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不甚平坦墨香路
卻沒想到,還沒待本宮斟酌好到時的言行舉措,皇后先不請自來了。
彼時,本宮正愜意地躺在院中梨木的搖椅上,蓋了一床浮曉悉心加上的薄絲粉蝶白底被,在偶爾的清風中舒適着閉目思索。便聽一聲內侍一聲尖銳而細長的:"皇後娘娘駕到~"
倏然睜眼,只見一個氣勢如虹的美人兒帶了一行宮女內侍直直地入了這所院子。紅木的門被恭敬地推開,美人兒穩穩地走在最前面,着一身大紅的燙金牡丹衣裳,梳凌雲髻,綰九鳳釵,眉如遠山,眼含秋水,不嬌不艷,反而露出一種別樣的端莊雅緻,若再添上幾朵祥雲,倒比真仙子還像仙子。
浮曉聽到了聲兒,匆匆迎出來,行了一個萬福禮,本宮自也不能怠慢,起身規規矩矩行了一個禮,叫道:"母后"
美人兒笑起來,緩緩走了過來,讓其他人候在外面,將本宮領進了裏屋。合上門,她的神色便冷下來,帶了些責備道:"溪兒,聽易水說你今日獨自與席家那小子玩到一起了?"
本宮乖乖站着,垂首答道:"是,浮曉剛剛已與女兒說了害處,今後女兒不會再犯了"
皇后臉色稍稍回緩,點了點頭道:"浮曉倒是個機靈的,這次的事便不追究了。溪兒,你要知道,這宮裏是個吃人的地方,一不小心,便是萬劫不復。母后不反對你與席家長子相交,不過得多注意方式。你要知道,你的名聲不僅僅關係你,更連着母后與你親弟。如今太子之位空懸,淑妃與二皇子虎視眈眈,關鍵時刻,咱娘仨可不能在這些小事上栽跟頭"
本宮聽了這話,連忙答道:"女兒今後必定多多注意,不教母后與弟弟為難"
皇后似是被逗笑了,伸手將本宮攬在懷裏,輕撫道:"溪兒說的這是什麼話,什麼為難不為難的,咱們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
本宮也配合著,露出一個真心的笑。笑完了,又眼巴巴地望着皇后央求道:"母后,如今溪兒身子已經好多了,自己一人兒老悶在屋子裏實在無聊,今後可以與易水妹妹他們一同去宮裏的學堂上課嗎?"
大長公主一向性子內斂,不願親人,如今有了改變,皇后自然高興,便道"自然可以,不過溪兒可要注意言行,免得讓一些別有居心的人捉了把柄"
本宮欣然應是。
第二日,本宮睜開眼時,天色仍是暗沉沉的,再閉上翻來覆去卻也睡不着了。果然,心中藏了事情是睡不安穩長久的。索性下了床,穿好了浮曉昨日放在架上的衣衫,又不忍心打攪外間的浮曉,便開了掩上的木窗,靜靜站着。院裏的景緻影影綽綽,楓葉搖晃,梨子青小朦朧,混着一色的天際,顯出幾分霧裏看花的意境來。
一會兒,外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輕微響聲,想是浮曉起來了。本宮走過去,輕輕開門,吱呀一聲,正在疊被子的浮曉回過頭望見我驚了一跳道:"公主怎得起的這般早?離上課還有一個時辰呢,不若再睡一會兒吧"
本宮搖搖頭道:"睡不着"
浮曉聞言嘆了口氣,走過來將我塞進屋裏,道:"那奴婢這就去小廚房討着熱水來,順便拿些吃食,公主您可好生在裏屋待着,早間寒氣重,可別著涼了"
本宮笑了,點點頭,順着浮曉的力道安坐在床邊。
不一會兒,浮曉推門進來了,身後跟着幾個小宮女,端着洗漱用具和一個托着簡單飯食的棕紅色托盤魚貫而入。托盤被放在桌上,溫熱的布巾擦過臉,一個穿着嫩黃色衣裳的小宮女又遞上柳枝與鹽水,凈了口,其他的小宮女全都靜靜退了出去。立在一旁的浮曉帶着笑道:"公主今日想梳什麼發?今日是公主第一次在常日裏在外人面前露臉,可得好好打扮打扮"
算一算,本宮大概也有個千八百歲了,早沒了愛俏的心思,便乖順笑道:"浮曉說什麼樣的好呢?"
浮曉想了想,道:"現下京城正時興垂桂髻,就是昨日孟家小姐綰的那種,不過人人都是,反而顯得有些落了平凡,不如今日我給公主綰一個百合髻怎麼樣?"
我彎着眼點點頭,浮曉拉起我在梳妝枱前坐下。
透過圓鏡,可以看見浮曉一雙白嫩的巧手在我發間穿梭的場景十分養眼,連帶着舒舒服服的感覺,這梳發真不失為人生一大樂事。一盞茶的功夫,浮曉將最後也是唯一的一個白玉珠花放上去,大大方方的一個百合髻就完成了。
我轉過頭望着浮曉調笑道:"浮曉就是憑着這一雙巧手,今後也定能找一個好夫家"
到底是女兒家,聽了這話也不免羞澀,一雙嫩白的臉上也隱隱露出些粉色。浮曉轉過身,走向圓桌,邊走邊道:"公主可別打趣我了,快來用膳吧,再過一會兒該涼了"
又磨蹭了好一陣兒,辰時將近,本宮與浮曉才堪堪走出這聽溪院。學堂離聽溪院有些遠,過了幾座院落,從蕭索到輝煌再到竹蘭草木,又轉了幾次深紅的木石迴廊,才終於到了地方。
我倆到的時候人已經來的差不多了,只差孟家孟易嶺今日有事告了假,再有就是先生仍未到。堂中木桌兩人一座分做了兩排,左右分別以兩人為首,兩人旁邊的位子都空着。再往後,左面竟無人了,右面的第二排坐着孟易水和席長慕。第三排則孤零零地坐着一個身穿絳紫色袍子的小少年,面容長得與前面的席長慕有幾分相似。
本宮獨獨認得的兩人此刻玩得正歡。孟易水穿了一身兒珊瑚紅洋縐裙,將席長慕強行半壓在桌上,身子狠狠傾過去,右手拿着一隻蘸了飽滿濃墨的狼毫筆左甩右甩,竭力要往席長慕的臉上畫。一邊竭力一邊大笑着,時不時地發出“娘子~你就從了我罷~”的調笑聲。席長慕一襲青白長袍,手被抓着,腦袋左閃右閃,似乎在竭力推拒,卻也沒推開。白皙俊秀的面容慌亂躲閃中望不真切,只拿着那雙帶着水光的眼睛始終望着孟易水,溫聲道:“易水,莫要鬧了。”
陽光隔了一層窗戶紙透進來,灑在他們身上……
妥妥的欲拒還迎!
妥妥的青梅竹馬!
妥妥的十分般配!
本宮有些心塞。
拆人姻緣本就是作孽的事,但凡有些節操的仙家都不會幹。但是陰差陽錯的,為了月老殿不被拆,千年修為不被散,本宮也只能放棄那點兒可憐的節操了。然而,這世道,連作孽的難度係數都那麼高了。
本宮怔怔望了會兒,沒忍住,深深地嘆了口氣。
旁邊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來我旁邊坐罷”
本宮詫異地循着聲源望去,正是坐在二人前面的一個穿着明黃色衣服的小少年。小少年十分珍惜語言,說完便不再出聲,只低下頭逕自面無表情的練字。
孟易水聽到這一聲也望過來,望見我很是歡喜,扔了毛筆就跑過來,親親熱熱道:“公主,你可終於來了!你要坐三皇子這裏嗎?”
說著,孟易水指了指明黃色衣服小少年旁邊的位子。
本宮想和你坐一起。
孟易水見我猶豫着不說話又道:“公主也不願與三皇子坐在一起嗎?”
這句話說得委實暗含着許多意思,本宮有些沒反應過來,就見那個面無表情的小少年也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望着我,恰巧被本宮捕捉到了裏面不易察覺的某些東西。
於是本宮歡喜着搖搖頭“當然願意,與皇弟親近親近可是本宮這個當姐姐自小的夢想,奈何本宮身子一向不好,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機會,哪有不願意的道理。”
“說的也是,還以為公主也會被三皇子的冷氣震懾呢”
孟易水哈哈哈笑着回了位子繼續玩鬧了,本宮坐在了那個位子上,沒錯過小少年嘴角新帶的淡淡笑意,心裏舒坦了許多。
本宮這一次下界,也不全然是來作孽的。
又過了一炷香的功夫,一個留着山羊花白鬍子身着青藍色大褂的老人夾着一本書,不疾不徐地從門口走了進來。慈眉善目,精神矍鑠。一進來便望向本宮笑眯眯道:“公主已經選好了位子,甚好!甚好!”
本宮乖巧地回以一個溫笑。
老先生今日講的是《中庸》第一篇。本宮在天上時,閑極無聊也曾看過人間的聖賢書,沒覺得有甚麼好,大都是一些唬人的玩意兒。中庸中庸,不偏不倚,有情則偏,有欲則倚。連神仙都做不到的,更遑論凡人。司命每每聽了,總說這是歪理,隨即便拿一套長篇大論繞在我周圍滔滔不絕,令本宮煩不勝煩。久而久之,本宮也不再看這些聖賢書了。反倒是司命書房裏珍藏的一些人間市井中淘來的奇談話本對了本宮的胃口。
正傷感地追憶那些逝去的光陰,猛然被後面伸出的一隻小手戳了一下,嚇得本宮反射性地抬頭一望,望見正站在旁邊的先生,先生又重複了一遍“公主,解釋一下這‘中庸’二字的意思。”
本宮施施然的站起來,施施然道:“中庸中庸,不偏不倚”
先生點點頭,示意本宮繼續。本宮一雙無知懵懂的眸子望向他。
老頭兒嘆了口氣,讓本宮坐下了,慢慢踱步走回前面,接着道:“中庸之道,不偏不倚。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持中庸者,發乎其心,守乎其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