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枕夢
迷迷糊糊間,岳淵冰冰涼的身體好像被三月春風包起來。
像是回到從前的除夕夜。
岳淵家難得燒一次小泥爐,他娘在燭燈下剪着剪紙,小泥爐上溫着酒。
岳懷敬給他倒了一杯,悄悄瞧了瞧自己的妻子,像是做壞事似的,將小酒杯往岳淵手裏一塞,擠眉弄眼地哄岳淵喝一口。
岳淵抿了一下,就覺一股辛辣味沖得他眼淚直冒,伸着舌頭喊辣,辣完又覺口中留有奇異的醇香。
還不等他再回味,他娘拿着剪刀就衝過來,惡狠狠地瞪着岳懷敬:“你又亂教他,有你這樣做爹的嗎?”
岳懷敬趕忙認錯,連聲說著不敢了不敢了,又是一頓亂鬨,口中說著甜言蜜語,岳淵也在一旁幫腔。
她娘只識幾個字,叫兩個秀才爺說得臉都紅了,細着嗓子罵了幾句,又去旁邊給岳懷敬做新鞋。
岳懷敬將岳淵抱在懷裏,笑得不亦樂乎,將岳淵親了又親,一聲一聲的“寶貝兒子”叫着,胡茬兒扎得岳淵極疼,好容易才從岳懷敬的爪子下掙出來。
“淵兒...”
“是我來晚了...”
“我陪着你呢...”
岳淵從黑暗中掙扎着,從一陣劇痛當中努力睜開眼睛,光芒突如其來,刺得他睜不眼睛。
一隻柔軟的手撫了撫他的額頭,是個姑娘的聲音,婉轉得像個百靈鳥,喜道:“你醒了?”
床頂綉着紫金的梅櫻,精緻玲瓏。
小姑娘探過頭來好奇地打量他,眉眼清秀麗人,恍若散花小仙:“你怎麼樣?身上還疼不疼?口中苦嗎?能不能說話,還是想要喝口水?”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岳淵頭暈腦脹,不知眼前的人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兒,自己又為什麼會在這裏。
岳淵頓了頓,想要開口說話,發現嗓子是啞的,但好在能發出聲音:“你...你是誰?...這是哪兒?”
“我叫燕秀秀,是侯爺叫我看一會兒你的。這是在侯爺的別業里。”
他只看燕秀秀與他見過的女子都不同,生活靈動,一舉一動都帶着骨子裏掩不住的活潑。
燕秀秀說:“你先躺着,我去將侯爺叫來。”
見燕秀秀小鳥一般地飛出去,岳淵不敢動。他身上的疼痛雖然消了不少,可還是疼,傷處塗著藥膏,他不知那是什麼,只問着味道清香雅緻,想是極為名貴了。
住得屋子很華麗,床上鑲珠翠,垂流蘇,連他蓋在他身上的軟被也極為柔軟,《京都雜記》上說“流雲被軟若蜘蛛絲縷”,怕也不過如此。
屋中設一屏風,屏風上描金畫秀,屏風下不遠處擺一雪炭盆,炭火正盛,不見煙塵不聞煙味。
岳淵愣了半晌,心想自己莫不是已經到了仙境?
不一會兒,他見一剪身影從屏風后急匆匆地走進來。
正是李檀。
他走過來,狹長的目光定在岳淵身上。岳淵正不知該說什麼,可李檀好像才是那個不知所措的人。半晌,李檀低低問了句:“你還好嗎?”
岳淵點點頭,啞着嗓子:“好。”
燕秀秀說:“侯爺,要不要再叫大夫過來看看?”
李檀點點頭,讓燕秀秀再去請大夫來。他又轉眼望向岳淵,說:“身上還疼,也要忍一忍,再過幾天就會沒事了。”
紛亂的記憶涌回岳淵的腦海當中,他趕忙上前:“你救了我?...你呢,你的傷呢!”
李檀抿了抿唇,看着與岳懷敬七八分相似的岳淵,很久才回答道:“我沒事。”不過是些較淺的傷口,塗了葯很快就會癒合。
岳淵跪下要給李檀叩首,感謝他以身犯險行此義舉,感謝他不顧己身安危來救他。
可李檀一把托住了他的身子,單膝跪在岳淵面前,與之平視。
岳淵大驚失措地拉着李檀的袖子,道:“恩公!你這是做什麼?你...你快起來!”
“阿淵,我叫李檀,檀木的檀。往後你可以直接喚我的名字。”
岳淵不知李檀為何要重新告訴他一遍自己的名字,他之前已經知曉過了。李檀望着他疑惑的雙眸,定聲說:“我是你父親岳懷敬的門生,他托我來照顧你。以後,你就要跟着我了。”
他沒辦法告訴眼前的孩子,岳懷敬已經死了,而且...是因他而死。
岳淵聽后卻驚喜道:“真的?你認識我父親?那我父親在哪兒?什麼時候會回來?”
李檀勉強笑了笑,沉吟半晌,說:“不知道。你若想他,可以給他寫信,我代你寄給他。”
岳淵眼睛都亮了,說著就要從床上跳起來給岳懷敬寫信,不想一動就牽到胳膊上的痛楚,疼得他小臉都縮成一團。
李檀將他按下:“等傷好才允許。”
岳淵這才安分,轉頭看着李檀湛然若神的容色,不慎陷入他黑夜一般的眼睛當中,竟鬼使神差地喚了一句:“李檀?”
李檀笑了一笑,輕輕點頭。岳淵又喊了聲“李檀”,李檀笑意更深。岳淵也笑,說:“我叫岳淵,魚潛在淵的淵。”
李檀聽後點了點頭,長且嘆地說:“恩...我知道的...”
燕秀秀請來的大夫到了。大夫在外給李檀請了個禮,進來對岳淵號脈,又剝開他臂上的繃帶察看了傷勢,才說:“小公子醒來就沒事了,身上這些傷,多養養就好。”
聽他沒有甚麼后症,李檀才真放下心來,叫燕秀秀給了大夫十兩賞錢。大夫捧着錢袋連聲道謝,燕秀秀將他送出門去。
岳淵有些驚恐:“怎麼要這麼多錢?”
李檀說:“不多。”
比起岳淵的命,金銀珠寶能算得了甚麼?
岳淵臉上有些燙,小聲嘟囔道:“多的。能吃好多饅頭。”
李檀聽着心如同叫針扎了一樣,細細密密的疼從心口泛開,說:“以後,你想要什麼,就同我說,我一定為你取來...”
他知道自己這樣會慣壞一個孩子,可在當下,若是岳淵肯提一個要求,無論再過分,就算要他李檀赴湯蹈火,刀山劍海,他也要為岳淵辦到。
不然,他怎麼對得起死去的岳懷敬?
聽到這句話,岳淵怔了片刻,忽然覺得眼前的李檀有些莫名的頹然。可聽李檀這樣說,他心裏莫名起了一絲絲異樣。
除了他爹娘外,李檀是第一個待他這樣好的人。
他很開心,只低着頭笑,這麼久,他頭一次這麼開心。
笑着,他就想起饅頭,繼而又想起關關,猛地抬頭問李檀:“關關,關關呢?他還好嗎?”
“恩,他沒事,還在南苑休息。”
岳淵聽他沒事,心中懸着的石頭陡然落下,鬆了口氣說:“我在城隍廟快餓死的時候,是他救了我...這次是我執意要回來,定不能害他出什麼事。”
李檀聽后,愣了半晌,之後緩緩低下頭,揉捏着岳淵粗糙的小手,說:“讓你受苦了。”
岳淵見李檀愧疚,有些不好意思,連忙笑着說:“也算不上受苦,我爹說了,天將降大任於斯...算了,反正我爹快要回來了,什麼苦都不苦。”
李檀低着頭,岳淵看不見他蹙緊的眉尖,只覺得李檀手指皆是冰涼的。
岳淵包住李檀的手,慢慢地搓着,說:“你的手好涼。”
李檀強壓下哽在喉嚨的悲慟,笑道:“讓關關來陪你罷。我還有公務要處理,晚些時候再來。晚上,想吃什麼?”
岳淵想了想,說:“饅頭。熱的。也請給關關留一個。”
“還有其他的么?”
岳淵再想了想,搖了搖頭。李檀摸着他的腦袋說:“我讓后廚師傅看着做。我先走了,若想找我,就讓在門口服侍的下人去書房通傳一聲。”
這時,燕行天風風火火地走進來,給李檀和岳淵行禮。
岳淵有些驚恐,拱手回禮。
燕行天仔細打量眼岳淵,嘿嘿一笑:“呀,這樣洗乾淨了,仔細一看,岳小公子長得還真俊吶!像我年輕的時候!”
李檀哭笑不得。燕行天撓着腦袋哈哈一笑,又誇了岳淵幾句,方才說:“爺,那邊...出了點動靜,您過去一趟吧。”
“好。你先去將關關帶過來,阿淵要見他。”
“沒問題。”
李檀又跟岳淵囑咐幾句,才和燕行天一前一後離開。
燕行天去南院找關關,李檀獨自走去書房。門外已有一侍衛在等候着,見李檀走近,他低頭道:“侯爺。”
李檀瞥見侍衛右臂上的衣衫爛開一個口子,猙獰的傷口上,鮮血堪堪止住。李檀淡聲道:“既受了傷,先處理好再來罷。”
侍衛說:“多謝侯爺關心,不是什麼大礙。侯爺,我們去尋岳先生的舊物之時,碰上了淮王公的人...他們好像是來找岳小公子的...”
李檀眉頭一皺:“淮王公?確定是大君他親自派來的親兵護衛么?”
“這個...屬下不知。近些年南地王廷內鬥得厲害,雖然岳先生無意王位,在黎州隱居多年,可岳小公子怎麼說也是...淮王公的嫡孫。屬下覺得,他們多半不會是大君派來的人。”
李檀沉着面,思酌片刻。
侍衛謹慎地問:“侯爺怎麼看?要將岳小公子護送回大君身邊么?”
李檀搖搖頭:“如今先生已經去世,大君年事已高,南地王廷當中沒有誰會護着阿淵。而且先生臨死前將他託付於我...我自該將他帶在身邊教養。”
岳懷敬厭透了兄弟之間為了王權互相算計傾軋,故而在大君立長公子前就主動放棄繼承權,離開了王廷的紛爭。
他這般淡泊名利、甘願偏居一隅的人,必定不會歡喜岳淵再卷到這樣的內鬥當中。
李檀說:“此事由我親自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