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動如脫兔

科技園所處的A市東北角是近年才開始規劃開發的區域，公司雖多，住戶卻少，言嘯在網上查了一番，又抽空去附近轉了轉，沒找到靠譜的健身房。他工作之外的時間本來就已經被佔得滿滿當當，要讓他費時費力驅車到市區健身，他打心底不願意。

但鍛煉身體的大業不能就此擱淺。某日，他站在辦公室窗口伸個懶腰，俯視科技園全貌，霍然發現園區內道路清潔草木繁盛，其實是個慢跑散步的好去處。

乾脆每天早晨來科技園晨練算了。

部門裏的小朋友們這兩天又在議論他，下班后莫雲甚至大着膽子當面來問言哥是不是談戀愛了。

“你們每天不鑽研業務，湊在一起八卦領導？”言嘯眼刀橫掃一片，小朋友們都默默垂頭噤聲。

“我們這不是……迫不及待想給老大送份子錢么。”小曹笑得十分狗腿。

“……小莫也是想早點死心。”不知誰低聲說了這麼一句，莫雲臉上霎時紅了一片，小聲嗔道：“別亂說！”

“下班了，都早點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很多時候，言嘯也拿這群可愛的下屬們沒轍，只好打發他們下班了事。

他最近確實心情不錯。

暑熱漸漸消退，黃昏時總有清爽的微風陪伴言嘯走過下班回家的短暫路途，讓他心曠神怡。而回家之後打開電腦，不出意外又收到小河的站內消息。

“這是今天直播時寫的題目，請您指導。”發送時間是昨晚12點10分。

小河聽從了言嘯的建議，開始學習國外某大學的MOOC課程，只不過他沒在直播時觀看教學視頻，而是根據文字材料自學，然後完成習題作業。

雖說是面對初學者的課程，但畢竟是全英文講義。一開始言嘯還擔心他看不下去，結果小河硬是靠着淺陋的英文基礎和經常驢唇不對馬嘴的在線翻譯一章章學了下來。他還對言嘯表達過學習的心情，說您推薦的這個課程習題做着有趣，還有成就感，每次做完都不敢相信自己這麼厲害。

小河會在每天直播結束后將今天寫的代碼發一份給言嘯過目，言嘯一般在第二天下班后回復他，提一些指導意見。這對言嘯而言不過舉手之勞，根本不用他費多少精神。

小河的進度不快，嚴格說起來，如果是正式的MOOC課程，以他的學習速度是無法在規定時間內提交作業的，但好在他也不需獲得證書，而且有專門的私人輔導老師，不必擔心作業沒人批改。

言嘯不知道小河是什麼時間看自己的反饋，也不知道他對自己那些註釋和修改能理解多少。仔細想來，好像除了早晨，小河也沒其他空閑了，可是……他不是說最近每天早晨都在練習宅舞嗎？

忽略小小困惑，從這種信手拈來毫不費力的一對一溝通中，言嘯獲得了巨大的滿足感，小河對自己畢恭畢敬的態度讓他自我感覺十分良好。

幸虧那天犯傻熬夜寫書單獲取了這個小主播的信任，言嘯暗自慶幸。事實證明他這次沒走眼——連中三元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至少到現在為止，小河私下在他面前一直表現得乖巧懂事，完全是他理想中的樣子。

技術宅言嘯覺得自己這樣以知識服人要比撒錢送禮物哄人開心高明得多。他自鳴得意。

好事成雙，這邊在網絡上心情愉快地勾搭小主播，另一邊，言嘯的開源項目近日獲得了創立以來的最大一筆捐贈。當然，就算是最大一筆，金額也並不太多，但這畢竟代表了外界對項目的肯定，他十分高興。

一高興，他就給小河送了一份大禮。

正在聊天說話的小河聲音一頓：“……謝謝”

然後言嘯馬上收到了小河發來的消息：“我怎麼能收您的禮物呢！能把您支付寶賬號告訴我嗎，我給您轉賬退回去。”

“拿着吧，獎學金。”言嘯每次看到小河這樣您啊您地稱呼自己，心裏都很受用。

可能是因為還在直播中，小河沒再多回復。直播結束后不久，言嘯收到了小河發來的外賣網站優惠碼。

“沒什麼能答謝您的，如果您平時點外賣的話，最近我們促銷活動挺多的，您可以試試。”

呵，這外賣小哥是來我這兒完成公司的推廣任務了么？有趣。

晨練的事馬上便被排進了言嘯的時間表，趁着日長夜短，他每天早早出門去園區鍛煉。體育健身方面他了解不多，只是做一些簡單的慢跑和四肢活動。

言嘯本以為自己穿着運動T恤到科技園跑步就像個架着鳥籠子溜公園的老大爺，多少有點羞恥。去了幾次才知道，來園區晨練的人並不少，工會的王姐每天早晨都來跳廣場舞，見到言嘯還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

“小言穿這身兒挺精神嘿。”

言嘯訕笑着應付了幾句，然後換個方向跑遠了。

一番體育活動后，他回家洗澡換衣服，再去公司還能吃到食堂里一屜熱騰騰的小籠包子。言嘯不知道自己這微小的運動量能不能為健康事業添磚加瓦，至少，這種生活節奏讓他身心舒爽，上午工作時頭腦思維也更清明了。

如此堅持鍛煉一周之後，他在某個晨光絢麗的清晨碰到了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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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早晨，俞小河有些糟心。

前幾天他一咬牙買了一面立鏡回家練舞，貨到了才發現。這窄長形狀的穿衣鏡連兩個人一起合照都勉強，更別說用來觀察舞蹈動作——胳膊腿全出框，根本看不到！

他既為自己花了五十塊冤枉錢痛心疾首，又為無處練習着急上火。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選擇了自己當初斃掉的方案——清早去園區對着寫字樓外立面“大鏡子練習”。

這期間他還做了幾天心理鬥爭拖拉時間負隅頑抗，比如在既有條件下先在家把整套動作練習純熟，對着小鏡子調整表情和上半身的動作細節。到最後練無可練，必須着手提升整體效果了，這才鼓足勇氣奔赴科技園。

第一回使用露天練習場，小河為了不被別人發現，貓在一個角度刁鑽的陰暗處，偷偷摸摸排練。別說這“大鏡子”確實效果非同凡響，小河發現了不少問題，他爭分奪秒地改進着動作姿態，想在上班之前多練習幾次。但可惜這面鏡子看不清表情細節，俞小河想，這些還要自己回家再做調整。

他萬萬沒料到，恰巧這天有一隊園藝工人來科技園護理園區綠化，工人們扛着大剪刀四散走進灌木叢里修建枝葉，其中一位大哥正與塞着耳機抬腿扭胯的俞小河打了照面。

見這裏有人，大哥也很驚訝，他把工具包往地上一摔，帶着口音問：“小兄弟，廣播操？”

小河反應了幾秒，忙不迭點頭：“嗯嗯，廣播操，晨練……”

“咋獨個在這兒跳操哩，那邊人多。”大哥伸手一指，正是阿姨們跳廣場舞的方向，“大夥一邊放歌一邊跳。”

他看着小河局促的表情，瞭然笑道：“都是老姐們兒，小兄弟不好意思咯。”

朝霞別樣紅，俞小河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關掉音樂，告別光亮如鏡面的寫字樓外牆，逃之夭夭。

翻過低矮的綠化帶時，他聽到身後傳來園藝工粗獷的笑聲。

真是，出師不利。

慌不擇路的俞小河不知道自己的窘態已經被某位熟人看在眼裏，不然他可能更加糟心。

那時言嘯剛跑過一個轉角，陽光從某公司明燦燦的辦公樓后斜射過來，在科技園橫平豎直的路面上灑下了旭日的金輝。

他眼睛一晃，一個男孩子跳入了他的視線。

小河！

小河穿着一件最簡單的白色T恤，突然從低矮的綠化帶后蹦出來，像一隻受了驚嚇奪路而逃的小白兔。

小白兔頭也不抬，耷着耳朵朝園區大門飛奔而去，沒有注意到幾步之外的言嘯，更沒有給言嘯上前搭訕的機會。

一隻（眼）熟的兔子，飛了。

言嘯頗為遺憾。他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晨光將他整個人烘得暖洋洋，也將他的心底照得光燦燦。

一整天，那幕兔子跳出灌木叢的場景都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他按捺不住心情，悄悄在代碼的註釋里用字符畫了一隻耳朵長長的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