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章 觀世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接過琉璃瓶,手指輕輕捻摸。
赤晏說:“他的魂魄很奇怪,一旦離開身體,就會飄散在空氣中無法聚集,更別說去地府投胎輪迴了。我不知道上一世他是如何轉世到蘇舜玉身上,或許是有什麼別的法子是我們不知道的。不過,我已將他三魂七魄收了回來,找人投胎也好,你留在身邊也罷,總之任你處置。”
收回世間任何魂魄必要用阿(e)蓮香爐,用爐中特有的香味將魂魄引過來,才能這樣完好無損地將它們引到琉璃瓶中。可阿蓮爐只有天母手上才有,而且極不易接到,赤晏是怎麼辦到的?
我忽然想起朱雀身上有九根神羽,每一根神羽都能化作一種神器,使用完之後便會燒成灰燼。而朱雀每少一根神羽,就會減少千年壽命。看來……赤晏是動用了神羽,為了收回蘇舜玉的三魂七魄將神羽化作阿蓮香爐,也便因此縮短了一千年的壽命。
我問赤晏是否如此,他沒有直接答我,而是說:“我只不過,不想讓你跟之前百年那般混混沌沌,所以才幫你找到他的魂魄。”
我心有一陣一陣發懵,我從來未曾想過,赤晏……會為我做這樣大的犧牲,他何苦如此,我明明這麼狼心狗肺……對他這麼不好!
赤晏愴然望着我,嘆了口氣:“不如先看看他下一世會如何,再做決定吧。”
下一世……倘若我有本事知道他的下一世,前一百年便不必在凡間飄飄蕩蕩了。
可我腦子裏突然蹦出一個可能,驚恐地望向赤晏!
來不及阻止,他已經拔下一根神羽,翻手化作觀世靈鏡!
我張着嘴,說不出的感覺,恍惚呆愣一會兒,對他大聲叫嚷:“朱雀只有九根神羽,誰能像你這樣濫用!你根本不用為了我,做出如此犧,白白去了兩千年的壽命!”
赤晏一手端着靈鏡,一手背在伸手,沖我笑了笑:“你別忘了,我可是上古神獸,即便沒了這全部的九千年,我還有上萬年的生命,活都活不完!”說罷,他掌中起法,開啟靈境。“這面鏡子可以看到他的三魂七魄下一個要去的地方,我們先看看下一世他會變成誰,會有怎樣的命運。”
觀世鏡發出一陣強烈的光芒,慢慢轉淡,印出凡間春景。
而我始終不得平靜,這是窺視天機,始作俑者……會受到天界責罰!
我偷偷扭頭,看着赤晏心中滋味萬千。他忽然轉過頭來,將我瞪了回去。
靈境中,陽春三月,萬木爭春。
一個豆蔻少女蹲在清澈的小河裏,腳邊的岩石上放着一隻只大大小小的河蚌。
奇怪,蘇舜玉呢?
身邊赤晏輕聲驚嘆:“該不會下一世就投胎成女人了吧?”說著,扭頭意味深重瞧了我一眼。
我咬咬牙,肯定不會的!如果他變成女子……那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這時。鏡子裏的少女興奮抬起頭來,手裏捏着一顆滾圓滾圓的大珍珠。
而我的注意卻不在那珠子上,赤晏也在同時深深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個人……居然跟我長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我問:“這是誰?”
赤晏伸手一揮,驅動靈鏡。
觀世鏡不僅能看到下一世,還能印現下一世中所有人與事的全部信息。赤晏說:“她是凡人,名叫宣水袖,是餘子明的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為何他的身邊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女子,那我呢?我在他的下一世會是個什麼樣子?
我繃緊神經,盯着靈境裏面的影子。宣水袖正欣喜自己挖到了大珍珠,照在陽光下細細觀看,絲毫不知道身後有一清新俊逸的翩翩少年慢慢靠近。少年搶過她手裏的珠子,纖細修長的手指拈着乳白色的珍珠,眯一隻眼對着陽光。
在那廂宣水袖驚詫發怒之時,我驚喜不已!這個少年,是蘇舜玉。不……我看着靈鏡中翻動的仙文字體,他……叫餘子明。
這一世的餘子明只是普通百姓。生活貧苦。可在他七歲那年,家中突然富裕,聽說是因為貴人相助。也因如此,餘子明是這村裡穿得最好、吃得最好、用得最好的,也是村裡唯一擁有珍珠錦緞的人。
宣水袖氣呼呼跳上去搶珍珠,身體是不是貼在餘子明身上。而餘子明比她高一個半頭,跟她爭得兩頰發紅。
我在鏡子外將這一幕看在眼裏,看得心裏很不舒服。餘子明的臉紅並不是因為天氣炎熱,也不是因為跟宣水袖爭珠,而是……而是喜歡!
而鏡中的宣水袖還是個懵懂不知的小姑娘,她見到餘子明臉紅,不由奇怪歪了歪腦袋,問:“你這是怎麼了?天氣還不算太熱,你的臉怎麼曬紅了。”
餘子明別過頭去,望着對岸迎風起伏的綠草,臉上情緒一片混亂。
宣水袖趁機搶回珍珠撇撇嘴,立即蹦蹦跳跳地趕回家。
“咳咳。”赤晏低聲咳了咳,將我的注意從鏡中拉回,接着他告訴我,“靈鏡觀世,我們雖在鏡外,卻也能用我一手神力,暗撥乾坤。你若想進到鏡中,我也可以幫你,如此一來,在他三魂七魄真正轉世之後,你便也由不得自己來去,必須按照這裏面的事局發展,好也如此,壞也如此,不可更改。”
我搖搖頭,我想看一看。沒有我的出現,餘子明這一世會活得如何,是不是就能擺脫前兩世的痛苦。
鏡中已到了第二天,宣水袖帶着珍珠和刺繡趕集市。珍珠沒賣上滿意的價錢,刺繡倒是賣得順利。宣水袖的家中還有一個姐姐,一個病中的母親宣氏,她今天得來的這些銀子,正好能給宣氏買上幾貼好些的藥材。
可事不如人意,當宣水袖拿着葯興奮回到家的時候,只能看到宣氏冰涼的屍體安靜躺在破舊的床榻上。宣氏終究抵不過病魔,無聲無息地死了。
姐姐宣如黛泣不成聲,哭暈了好幾次。
宣水袖拿着一無是處的葯,顫抖地蜷縮在屋后,抹着眼淚偷偷哽咽。
鄰里們聽到消息都趕了過來,餘子明也找到宣水袖,坐在她身邊,靜默不語。
我看着靈鏡之中這兩張再熟悉不過臉,情緒複雜萬分。我希望餘子明能夠幸福,而身為一個女子,我並不喜歡宣水袖,可……她偏偏有着一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龐,着實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宣氏家中貧困,就連棺材也墓碑也買不起。宣如黛想起曾在街上看到過的一些女子賣身葬父,於是學着樣子穿戴好素衣白帽,跪在街上。
宣如黛雖然生在尋常人家,卻也有着一副好樣貌。很快,宣氏有了黒木棺材,有了體面的喪禮,宣如黛也要嫁人了。
原本,宣如黛打算安葬完宣氏之後,就帶着宣水袖一起到夫家,可是買她的人是個年過五旬的老王爺,她已是第八個小妾,說白了就跟王府上的侍衛差不多地位,甚至還會被人瞧不起。宣如黛不想宣水袖跟着她進去受苦,於是就撇下宣水袖一人留在鄉下。
宣水袖自力更生,日子過得清苦,又小又瘦。最開始,宣如黛還從王府里偷偷派人送些吃的穿的,可一個月之後就再沒了消息。
而餘子明,剛剛過完十七的生日,被一位陌生的貴人接走,再沒有回來。
宣水袖孤苦伶仃,常常一個人坐在山坡上發獃。
我看着這樣的她,忽然想起自己在那百年也是這麼過來的,心中不由感慨萬千,隱隱作痛。看着那張還顯稚嫩的小臉,我總覺得我跟她……似乎也有什麼聯繫?不……不可能,我生來便是仙胎,不可能會有凡人與我長的一樣!即便這世間模樣相似千千萬萬,但偏偏與餘子明牽扯在一起,未免也太巧了點吧?
可是,我不知為何,當我看着鏡中宣水袖經歷的生活,心情也跟着她一同波動,彷彿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不知不覺,鏡中已到了入秋,我看到宣水袖上了一輛朱輪華蓋的馬車,將她帶到了繁華城中的王府大門前。
紅漆金瓦、亭台樓閣,大廳內的佈置讓宣水袖眼花繚亂。烏木刺繡屏風、長春白石盆景,以及紫檀桌椅各列擺設,就連小小的茶盅也是精雕細琢。來自鄉下農村的小丫頭哪裏見過那麼多金貴漂亮的東西,然而這些都比不上自己姐姐身上的一件金花牡丹袍。
如今的宣如黛的身上再找不到半年前的窮酸影子。金絲綉線將牡丹開在兩袖裙角,增添不少貴氣,那張精緻的小臉雖然消瘦,卻白皙光滑,細膩紅潤。
面對這樣的宣如黛,宣水袖目瞪口呆。
宣如黛笑拉着她坐下,侍女從門外陸續進來,手裏端着羹湯糕點。
冰糖燕窩羹、翠玉豆糕、百合酥、蝦仁粥……這些小吃宣水袖見都未曾見過,更別說吃了,聞着香味都忍不住猛咽口水。而宣如黛恨不得把府上美味的湯點都送上來給自己的妹妹,可又知宣水袖胃口不大,總不能太浪費。即使自己如今身家富貴,但當過窮人的日子,還懂得節省。
宣如黛陪着宣水袖填飽肚子,看着宣水袖這般那般拘謹,宣如黛忽然紅了眼睛。
宣水袖奇怪望着宣如黛。捏着帕子不知所措。分別半年,姐妹之間還是生分了許多。
宣如黛自己擦乾眼淚,明白妹妹初來乍到還很緊張,於是輕輕牽起她的手,說起從前在一起的日子。這一說倒真見效,宣水袖很快放鬆心情,開始纏着宣如黛講她在王爺府的故事,為何這王府如今只剩她一人?
宣如黛簡單告訴她,前王妃因病去世,老王爺隨後也發了舊病。老王爺遣散七個小妾,讓她做了平妻王妃,以方便打理府中上下。不久之後,老王爺也走了,府中便只剩下她一人。
姐姐的話,宣水袖自然相信。而我,卻皺緊了眉頭。
兩人再聊了一會兒后。宣如黛帶着宣水袖到安排的住房。
屋子寬敞明亮,佈置精細優雅,宣水袖表示喜歡得不得了。而打開後窗,宣水袖驚奇地發現屋子後面是一片……花開正好的海棠,我的心也跟着一震!一旁,宣如黛將檀木櫃打開,親自挑出一件鵝黃色長裳和一條粉紫色褶裙,侍女也打來熱水,一邊往浴桶里倒一邊撒花瓣。
宣水袖滿懷新奇地泡了花瓣澡,滿懷新奇地穿上宣如黛選好的衣裳裙子坐在梳妝枱前。
宣水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會像官家小姐一樣,能夠住這麼好的房子,穿這麼漂亮的衣服,吃那麼美味的食物,泡那麼舒服的花瓣澡。這些……都好像做夢一樣!
侍女在挽好的髮髻上斜斜帶上一支玳瑁海棠簪,宣如黛又拿出鑲紅寶銀項圈幫她細心帶上,再從紅木小盒裏取出一隻碧玉翠鐲套上她纖細的手腕。最後,侍女為她點好唇脂,轉眼間,鄉下小丫頭變為了一名閨門小姐。
“袖兒,從此之後姐姐會讓你過上好日子,再不用受苦。”宣如黛輕輕摟着宣水袖,臉上瀰漫著幸福的笑容。
“袖兒也會保護姐姐,尊敬姐姐,和姐姐永遠在一起!”宣水袖重重點頭,臉上洋溢着無比喜悅。
宣水袖以王妃姊妹身份入住王府,王府上下對這個新來的小姐照顧得極為謹慎,生怕因此丟了性命。
可是,宣如黛常常坐在書房裏算賬務與處理府中大小事宜,總是抽不出多少空來陪她。宣水袖呆在這偌大的府中,忽然覺得整個心飄飄蕩蕩搖晃不止。
這日,她甩掉所有跟着她的侍女,一個人跑上大街。身後沒有人跟着。宣水袖終於徹底放鬆起來,將大街來來回回走了數遍也不覺得無趣。這時,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一家酒館裏出來,她飛快跑上去,拍了拍那人肩膀。
男子轉過頭來,是離開許久的餘子明。
餘子明驚詫望着眼前穿戴富麗的宣水袖,宣水袖也驚奇看着一身錦緞頭戴鑲玉冠的餘子明,誰都想不到分別之後的再遇,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原本兩個山裡鄉村的少年少女,此時竟被裝束換了個模樣。
兩人一同走在街上,餘子明告訴她,十七歲之後,從小資助他的那位貴人就將他帶去了都城並收為義子,此次回來便是探望父母的。宣水袖則告訴他自己是沾了宣如黛的光住進王府。餘子明瞭然一笑,瞬間卻是不令察覺地鎖了鎖眉。
從那之後。餘子明出入王府漸漸成了平常事,外人都說餘子明是看上王妃的妹妹了。
一場大雨之後,氣溫驟降,宣水袖染了風寒。
餘子明送了宣水袖一件紅梅繡花披風,披風蓋在身上暖意濃濃,肩上的梅花襯得宣水袖兩頰撲紅撲紅。
宣水袖搓暖小手,伸出去握住餘子明的,笑着問:“子明哥哥,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因宣水袖這個小動作,那雙向來溫和平靜的眼睛裏盪起劇烈的波瀾。
餘子明頓了好一會兒,才平靜說:“你是宣如黛的妹妹,我也當你是妹妹,自然要對你好的。”
宣水袖的心輕輕一沉,有些顫抖地垂落手掌。
餘子明繞到她身前,將披風系帶為她系正,大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微笑離去。
此時的宣水袖已經不是在河邊采珍珠的懵懂少女,再次見到餘子明的時候,她心裏有了悸動,嘗到暗慕的滋味。而餘子明今日之言,等同於拒絕。宣水袖的心裏,此時儘是失落和刺痛。第二日,兩眼便紅腫得不像樣。
宣如黛看到她哭過的樣子,跟侍女稍稍打聽了消息,之後緊抿着唇一言不發,看着侍女給她敷眼睛,直到消腫才離開。
幾個月後,餘子明的生辰到了。
宣水袖偷偷綉了一隻荷包,當日緊緊拽在手裏跑去找餘子明。可是餘子明不在家,也不在街上。回府到院,倒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溫文坐在亭子裏。
看到宣水袖,餘子明馬上向她走來,一雙深邃黝黑的眼睛似乎急於訴說什麼。宣水袖背手藏着荷包,歪着頭望着他。自那日披風之後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為何這一次他又主動來了?
餘子明說:“宣水袖,我心裏很矛盾。我想問你,如果我跟宣如黛……”
“水袖、子明。”身後傳來溫柔的叫喚,餘子明的話戛然而止。
宣水袖忙將荷包藏進袖子掩住,轉身面對宣如黛:“姐姐。”
宣如黛微笑站在梅花樹下,一身暖紅耀眼奪目。她溫柔望着宣水袖,目光卻在閃向餘子明的時候微微銳了些。
“今天是子明的生辰,我準備了厚禮。子明,你跟我來拿好不好?”宣如黛說。
餘子明向她勾勾笑,隨她而去。
院子裏又只剩下宣水袖一個人了。
其實……在那幾個月裏,宣水袖感覺到餘子明和宣如黛之間的神神秘秘。
餘子明經常出入王府,外人以為是找她,其實大多是找的宣如黛。
宣水袖心中滿是猶豫和矛盾,可還是禁不住內心的疑問偷偷跑到宣如黛的院子。隔着雕花木門。隱隱約約能夠聽到屋裏曖昧的呢喃。
即使宣水袖再不懂那事,也聽得出這其中的微妙。宣水袖慌慌忙忙跑回自己的院子,關上門驚魂未定,心裏酸得不得了,酸得兩眼生澀,滾落大顆大顆的淚珠。
之後幾天,宣水袖平靜如常,卻不大愛搭理人了。每當同時面對餘子明和宣如黛的時候,她就會想起那天所偷聽到的,心裏面怪怪的,可又什麼也不敢說。
興許是發現她的悶悶不樂,餘子明跟她提議:“水袖,明天就是上元節了,我們一起去看花燈好不好?”
宣水袖忙着手上的繡花,搖搖頭:“不想去。”
餘子明繼續勸:“你不是很喜歡花燈嗎?你都悶在府里好幾天了,也該出去透透氣。”
宣水袖放下繡花。轉身將他推出門外,緊緊合上大門。
餘子明是如何也想不到她不高興的原因,在外面逗留一會兒,又勸了幾句,無奈離開。
聽着他漸遠的腳步,宣水袖抹了抹濕潤的眼角,強撐一笑。
一日,侍女陪着宣水袖逛花園,無意間走到一處從來沒到過的地方。
這個地方悄靜偏僻、無人走動,到處都長滿了荒草。
宣水袖發現一個屋子的門半掩着,門框還算乾淨,應該是常有人進出,於是順手推了進去,誰知裏面居然躺着一個滿身骯髒的男人。
因為突然照進的光亮,男人清醒過來。當看到那張跟宣如黛五六分相似的臉時,他齜牙咧嘴撲上來,而房中隨之響起了清脆的鐵索聲。大驚之下,宣水袖尋聲往男人手腳上一看,發現他的四肢竟被綁着四根粗大長的鐵鏈條!
除了她,王府中不是只有宣如黛和下人了嗎?這個被鎖的男人又是誰?
在宣水袖的再三逼問下,侍女小聲說:“他……他是世子,是王爺的兒子。自前王妃死了以後,世子整天瘋瘋癲癲。現王妃怕他傷人,才關在這個地方。”
屋裏的男人突然大笑起來,用沙啞難聽的嗓子喊着:“王妃?這王府的王妃只有我娘一個!狠心的女人殺我娘、害我爹、養面首,把王府搞得雞犬不寧!我要她償命,要她不得好死!”
宣水袖問侍女:“可我瞧他說話還算清楚,怎麼就瘋了?”
侍女低着頭,咬咬牙說:“王妃說他瘋了,他就是瘋了!”
宣水袖是聽出這侍女話里的意思了……
聞聲趕來的僕人將房間門合上,催宣水袖快點走。
宣水袖打算待會兒好好問問宣如黛。但……他說的面首又是什麼?
“就……就是男寵。”侍女紅着臉回答。
“姐姐養了?”宣水袖仔細回想,王府之中並未見着這種的人。宣如黛會養男寵?宣水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
“回小姐的話。余公子就是王妃的面首。”侍女把頭壓得更低,小聲說。
猶如當頭霹靂,宣水袖腳步不穩,險些摔倒。侍女驚慌將她扶緊,到一旁坐下。
姐姐養男寵,餘子明就是她最敬愛的姐姐宣如黛的男寵!
原本以為餘子明和宣如黛只是單純的喜歡,沒想到……餘子明居然是宣如黛的男寵!她之前就想,如果宣如黛和餘子明是真心相愛,她一定會跟府里的人一樣保守秘密,可是……為什麼他們會是這樣的關係!這樣荒謬的關係,居然就是自己的姐姐和餘子明。
宣水袖無法抑制心中的憤怒,一路狂奔到宣如黛的屋子。
宣水袖質問宣如黛:“姐姐,世子是不是你關起來的!前王妃和王爺是不是你殺死的!餘子明……他是不是你的男寵!”
宣如黛驚愣望着宣水袖,面對她突然的質問,宣如黛很是不知所措。自從進入這個王府,她所受的委屈沒有人能夠傾訴。好不容易得到的權勢富貴,卻換來親妹妹的不滿。想到這些,宣如黛控制不住內心的悲傷,哭着跟她解釋:“水袖,姐姐歡喜子明,子明亦是歡喜我的。嫁給老王爺是姐姐無可奈何。姐姐想讓娘親好好入葬,想讓姐姐的好妹妹過上好日子。姐姐千辛萬苦做上王妃,又費盡心機得到整個王府,為的人只有你!可是姐姐夜不想失去子明,只能以這種方式跟他在一起。宣水袖,我的好妹妹,你能明白嗎?”
她承認了,宣水袖的心碎了。
如果她不承認,宣水袖認為自己還是會信她的。可是她承認了!
宣水袖傷心地淚流滿面,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眼前這位曾經最敬愛的姐姐,雙手掩面痛哭起來。
宣如黛抱住她:“姐姐沒有辦法,姐姐也想帶着你好好過日子,可是王府里的男人跟女人都不是好東西,姐姐受盡屈辱飽受折磨,姐姐也想過一死了之。可是我要是死了,你怎麼辦?我的妹妹還這麼小,已經沒有了爹娘,怎麼可以沒有姐姐呢。姐姐還能有什麼辦法,姐姐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啊!”
宣水袖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她不知道宣如黛還算不算她心目中的好姐姐。表面上王府上下都對這個王妃恭恭敬敬,可背地裏一定都怕極了、恨極了,所以侍女才會故意領路、故意跟她說那些話。王府之中連侍女都想反了宣如黛。想到這兒,宣水袖心軟了,更為自己的姐姐捏一把汗。
兩天後,宣水袖再次來到後院,發現有侍女僕人進出打掃。以為是宣如黛派人伺候世子。可是進去一看,壓根沒有世子的影子。問過侍女才知,原來世子前一晚就被送出了王府。
宣水袖很生氣,跑去問宣如黛。宣如黛告訴她:“姐姐聽說昆崙山上住着一個世外高人,能醫百病,能夠起死回生。可是他從來不下山,所以姐姐派很多人保護世子,送他上崑崙,希望高人能早日治好他的瘋癲。”
宣水袖心裏一沉,覺得宣如黛的眼睛裏矇著一層紗。
幾日後,餘子明離開了,他很突然地回了都城。
而此時,宣如黛已經稱病七日,第八天的時候大夫帶着產婆到了府中,走的時候宣水袖看到侍女給大夫和產婆塞了不少銀子。
宣水袖走進屋子,宣如黛憔悴地躺在床上。額頭上還冒着不少虛汗,半闔的眼皮微微睜開,靜靜望着門口的宣水袖。
宣如黛已經猜到宣水袖看見了產婆。不錯,她正是找產婆悄悄拿掉了剛剛懷上的孩子。
宣水袖在門口站了半刻,移步坐在宣如黛床邊。宣如黛看着宣水袖,抑制不住心中的難過,顫抖地落下淚來:“水袖,姐姐的孩子沒有了,姐姐這一生都不能有孩子。水袖,姐姐好傷心啊!”
宣水袖的心跟着又疼又酸,難受得要緊。她乖巧擦去宣如黛臉上的眼淚,安慰地匍匐在她懷裏。
經過幾日休養,宣如黛的身子恢復不少,臉色也漸漸紅潤。她盼望餘子明能快點回來,可最先盼來的是一道天牢聖令!
宣如黛被抓走後,餘子明帶着一身華服的“瘋”世子重回王府。宣水袖驚慌恐懼地望着眼前一堆手握長刀的侍衛。餘子明與世子交耳說了幾句話,然後將宣水袖帶離王府,回到曾經住過的小屋。
餘子明救回世子有功、潛入王府拿到謀反證物大功!不久之後,皇帝賜餘子明爵位府邸,賜宣如黛掛於城門曝晒不得好死!
墮胎未愈的宣如黛活活掛死在城門上,昔日紅潤的臉龐慘白如霜,經過烈日暴晒於大雨淋漓,屍身衣不蔽體,原本婀娜多姿的身體上呈現出一紅一白一灰,恐怖至極。經過城門的人都對她嗤之以鼻,大罵賊婦。
宣水袖日日去看城門上的宣如黛,夜夜做噩夢。
餘子明時常來找她,但她閉門不見。終於,情緒壓抑許久的餘子明無法將心裏話再藏匿一刻,盈利踢開破舊的木門準備大肆一番,卻見宣水袖面色憔悴躺在榻子上。不由一陣心疼,滿身憤怒油然散去。
“水袖……”他顫聲喊出她的名字,希望她能搭理一下自己,哪怕是又打又罵。
宣水袖緩緩抬起雙眼,眼瞼微腫,卻還能狠狠盯着他。
餘子明挪動腳步,快速到她面前,握着她的手告訴說:“宣如黛為一己私慾鳩佔鵲巢,幫助常山王意圖謀反,這些都是死罪!水袖,我沒有做錯!水袖,我喜歡你,不管之前我跟誰在一起,我跟她都不會有結果!”
宣水袖把臉捂進手掌心,深吸一口氣擦乾眼淚:“我姐姐並不是為一己私慾,她是為了我。她賣身葬母。一為讓娘親體面入葬,二為讓我過上好日子。你以為,她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子怎麼會想嫁給一個年過五旬的老王爺!”
餘子明握住她兩肩,讓她正對自己:“可宣如黛終究還是違背了初衷,殺害王爺王妃、囚禁世子是事實,跟常山王意圖謀反也是事實,縱然有再多的理由,事實就是事實!而你,宣水袖,我跟聖上求情饒你一死,你要跟我走,永遠不許提這件事。”
宣水袖冷笑一聲,忽然很懷念從前在小村裏的日子,那樣明媚美好。可如今……每個人,都變了。
她慘笑出聲,伸出手輕輕撫摸面前這張俊朗的臉龐。輕輕嘆了口氣,譏諷道:“生了一副玉樹臨風的皮表,出賣自己換你要的榮華富貴,難道你便不無恥?我只要想到那天你與我姐姐在屋裏悄悄做的那些事,我就感到噁心!你是逼不得已也好,你是形勢所逼也罷,縱然你有再多的理由,事實就是事實,難道不是嗎?”
她滿意地看到餘子明逐漸僵硬的臉色,臉上升起虛浮的微笑。
在宣水袖的印象里,餘子明從來不會勉強人,可這一次他強行將她帶入府中禁足。等她重見天日的時候,院裏府外紅綢喜花,鴛鴦紅蓋頭披在她頭上。
內內外外全是餘子明的人,宣水袖知道自己是逃不走的。
成親禮節過得急急匆匆,生怕新娘子不翼而飛。
交杯酒,只有餘子明喝了。餘子明沒有因為宣水袖不喝這杯喜酒而生氣,畢竟成親本就不是她所情願的。
他為她摘下沉重的金色喜冠,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呼吸她身上的溫暖的香味。
“水袖,我們好好過日子,你要信我。我現在是你的丈夫,你必須信我。”餘子明說。
她冷冷推開他,根本一點兒都不信。
餘子明的心一陣一陣揪痛着,還是逞強笑着:“水袖,我這一生也活得逼不得已。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跟你永遠在一起,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我會哄你開心,逗你笑,會很快樂!我們還會有很多孩子,我們會很幸福!”
哄她開心。逗她笑?
宣水袖記得他曾經就說過這樣的話,只不過那時候所有人還在身邊,他還是個單純少年。他大概永遠也不知道,宣如黛曾有過他的孩子。
餘子明深深注視着她,他相信所有的錯誤終會被時間沖刷,讓她看見自己的一顆真心,被她原諒。他伸出的手,可是沒來得及觸碰到她的臉頰,突然摁回自己劇痛的心口上,黑色的濃血從嘴裏一口一口吐出來。他雙眼依舊盯着她,只是那片柔情在瞬間轉為不可置信。
毒開始發作了……
宣水袖掏出藏在懷裏的香囊,這裏面裝的並不是什麼香草,而是有劇毒的香料。只要在喝酒的時候聞到這種香味,毒性就會借酒發作,立即死亡。這本來……就是為他準備的。
她的心裏面一下子空了,看着雙喜紅燭閃閃爍爍發出輕微的爆響聲。就好像是身體裏正有什麼一根一根崩斷。
當夜,大火燒毀余府,灰燼隨着晨風飄散在初起的春陽下。
我安靜看着靈境慢慢暗下,燃起一團火焰稍微灰燼。
這便是蘇舜玉的下一世,竟是如此……可笑?
看完這些,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就是一個旁觀者,他們的傷心和絕望在我眼中,不過是一瞬的揪心罷了。
在那一世里,除了那個與我樣貌一樣的宣水袖,我從未出現。我也終於知道,原來我就在他的命運之外,也就是說……我果然是那個唐突闖入他世界的人,硬生生將他本來的命運給扭轉了?
赤晏問我:“是否要他按照命運所定投胎轉世?”他嘆了口氣,坐在石頭上,“你已經知道他下一世的結果了,你若還要去找他,最好趕在他被所謂貴人資助收養之前。”
聽這語氣,他是覺得我鐵定會去找餘子明的。
雖然如此,但我很不喜歡他下一世的身份,這個故事……我絕對不會讓它變成現實!
我將琉璃瓶藏入懷中,對赤晏說:“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帶我去瑤淵。”
赤晏驚起,目瞪口呆盯着我:“你……你要給他改命?”
我點點頭,有些傷然地微微笑了笑:“嗯,他還是白延卿的時候,我聽一個老道長說過,他與仙道有緣。我不想讓他在凡間再浪費一世了,我要助他成仙,我要更改他的命運!”
赤晏搖頭,毫不猶豫拒絕我:“不行!你可知道為一個凡人改命需要付出什麼代價?”他頓了一會兒,目光變得深切,“還有,你可知道,他在下一世遇到的宣水袖為何會與你一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