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夢境
許酒這一晚睡得很好,一夜無夢。
她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睡得這麼好了,好像是自去年被很關照她的那幾個乞丐拉去看了城外紫竹林的小土墳之後便經常做着同一個夢,那夢境像她卻又不像她的,夢境裏的人似她又不似她,她能感覺到那人的心緒,感受到她的想法,卻又能清清楚楚看見她的身影,她的表情。
夢中下着瓢潑大雨,京城的街道上卻亂成了一團,到處都是官兵,她穿着單衣拚命跑拚命跑,身上發上被淋得濕透,連眼睛也不知是被雨水還是被淚水糊得看不清東西,她胡亂抹了一把,片刻也不敢放慢腳步,彷彿只要慢上一步便再也見不到她想見的人。
終於到了,她站在大雨中,看着重兵把守的相府大門,眼看着她是闖不進去了,她轉身便又往旁邊僻靜無人的小巷狂奔過去。
好在那兒沒有人守着,她鬆了一口氣,移開擋在那兒的一塊小木板,比她膝蓋高一點點的狗洞暴露了出來,她趴在地上便往裏面爬。
春末,身上濕透透地,冷得她直打寒顫。
那狗洞連着相府的後院,她爬進去后便急着四處尋人,可她所經過之處,已不見半個活的,到處都是屍體,便是下着雨,空氣中也是散不去的血腥味,地上的血水與雨水混在一塊兒,順着地勢流進院子裏的河流中,將河水染成了緋色。
看着這個情景,許酒突然想起一個詞——血流成河。
她將屍體一具一具地翻開來看,每見到一具心便會提起一分,看到不是蘇迎時,又放下一些,再看到屍體時又提起心,如此反覆,濕透的青絲貼在臉上身上,原本素白的衣服上滿是血污和污泥,着實狼狽。
翻到最後,她的手都顫抖不止。
直到將府中的一百三十六具屍體翻完都沒見到蘇迎的,她這才放心下來。
可她未放心多久,便有一個衣衫破爛不堪的小孩兒從狗洞鑽了進來,他白着小臉,拉着她的衣袖便往狗洞外面鑽,一邊鑽一邊道:“酒姐姐,我娘看到他們抓着蘇公子往宣華門去了,讓我來喊你趕過去,可能還能見他最後一面。”
宣華門,可是立即處死大逆不道謀朝篡位的死囚的地方,凡是拉到那兒的都是有板上釘釘的石錘的,皆連申冤的機會都不會給。
她爬出狗洞又跌跌撞撞往宣華門趕去,心中想着,今日若是救不出他來,那便陪着他去,這樣在黃泉路上有她在一旁嘰嘰喳喳,他也不會孤單了。
他這一輩子都是孤孤單單,她不想他死了以後也孤孤單單。
宣華門守衛森嚴,一旦他們進了門,她就再也不可能有機會見他,好在她在他進門前趕到了。
他被鐵鏈拴着關在鐵籠囚車裏,因為體弱常年不離身的紅色火狐裘衣已經不知被丟到了哪出,只穿着一身單薄的黑衣,襯得原本白皙的皮膚越發蒼白,如墨的濕發貼在背上。
他看到她了,神色依舊冷清,沒有絲毫波動,只淡淡掃了一眼便移開視線,再不看她。
五年時間,她見得最多的便是他淡然的神情,早已經練就了一顆金剛心。
她將手腕上的軟劍展開,幾個起落便攔到了他們面前。
領頭的瞧見她,一臉為難:“郡主,您這樣不是讓我們難做嗎?蘇相犯的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啊!您若要救他……”
領頭說了一半,便不再說了。
“我若要救他,按律便可就地誅殺。”許酒嘴角微揚,“你為難什麼?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她這是一心求共死。
蘇迎眉心微不可查地皺了皺,嘴唇動了動,對許酒無聲地說了三個字。
許酒看得明明白白,他說的是:“何苦呢。”
何苦呢……
她也不知何苦,也許從五歲那年被他從狼群手中救回來的時候她就註定要苦了,若不是他,她早死了,他早忘了她,她卻一直記着他,冷淡的眉眼,右眼角的淚痣,火紅的狐裘,他不知道,她一直在四處尋他。
許酒手中的軟劍挽了個劍花,毫不猶豫便朝着那群侍衛刺過去。
押解蘇迎的可都是皇上的禁軍啊,哪是只有三腳貓功夫的許酒能對付的,他們顧忌她的身份,沒有對她下重手,只將她製得死死的,猶如金剛罩,任憑她怎麼沖都沖不出去,卻又不會傷到她,最後許酒精疲力竭地趴在地上,抬頭看蘇迎。
蘇迎的唇又動了動。
她看到了,他說:“好好活着,若有來生,白首不離。”
她突然笑了,即便他許給她的只是個虛無縹緲的來生,她依然開心。
而這時,卻不知從哪兒竄出來一群黑衣人,他們救了許酒,將那群禁軍壓制住,動彈不得,卻也同樣沒有傷他們,而接下來便是許酒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幕,她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眼睜睜看着其中一個黑衣人的刀朝着被鐵鏈囚車困住的蘇迎脖子上劈了下去,蘇迎瞬間身首異處,血流如注,頭骨碌碌滾到了地上,滾到了許酒面前。
她每每便在這時被嚇醒,再不敢入睡。
許是昨日得了那簪子的緣故,昨晚她就這樣一夜無夢到天亮,醒來后精神頭格外地好,洗漱完,又用完早餐便乖乖等着沈容來帶她去裱她昨日裏畫出來的那一副畫像。
辰時過去,許酒沒有等來沈容,卻等來沈容派來的人,是恆王府的老管家。
老管家知道許酒這一號人物,卻因為是來福被派到許府照看之後才從鳳閣調任過去的,還未曾離開過恆王府,從而沒見過許酒的人,對她並不是很了解,因許酒不喜見到生人,又落了個見男人便人扒衣服的傳聞,老管家便不敢進屋,若是他被許小姐扒了衣服,他家爺怕就是會以他污了小姐眼的罪名扒了他的皮。
不想被沈容扒皮的老管家便只在外候着。
見老管家親自來,黃鶯便知道定是沈容有話帶來。
老管家看黃衫侍女在許酒耳旁說了句什麼,許酒點了點頭,她才走了出來。
黃鶯朝着老管家福了福身,問:“可是王爺有話帶給小姐?”
老管家同回了一禮,答道:“今早宮裏邊傳話來說太後娘娘舊疾複發,將幾位殿下都召進了宮守着,爺臨走前吩咐,小姐出去時讓姑娘多帶些人跟着,切莫再把人給丟了。”
想起上次許酒被丟的後果,黃鶯不禁打了個冷顫,弓了弓身道:“奴婢省的。”
“那便好,”老管家又給了黃鶯一枚玉佩,“爺沒回來前,府里的侍衛可隨你調動。”
送走老管家之後,黃鶯回到房間,同許酒如實道:“太后病危,殿下他進了宮,近期怕是沒有時間陪小姐去裱畫,小姐若是着急,奴婢陪小姐去可好?”
說罷,她小心翼翼看着小姐的臉色。
原以為沈容不陪小姐去,她多少會落寞,會不開心,然而,許酒聽到這話后,只“哦”了一聲便收下了畫卷,轉身道,“那你陪我去罷!”
臉上並沒見多少失落,彷彿只要有人她熟悉的人陪她去,那人是沈容亦或是黃鶯並無不同。
而事實上,對許酒來說,沈容和黃鶯也確實沒有不同,在她如今的世界裏只有三種人,一種是看起來像蘇迎的,一種是她熟悉的,一種是她陌生的。因為沈容不讓她出府她才乞求沈容陪她去的,可現在沈容許她出府,那是誰陪她也就沒差了,只要她認識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