眼神讓楊溪覺得有些可怕。

清晨讓楊溪覺得十分疲憊。昨天夜裏一直看護着藺安喬,都沒來得及休息。直到早上,藺安喬看似平靜了一些,她才敢離去。

未來的路還很長,藺安喬的坎恐怕要慢慢地跨過。但藺安喬終究是藺安喬,她一定能扛過去的,對嗎?楊溪感覺到一絲光明,雖然心一直砰砰地跳着。

楊溪回到了家裏,開始對照著錄取通知書附帶的單子和記事本收拾東西。她拖着那銀灰色的大箱子,又想起了一年半前的那次新疆之游。這就是那次去新疆藺安喬帶的行李箱,現在送給楊溪了,因為藺安喬執意說自己不需要那麼多箱子。

楊溪陷入了那如雲彩般的回憶。那賽里木湖的藍天,讓她每次想到都能沉醉其中。儘管那次是因為一個危險的意外才去的,但也是一段美好的人生經歷。

奶奶這幾天一直都很興奮,甚至都有些興奮得睡不着。北京大學,全中國最高等的學府,如今向自己的孫女拋出了橄欖枝。她十分欣慰,因為孫女的生活過得那麼的苦,現在總算有些改觀了。

“溪溪,東西收拾好了嗎?幾點的火車啊,別晚了啊!”滿頭白髮的奶奶顫巍巍地站到門口。

“不會晚的,您放心吧。”

“缺錢花了就跟奶奶說啊,想要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說!”奶奶開啟了話癆模式。

想到馬上就就要和奶奶分別了,楊溪覺得這嘮叨十分可貴而親切。她帶着微笑認真地聽着奶奶的千叮嚀萬囑咐。

“奶奶,您才是,好好照顧自己。”

奶奶笑眯眯地點點頭,再三看了楊溪的行李箱后才略放心地回到客廳里看報紙去了。

楊溪在收拾好行李后,鬆了一口氣,舒服地躺在了床上。今天傍晚坐上火車后,就是一個嶄新的開始了。想到在北京那樣的大城市生活,她激動難耐,在想到不遠處的藺安喬可以和她時不時地見面后,她更加對未來充滿了信心與希望。

突然,楊溪的手機響了。拿出來一看,發現是藺安喬打來的。或許藺安喬也打算嘮叨幾句吧,楊溪甜蜜地笑了一下。

然而接通后,楊溪突然感到有些頭皮發麻,心臟越跳越快。因為,她聽到了電話那一頭紛亂的背景。那好像是.....流水聲?

“喂?”

“楊溪.....”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有氣無力。

這語氣和背景音讓楊溪感到有些恐懼。楊溪覺得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你在哪裏?”

“我在駱汕瀑布。”

楊溪聽到這個地點后覺得腳下一軟,差點倒在地上。那是駱溪的發源地,是駱溪市最兇險的景點之一。按理說,沒有自己的陪伴,藺安喬不會一個人出去遊玩。所以,她現在跑到那裏幹什麼?現在在這個非常時期跑到那裏,讓楊溪出了一身冷汗。

“你去哪裏幹什麼?快回來!”楊溪感覺有些失控地大喊。

電話那頭的聲音平靜到不可思議,就好像閱盡了千帆后已經不再疲憊了一般:“好好聽我給你道別......”

“道什麼別?!我現在過去找你,你冷靜一點!”楊溪感覺腳下不得不注入了力量,連外衣都沒來得及換就沖向了家門外。在奶奶錯愕的注視下,她甚至都顧不得告訴奶奶一聲出事了。

“你不要過來。”藺安喬的聲音帶着憂傷。

楊溪大喘着氣,向前沒命地奔跑。現在是早高峰時段,車流滾滾到令人生畏,坐車是來不及了。就是幾公里而已,楊溪用盡此生最大的力氣向駱汕瀑布奔跑。她覺得自己跑八百米都不會有這麼快。

身邊的風景就像投影般一閃而過,楊溪的腳步也越來越快。

電話那頭的聲音好像有些顫抖,又好像依然平靜。

“你也說過,如果死亡讓我快樂,那我就可以去死,不是嗎?我此生最大的幸運就是遇見了你。沒了你,我恐怕早就不存在在這世界上了。沒了你,我恐怕永遠無法體會愛的溫柔。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度過這兩年的快樂時光,它比任何回憶都要美好。”

“不,你別亂說,我馬上就過來......”楊溪的眼角已經紅腫出濕潤。她後悔過早地離開情緒不穩定的藺安喬,後悔之前說的那些話。無論怎樣,就算自己自私,她也其實不希望藺安喬離開自己。

更何況,儘管藺安喬的人生是不幸的,但跟自己在一起的時候是快樂的。有什麼困難,她們可以一起面對啊!

楊溪希望藺安喬能夠沒有憂愁,但聽到藺安喬要死的時候她還是覺得心揪得生疼,就好像要碎裂了一般。她痛恨自己。

“我希望你能夠在以後平靜地想起我的存在,想起我們一起的快樂時光,這就足矣。不要為我悲傷,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愛你,我也相信你愛我。”

話音剛落,在楊溪沒來得及說出一句話的時候,電話就被掛斷了。在楊溪再次撥通的時候,電話那頭已經關機。她不知道這竟然是藺安喬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最後一句話。

楊溪感覺眼前一片黑暗,腳步卻從未停歇。霎時間,眼淚泉涌而出。要知道,楊溪從不輕易哭泣的啊!她感覺眼前的一切都是氣泡,周圍就像旋轉木馬一樣令人感到頭暈眼花。她只知道,她只預感,藺安喬怕是走了。

而那走,恐怕是永遠的走。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楊溪聽到周圍猛烈的水聲。瀑布敲擊着石頭的聲音讓她清醒了過來。

天地間沒有藺安喬,甚至除了自己,沒有一個活人。天地間也沒有藺安喬的聲音,只有嘈雜又憂傷的流水聲。

人跡罕至的懸崖邊,藺安喬常穿的那雙黑色運動鞋十分扎眼。只不過,那雙運動鞋沒有了它的主人,只是空蕩蕩地擺放在那裏,就像永遠不曾離開過懸崖的石頭一般。

楊溪愣愣地走向那雙鞋,眼睛不知道在看向何方。

那雙鞋表現了藺安喬一貫的勤儉節約風,白色的鞋帶有些發黃,邊邊角角都被磨得不成樣子了。寫的下面壓着一張信紙,上面醒目的“致楊溪”讓楊溪感到像幻覺一般。

楊溪感覺自己已經丟了魂,但還是打開那張紙了。她看着看着,更加覺得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藺安喬瀟洒帥氣的連筆字此時卻讓楊溪不敢再看。她害怕看到自己最不願看到的內容。

“......我相信你愛我,所以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選擇。我願意當一片花火,綻放一瞬,然後將最悲慘的部分引爆,然後永成灰燼。

我希望我來生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女生,能穿着長裙和高跟鞋,能帶着好看的耳環和項鏈,能肆意地向朋友撒嬌賣萌,能抹着靚麗的口紅高傲地走在大街上。

我還希望那時候,人們不用再為性別所困擾,不用再因為封建理由的利益而改變自己。我缺失了我所愛的童年,因此,我不想再缺失我所愛的將來。

這是我最無奈卻又最企盼的選擇。

請不要為我悲傷,因為我希望你快樂。你只需要在多年以後想起,曾經有藺安喬這麼一個人和你在一起過。就算我沒有死,以後的回憶也終究成為過往雲煙。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更何況人只是會思想的脆弱的蘆葦而已。

不過——你相信平行時空嗎?我們以後或許還能在相見。沒有什麼事情是絕對的。

你要知道,這不是不可能的事,藺安喬已經死了。你不是個唯心主義者,我相信你會接受這個事實。

對不起,藺安喬已經死去了。她頂着十幾年積攢的陰影,洒脫地死去了。”

以上是藺安喬手寫的長信的最後幾段。

楊溪反覆看了好幾遍最後幾段,突然,臉上浮現了很久以前的那種蒼白的微笑。她突然明白了藺安喬的心。藺安喬已經死去了,這幾個大字在楊溪的心底徘徊着,就像解不開的魔咒。

既然已成定局,楊溪就決定遂了藺安喬的心愿。她不會為藺安喬過多的悲傷。畢竟,藺安喬說得對,一切都會成回憶。

“你現在可算是幸福了,對吧?”楊溪看着垂到千丈底的瀑布自言自語。她相信藺安喬能夠聽見,也相信藺安喬願意聽見。

“楊溪!”遠處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楊溪轉頭一看,只見滿臉緋紅的藺安瀾帶着胖胖的藺秋飛奔而來。

藺安瀾此時滿臉都是淚花,顧不上形象了。旁邊的藺秋也是如此。

“藺安喬呢?”藺安瀾一邊抽噎一般顫抖地問。

楊溪看了看懸崖邊擺放整齊的黑色運動鞋后,將手中的信遞給了藺安瀾和藺秋。

藺安瀾和藺秋看到信之後,腿軟得癱坐在了地上,抱頭痛哭。那哭聲撕心裂肺,讓楊溪覺得心碎。

兩人凄慘的哭聲久久回蕩在空蕩的山谷。

過了許久,藺秋率先鎮靜了些許,哀求地看向楊溪:“你看到屍體了嗎?”

楊溪閉上眼睛,嘆了口氣:“這瀑布是連向大海的,恐怕早就飄到太平洋了。”

藺秋絕望地看着那雙黑色的運動鞋,嘴唇顫抖着。她痛苦地垂着自己的胸口,大喊:“是我沒保護好你,是我的錯......”

“我要把喬喬找回來,我要找回來!......”仍舊在痛苦的藺安瀾倔強地大喊,儘管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旁邊的藺秋艱難地摟着藺安瀾,圓圓的臉上也已經濕了一片。

楊溪不敢再再次逗留了。她將藺安喬留下的信整整齊齊地疊到衣服的內口袋裏,然後轉身向著回家的方向。不知為何,儘管她保證不會再為藺安喬憂傷了,但她只要看到駱汕瀑布就會覺得喘不過氣般的難受。

那飛盪的水花就像一串串珍珠項鏈,也正午的陽光下閃耀着。懸崖峭壁上掛着的松柏仍倔強地向上拔,綠色的松針不經意地戳向藍天。山谷也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平靜到不能再平靜了。

天地間,確實也沒有什麼改變。楊溪就那樣向前走着,蒼白的小臉沒有任何錶情。

藺安喬......你終於不用活在別人的眼光里了。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對嗎?

傍晚時分,夕陽就像往常的任何一天一樣準時下山。楊溪坐在正飛速疾馳的火車的座位上,凝視着窗外。周圍的青年們大多歡騰到可怕,但正是這歡笑聲讓楊溪感到孤獨到無可奈何。

面前的小桌上的泡麵已經快涼了,但楊溪並沒有認真地吃。

她在當天下午就聽藺安瀾打電話哭訴說,藺文虎只是假情假意地悲傷了一下,就立刻讓藺冬就接替藺安喬成為了藺原會下一任首腦。當然,沒有人敢反對,藺安喬已經死了,現在只剩下藺冬了——還能怎樣呢?

但這些都無所謂了。從此以後,藺原會和自己再也沒有關係了。那只是駱溪市的一個傳奇的幫會而已,僅此而已。藺安喬也和藺原會沒有任何關係了,只是都姓藺,僅此而已。

不知怎的,楊溪響起了很久以前在飛滿螢火蟲的山上藺安喬對自己說的話。

想到那句話,楊溪竟然泛起了微笑,儘管那微笑仍夾雜着苦澀。

“你說得對,你不會在藺原會待一輩子的......我知道你厭倦了。”

楊溪不知不覺中,喜歡對着漂泊的空氣喃喃自語了。好像這樣,藺安喬就會聽見似的。自語到這裏,她再次鄭重地看了一眼日曆。

八月十九號,藺安喬死了。

但這死亡或許是一種幸福與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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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過安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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