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審訊

72.審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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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推開右手邊的攏明紗的門,請李檀由此而入,室內勝過春日的溫度叫李檀倍覺燥熱,故而將大氅解下,交於隨行的下人。

下人將他的大氅展好,搭在一旁的椅子上。李檀走過一展畫屏,又穿過重重的書架,方才在深處一角的書案邊尋到他想見的人——陳卓陳三願。

陳卓坐在輪椅上,攏着的白衣如月霜,衣袖上細細走着淡紫色的纏蓮紋絡,胸口前墜着個青花小瓷瓶。他細緻的眉眼彷彿是筆描畫出的,說不出的丰神俊逸,李檀俊美是勝在三分風流,陳卓自有七分出塵,宛若冰雪養就的雪蓮,不像紅塵人物。

“三願。”李檀聲音歡快,但卻放得很輕,生怕會驚擾到他似的。

陳卓這才抬起頭,面頰蒼白得不像話,但眼睛是深黑色的,黑得如夜,還帶些料峭的鋒芒。

看清了李檀的相貌,他輕輕一笑,放下書卷,說:“這是怎麼了?約好了么?一個接一個地駕臨寒舍,找我的不清凈。”

李檀裝糊塗地問:“是么,誰來過?”

陳卓哼笑,移輪椅過去,上前捶了一下李檀的腰:“你呀,裝吧。”

李檀百無聊賴地翻着最近書架上的書,好奇地翻弄了幾本:“離京的時候還沒有這幾本書,剛收來的么?”

“小心些,都是難求的孤本,折了角,我拿棍子打你。”

“呵,我現在可是侯爺了,你打個試試?”李檀挺直腰,揚眉看着陳卓,滿滿地挑釁。

陳卓拿他沒有辦法,堪堪笑着說:“以三千殘兵死守鳳陽關,遊說周邊各郡,糾集兩萬大軍,在南地重挫越國...居功至偉,連我府中的丫鬟都知道你的名聲,確實打不得了。”

李檀說:“你真沒意思。”

奉承之言,又怎能道明他在鳳陽關將命懸在刀刃上的感覺?幾句溜須拍馬的話輕描淡寫過去,聽着舒服罷了。他將陳卓視為知己,聽他說這樣的話,雖是打趣的言語,未免多了幾分刺耳。

陳卓細細地看着李檀的身影,每一寸每一處都不放過。

書上說故友相見常常淚灑三重襟,陳卓卻覺得荒謬了,重逢時不覺生疏,只覺此人未曾遠離,彷彿昨日還來過,故而心不悲切,只有滿心歡喜,何故落淚?

李檀比以往高了許多,戰場風沙未曾磨平他的稜角,反而使他的面容更為深邃,褪去年輕懵懂的衝動,李檀受封拜爵,在別人眼中就是祈國頂天立地的神威侯爺...

陳卓說:“今日過來做什麼?”

李檀將書捧到書架上,從懷裏掏出端端正正疊着的剪紙,輕放在陳卓的腿上。

陳卓一一展開來看,花鳥魚蟲,兼之山川水貌,相映成趣,活靈活現。間一隻金紙裁成的春燕,燕背細緻,可見裁工了得。

李檀裝模作樣地吟了句:“願君乾萬歲,無處不逢春。①”

陳卓哭笑不得:“你都拿什麼淫詞濫調來賀呢?”

“行,當我文采輸一段不成么?”李檀說,“南地剪綵聞名天下,這幾年我閑來無事的時候就跟剪紙的師傅學學,你看,還行吧?我記得你從前很喜歡這個。”

陳卓:“你來陳府,總不至於只是送幾張廢紙罷?”話是這樣說,可他手上小心翼翼地將剪紙折好,扣上蓋,封在描畫精緻的匣子裏,如獲至珍。

李檀:“見你是關切,敘舊是首要;不過的確是有一事相求。”

陳卓笑了:“去了前頭兩樣兒,直接說有什麼事吧。我這人敘起舊來,能撐到三更半夜,到時候把神威侯心裏的事憋壞了,我府中的丫鬟都得給我幾個冷眼。”

“說是敘舊,不作半點假。若你真能撐到三更半夜,我今日解衣脫靴睡地板,就在你這兒宿下了,專聽你碎嘴。”

“你可滾吧!”

李檀大笑起來。

陳卓窩在輪椅中亦是笑得亂顫,笑着笑着一時沒跟上氣,胸腔湧上刀絞一般的疼痛,猛地劇烈咳嗽,臉色被憋紅得發紫。

李檀見到他這副模樣,一下全慌了,衝過去拽下陳卓脖子上的藥瓶,往他嘴裏塞了兩粒藥丸,拿起一旁的參湯遞到唇邊去,喂他喝了些,片刻過後才見他漸漸安靜下來,呼吸變得平穩許多。

李檀皺着眉:“我的錯,一時忘了你的毛病。”

陳卓輕搖着頭,聲音復得几絲暗啞:“你也知道這是從小慣有的毛病,有你沒你都會來纏着我。莫要自責,讓我難過。”

“好。”

“同我說說甚麼事罷。等送了你,我就去休息,今日醒得時間有點長了。”

李檀不再同他繞彎打趣,輕聲說:“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我在黎州尋回的孩子已過了入學堂的年紀,想托你大哥給鹿鳴書院的人打個招呼,求一紙公文。”

“我大哥現在也是禮部侍郎了,這事簡單。不過你貴為侯爺,要一紙公文就是到鹿鳴書院提一句的事罷了,為何專門來拜託我大哥?”

李檀扯出了些笑:“李家在朝野多年,雖與臣士同心為國,卻也難免有利益相干之時,無意間樹下政敵也是有的。雖然現在我父兄皆故,可難保有人不再記恨。我受什麼無關緊要,怕就怕有些會遷怒旁人,拿小孩子出氣。我不想岳淵在書院裏受欺負。”

“你是真待他好,這樣的小事都顧念着。”陳卓撫上冷硬的輪椅,沉吟片刻,嘆道,“罷了,等大哥回府,我就去同他說一聲。他也牽念着你,只不過礙於身份,不好與你講話的。”

李檀說:“等過些時候,我邀他去喝酒。品香樓的玉瓊液。”

陳卓笑道:“虧你還記得。”

李檀不敢過多叨擾,囑咐他多休息便請辭離開了。李檀拿起大氅繫着,轉身見陳卓扶着輪椅跟上來,說:“別送了,外頭冷。”

陳卓說:“就到這兒。”等李檀再跟他寒暄幾句,陳卓上前來整了整李檀腰間的玉牌,李檀訝然地說著謝謝。

陳卓說:“我看你瘦了很多。”

李檀捏了捏胳膊,說:“衣服藏着肉呢。”

陳卓看了他片刻,幾欲張口,見李檀又要走,終是開口喚了他一聲。李檀回過身來,陳卓說:“你...注意身體,別不上心。”

李檀擺擺手:“知道知道。可別再嘮叨了,我娘都不這樣。”

陳卓叫他氣得面頰生紅,沒再說話。李檀消失在重疊的畫屏后,陳卓看了半晌,待侍女從門裏進來,陳卓才反映過來李檀的確已經走遠了。

“爺,奴婢給您揉一揉。”

陳卓摸着自己毫無知覺的雙腿,淡淡地看着侍女跪在他面前為他揉捏着,眼睛空洞無神,思緒彷彿跟着李檀一起離開了陳府。

想來他是個廢人,或許也是幸運的。

他上頭還有個哥哥陳平做頂樑柱,使他不怯於生死,不負於牽挂;自己雖然不能行走,可親人也做了能為他做得一切,不能見識廣闊的湖海和浩瀚的山川,卻也能在這一隅中自得其樂,無憂無慮地過完為數不多的日子。

而李檀不同,他要活着,努力地好好地活着,絕不能倒下,絕不能有片刻憩息。

陳卓喃喃着問:“你看,侯爺是不是瘦了?”

侍女手下微微僵了僵,低着頭回答道:“奴婢看也是。鳳陽關是折磨人的地方,怎麼能跟京城相比?好在侯爺回來了,往後爺也有個說話的人。”

話了,她抬起頭來見陳卓聽后臉上浮了些笑意,似乎連氣色都好很多。

她又說:“奴婢方才到外府拿葯的時候,聽前院的姐姐說景王爺的馬車在門前停了很久,她想讓奴婢問問爺,是不是景王有什麼東西丟下了?”

陳卓輕笑了聲,拂開侍女的手,扶着輪椅往內室移去,說:“他自己丟下的東西,讓他自己來找。”

岳淵着新衣拜見陳月時,眼淚一直在眼眶中打轉,陳月見了趕忙將他的眼淚抹去:“叫你擔驚受怕了。”

岳淵不斷說著感謝的話。

陳月真得疼他。

李梁戰死那會兒,陳月懷着孩子,收到前線傳來的死訊,一時經受不起打擊,從台階上栽下來,她自己的身子不爭氣,孩子就這樣沒了。

這麼多年,她一直怨自己沒能給李梁留下個一子半女。

岳淵來后,沒幾日她就犯了頭痛,原是老毛病了,平日裏就着葯喝,長久地調養着,因不是什麼大病,府上沒人在意,連陳月自己都不當一回事。卻是岳淵一趟一趟地往她房中跑,時不時來問她是否好受了些。

她看着岳淵,總會想起自己那個與她有緣無分的孩兒。陳月怎麼能不疼他?

岳淵說要到府門口等着李檀,陳月叫人拿了手爐來叫岳淵揣在懷中,陪他一起在這裏等。

見李檀從馬上下來,兩人一同上前。岳淵一下撞進李檀的懷中,只顧着抱他,什麼話都說不出。陳月見了淺淺一笑,對李檀說:“你瞧這孩子毛躁的,非要在門口等你。”

李檀失而復得,自是歡喜,手下揉着岳淵的腦袋,等着一會兒再同他說話。

他先對陳月說:“大嫂,你別陪這小子胡鬧。岳淵前幾日同我說,你痛症犯了,我這一應酬起來沒完,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今天想起來,特意跑到城西將黃大夫請來給你診診脈,你老這樣忍着可好不了。”

陳月說:“不過是小痛小病的,不礙事。我那裏也有方子吃着。”

“不管用就別吃了。一會兒黃大夫就來,再給你開一服。”說著李檀將岳淵拎起來扛到背上,笑道,“我先給他上上課。”

陳月見他這樣生猛地拎着岳淵,心裏驚得不行,連忙道:“小心些!”

她不知道岳淵怎麼進得牢房,李檀岳淵都不說,她也不問,但她知道李檀沒少為岳淵的事奔走,心裏生怕李檀會責罰岳淵,不禁開口求情道:“他還小,你可別打他,有什麼事說說就行了。你說他,他一定會聽的。”

李檀挑起眉,往岳淵屁股上打了一下:“哎呀——?什麼時候把大嫂都收買了,現在都袒護着你了?”

岳淵叫李檀打了屁股,頓時羞赧起來,臉似火燒,偏偏李檀還箍着他,他還掙不出來,羞惱地說著:“我沒有!”

陳月見李檀還同他玩鬧,不似生氣了,心也就放下來,任着他們胡鬧。

李檀攜着岳淵到他自己的房裏去,屋中地龍騰地火熱,李檀出了一身汗,只好先將岳淵規整地放下。他解開披風,褪去輕甲,換上常服,一點也不避諱着什麼。

待周身輕鬆,他一把捉住岳淵,將他按到桌邊來。

岳淵戰戰兢兢,不等李檀開口說話,先低下頭來:“我知錯了!”

李檀不想這孩子莫名其妙認了錯,驀地笑了下,又連忙忍住,起了份逗他的心思,正襟危坐道:“哪兒錯了?”

岳淵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試探着:“不該傷了景王...”

李檀肅聲說:“你好大的膽,我給你劍,是叫你傷人的么?”

岳淵卻也覺得委屈,瞥着嘴說:“我...我以為他要殺了你...!我拿着劍,是想保護你,不是想傷人。”

最後一句猝不及防地碾過李檀的心,柔軟又乾脆。

見李檀只瞪着他,岳淵不敢再委屈,連忙道:“是,是我錯了,我...我...我下次蒙上臉,一定不叫他發覺我是誰!一定打完就跑,不拖累你!”

岳淵垂頭喪氣地捂上面:“現在,劍也沒有了。”

李檀不可聞地嘆笑了聲,伸手將岳淵攬在懷中,說:“逗你的。錯不在你...是我不好...”

李檀起身,將與兵甲掛在一起的劍解下來,扣在岳淵面前,說:“這把劍,歸你了。”

岳淵驚着將劍捧起來,不可思議地撫着劍鞘上的花紋。劍於他來說還有些重,卻也能拿得起來,等他再練過,他肯定能將它使得很好很好。

他抬頭問道:“真的?真給我?”

“這把劍喚作‘佛鱗’,是我父親傳於我的。我私心望你能接下這把劍。劍乃器中君子,聖人之兵,品性最好。我父兄死後,我便改用長/槍。佛鱗不常出鞘,也是寂寞。”

岳淵將佛鱗抱在懷中,問他:“為什麼不用劍了?”

李檀沉默半晌,不免又想起諸多事來,一時五味雜陳。

他從前避諱着不跟別人講這些事,可當岳淵問得時候,李檀頭一次覺得說出來也好,說出來或許能輕鬆些。

李檀沉下口氣,道:“我父親善槍,兄長善刀,三弟劍術雖不算精湛,卻也小有所成。兄弟二人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無人能敵。可是多年前...他們雙雙被越軍斬於大津江,屍骨無存。我父親痛失愛子,在皇上面前請命出征,亦是有去無回。”

岳淵小心翼翼地問:“那...那你呢?”

李檀的手指驟然收緊,面上露出極為痛苦的顏色。

岳淵抓住李檀的手,安撫似的揉捏着他的手背,說:“我不問了。”

李檀說:“我也在大津江。當年越國大舉北上,我知此戰危機四伏,便決定以軍師門生的身份隨軍而行,為他們出謀劃策,合力抗敵。可他們被困在大津江的時候,我救不了他們...”

李檀的手冰涼冰涼的,像一塊寒冰。岳淵驚着說:“我不問了!”

“你讓我講出來罷。我能好受些。”李檀扯出一絲淺笑,“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我也從未跟別人講過。”

岳淵遲疑地點了點頭。

李檀深吸一口氣,繼續道:“當時兩軍於大津江兩岸相立相抗,祈國戰線拉得很遠,不宜打持久戰,需得速戰速決。我已使計截斷越軍的糧援,決定先發制人,趁上游未破冰、江水未漲之時,令我軍大舉渡江,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可不知道為什麼,越國好似已經知道我定下的計劃和實施的時間,先行在江面上設好埋伏...我大哥、三弟都在戰船上...”

他的聲音近乎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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