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冬日苦樂

26.冬日苦樂

正是晚上最熱鬧的時候,街頭燈火通明,來往行人絡繹不絕。俞小河坐在副駕位置,看着窗外閃過的路燈霓虹,心裏不太平靜。

言嘯留意着他的神色,體貼問道:“是不是累了,我慢點開,你稍微歇一會兒?或者送你回家休息吧?”

“沒有,大概是吃太飽了……”小河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然不知道說些什麼,他想了想,沒什麼底氣地問,“言大哥,您現在單身,以前交過女朋友嗎?”

“沒有。”言嘯目不斜視,斬釘截鐵。

“昨天直播的時候,有觀眾建議我穿着女裝出來跟您吃飯。”

“嗯,我看到了,”言嘯露出一點笑音,“你覺得尷尬還是算了,現在這樣就挺好的。”

“所以您的意思是女裝更好嗎?”

“不是,現在更好。”路遇紅燈,言嘯把車停下,側過臉來看着俞小河,“不用化妝,淡妝也不需要,你每天穿着工服送外賣的樣子就很好,那次我在科技園晨練碰到你,你穿着白T恤蹦蹦跳跳,也很好。都很好。”

幽暗的環境中,俞小河感受到了對方的目光,這目光溫柔但讓他緊張,他只好指指前方信號燈,催促道:“……綠燈了。”

正如言嘯之前所說,他住在科技園南側的一個不算太新的小區。小區里十幾棟六層公寓樓,排列整齊。車位是後來才在樓間空地中劃出來的,這個時間幾乎滿了,言嘯把車開進小區深處,好不容易才找到停車的地方。

大概是物業負責,小區里安安靜靜,沒有攤販擾民。俞小河跟在言嘯身後,腳步輕盈,二人一道進了樓。

同許多老房子一樣,樓道的白牆上刷滿了疏通下水、修理家電、開鎖配鑰匙的小廣告。兩人上到四樓,言嘯熟練地打開防盜門,請俞小河進家。

言嘯之前的描述十分中肯,從門廳就可以看出,這房子確實不大。不同於自己居所散發出的潮氣,這裏有種細微而難以描述的居家氣息,撩撥着俞小河的心弦。

“這雙拖鞋是新的。”言嘯彎下腰把一雙毛茸茸的拖鞋放在他身前,然後走到冰箱那邊,轉身問他,“想喝點什麼?”

“不用麻煩了,就喝水就行。”

言嘯拿了兩瓶果汁,又拿了水果,領俞小河來到了客廳。

客廳,也是主卧。小河坐在單人沙發上,言嘯只能把電腦椅挪過來坐在對面。他又給小河倒了一杯熱水,放在二人中間的茶几上。

“是不是挺小的?”言嘯開玩笑問,“平時也挺亂,今天是想着你可能過來,提前收拾了。”

俞小河環顧四周,言嘯也跟他一起審視自己這間卧室。因為剛換了雙人床的原因,屋子裏的活動空間比以前小了些,言嘯自己也還不太適應。

小河的目光停留在他的電腦桌上,言嘯主動給他介紹,兩台筆記本電腦,一個外接顯示器,機械鍵盤,耳麥,各種轉接頭和hub,還有——

“VR眼鏡,我有個同學在創業,做這方面項目,送了我一個讓我試試,”言嘯拿起來擺弄着,“挺爛的,效果特別差。你要玩嗎?”

俞小河搖搖頭,問:“什麼是VR眼鏡?”

言嘯坐下來,拿起剛才從冰箱裏取出的蘋果,一邊削皮一邊給他講虛擬現實。長長的果皮被一氣兒削下來,連續不斷地垂落到桌面上,那些生僻難懂的術語從言嘯口中娓娓道來,隨着蘋果一起漸漸顯露出真容。

果皮削凈了,話也講完了。言嘯把蘋果托在掌心,用水果刀一分為二,送給俞小河一半,自己留了一半。

“謝謝。”小河接過,小口吃着,“挺甜的。”

但言嘯顧不上說話,他三口兩口把蘋果吃完,然後又來到書桌前,取出了一大堆文件,攤開在俞小河面前。

“這是房產證,”言嘯指着上面的地址和戶型圖,又指指文件上自己的名字,待俞小河點頭表示看清了,才翻開下一本,“這是我的戶口,這些是水電費的繳費單,光纖的收據,今年取暖費的發.票,哦這個發.票我過幾天要交到單位報銷。這個是我畢業證,在一起放着,就順着一起拿出來了,不看也行。”

“還有這個。”言嘯展開另一份文件,認真給俞小河介紹,“單位分了一套福利房,在XX路那邊,比市價便宜一些,我辦了公積金貸款,每個月幾乎不用還多少月供。那邊比這裏大很多,按工期是明年夏天交鑰匙。哦,這裏當初是全款買的,沒貸款,把我念書時候接項目掙的錢全搭進去了,好在當時房價還便宜。”

言嘯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多了。俞小河正用一種很複雜的神色看着他,然後低頭笑了笑,說:“您跟我說這些幹嘛呀。”

言嘯撓撓頭髮:“一般的房東不給租戶看房產證嗎?我記得我以前租房是要看的。”

“一般都是先看房、談價錢、然後看合同。”

“房子你這不是正在看么,價錢談過了,合同……細節我們還沒商量好,我聽說政府網站上有推薦的出租房屋合同格式,按那個改改就行。行嗎?”

“言大哥,我上次說過了,真不用……”俞小河還沒說完,被言嘯扯着胳膊拉到了對面的次卧。

“這是準備租給你的房間,”言嘯打開燈,明亮的光線灑滿了這間新佈置的小屋,每個角落都充溢着溫馨,“傢具是我新添的,你不喜歡也不給換了,太麻煩。這個空的位置是準備放桌上型電腦的,我自己新配一台,算我借給你用的。”

俞小河吃驚得說不出話,聽言嘯的意思,這屋子裏的傢具擺設都是為自己新購置的……所以床上那個抱枕是怎麼回事?

見他不說話,言嘯心裏忐忑,小心措辭道:“你要是覺得小……但是我東西多,住這間有點太擠了……”

“是挺小的。”小河扭頭看他。

言嘯無奈:“你這是要跟我砍價嗎?水電費不要你平攤了行不行,你看網費已經是我贈送的了。”

俞小河笑出了聲:“言大哥,您確實厲害,當房東也像模像樣的。就是太好說話了,您聽我的。”

小河踏進房間正中,指着傢具逐一聲情並茂地介紹。他說這件是環保漆面,0甲醛排放,那件是國際工藝,結實耐用,連床上的胡蘿蔔抱枕都被他拿起來用柔軟的絨面蹭了蹭臉,說這個抱枕符合歐洲嬰幼兒用品標準,完全無毒無害無副作用。

言嘯難得笑了出來,上前揉了揉小河的腦袋:“都不知道房東是我還是你了。”

小河俏皮地吐舌頭:“您太不會推銷了。”

“所以……被你吹得天花亂墜,你搬過來嗎?”

俞小河沉默了,他往後退了一步,盯緊了言嘯的眼睛:“言大哥,您把我當朋友,所以我不能占您便宜……我不願意跟您明晃晃扯上錢的事。”

言嘯早就料到這樣的結果,他平靜地點點頭表示理解,想對小河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卻發現嘴角比平時更加僵硬,怎麼都扯不動,只好轉身離開。

小河看着他的背影,心裏不是滋味,他留戀地環視這間小屋,然後熄燈關門,跟在言嘯身後回到了客廳。

“我……時間不早了,言大哥,我就不打擾您了,先回去了。”他低聲說。

言嘯也看看時間:“行,我送你。”

“不用……”

“不開車了,就當陪我散散步?從這兒到你那裏走路半小時,一路都有路燈,我每天都走,很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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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路上,一開始氣氛有些尷尬,言嘯不知道找什麼話題,便說起了天氣。他說天氣預報說今年第一場霧霾就要來了,這還沒到供暖季就這樣,要是開始供暖……

他說到一半就停住,懊惱自己怎麼又把話題引到了這件事上。

俞小河倒沒在意,提醒言嘯到時候記得戴口罩。

“你們天天在外面跑,公司沒給配發口罩?”

小河搖搖頭:“不能戴口罩,特別是那種防霾口罩,太緊,跑起來喘不上氣,打電話的時候也容易讓對方聽不清。”

言嘯問:“你夏天的時候不也帶頭巾嗎?”

“那個可比口罩松多了。”

“沒有其他防護措施了?污染這麼嚴重……”

“沒事,一天兩天也不會得病。等西北風刮起來,又是大晴天。再說以前在農村燒火做飯,都是煙熏火燎的,也沒聽說有什麼問題。你們城裏人,矯情。”小河笑起來。

言嘯不置可否。

“不過現在科技這麼發達,以後肯定有辦法治理好。”他的聲音爽朗樂觀,“我跟您說,前幾天碰到一個快遞小哥,聽他講現在快遞公司收件都不用客戶填地址單了,直接對着機器把地址讀一遍就能語音識別出來,好厲害。”

“嗯。”對這種事,言嘯沒有小河那麼稀罕,他調侃道,“你這個當紅主播也是走在時代前沿的。”

“咳,我是嘩眾取寵而已。”

二人走到小河的住處,在門口分別。

“晚安,早點睡。把除濕機開着,別怕費電。”言嘯叮囑,他頓了頓,又說,“你今天這身衣服特別好看,十分榮幸你能接受我的邀請。”

“您這話說的,應該是我感謝您請我吃飯,”說著說著,俞小河忽然不好意思了,低下頭道,“您今天的衣服,也特別帥……”

言嘯想摸他的頭,抬起手卻落在對方肩膀上,他輕聲說:“我走了。”

小河匆匆拽住了他的衣袖:“下次我請您吃飯吧,行嗎?”

“行是行,”聽到這句,言嘯沉鬱多時的心情忽然多雲轉晴,“可是這樣你直播又要請假,少賺錢了。”

俞小河連忙搖頭:“那個不重要。”

言嘯看着他,半晌,問:“下次要去看電影嗎?”

小河點點頭,想了想,又反問道:“那……下次去看電影的時候,可以選最後一排的座位嗎?”

言嘯被這句話問愣了,他眼睜睜看着俞小河臉色由白轉紅,然後由紅轉白,最後低着頭鑽進了家門,又探出腦袋來跟自己再次道晚安。

他覺得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麼重點。但電影院裏都有紅外攝像頭,坐在最後一排也不能做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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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預報相當準確,供暖期未到,籠罩大半個華北的霧霾就先一步到來。不久前還透心藍的天宇如今被灰霾遮蔽得嚴嚴實實,整個城市都彷彿因缺乏光照而萎蔫了,一切平日裏生動的街景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

俞小河來言嘯單位送餐的時候,給言嘯帶了一包防霾口罩。當時言嘯不巧又在開會,是前台轉交給他的。他打開包裝,見裏面塞了一張字跡娟秀的字條。

“言大哥,怕你忘了,給你送幾個口罩。可以在公司存放一些,有需要時使用。”

落款“俞小河”。

言嘯對着字條嘖嘖稱奇,不得不說,小河文化程度說不上高,一手字卻寫得不錯,比言嘯自己的強多了。他想,看來俞小河也是好好念過幾年書的。

窗外愈加昏沉,言嘯看着桌上這包市面上最常見的口罩,解鎖手機開始搜索各種關於口罩的諮詢。

次日,他帶着自己挑選出的幾款不同類型口罩到了俞小河家。

“我稍微研究了一下,帶呼吸閥的口罩進氣量更大,比較適合你帶,我買了這幾種,你都試試,看哪種比較合適。”

不同形狀大小的口罩面罩在桌上一字排開。俞小河剛進門,灰頭土臉的,被這陣勢驚了一跳。

“用不着,西……”

“不行。”言嘯語氣堅決,生生斬斷了小河的話。

“西伯利亞的寒流……”俞小河自己笑了,他讓言嘯稍等,鑽進衛生間洗了洗臉,然後聽話地一一試戴。

最終選定了一款帶過濾棉的非一次性黑色口罩。言嘯十分滿意,他把剩餘的款式裝回口袋,然後擺上晚餐,招呼說:“吃飯。”

一邊吃一邊聊天。正如俞小河所說,西伯利亞的寒流就在路上了。天氣預報說馬上要大風降溫,市政府已經發佈通知,稱考慮溫度因素可能提前供暖。

“你這裏呢?你們房東打算什麼時候供暖?”

“也差不多那幾天吧,現在提前開始,開春的時候就早停幾天,反正是按月數收費的。”

言嘯不太理解:“她自己家不也住這兒嗎,她自己就不冷?”

“沒有啊,她家不住這兒,她雇了個親戚跟她倒班在這兒看着,家裏人都住市區的。”俞小河又解釋,“您沒看到門口的凱迪拉克?我們這些住戶怎麼會開那種車。”

“嗯。”言嘯想了想,確實有輛車總停在這裏,“覺得冷就開空調,你有沒有那種電暖爐?小太陽?”

俞小河搖頭:“太費電了。”

“身體要緊還是電費要緊!你現在是年輕,等你歲數大了,關節炎風濕病……”

“言大哥,”小河眼睛亮閃閃地對着他,“您也就不到30吧,怎麼說話像個老爺爺。”

言嘯臉上掛不住,皺眉道:“吃飯吃飯,都涼了。”

“哦對了,”雖然被說老氣橫秋,他還是停不下來,又抬起頭,“你那些裙子,天冷就別穿了,有沒有厚一點的?買幾件新的?”

俞小河哭笑不得,他偏着頭,咬着筷子尖問言嘯:“女孩子也不能一年四季穿一樣的啊,您是不是對女孩子有誤解?”

“確實不太熟……”言嘯邊吃邊說,聲音含含糊糊。

俞小河樂得臉上開了花,他自己笑了一陣,揉了揉笑酸的腮幫子,然後才拿起碗筷繼續吃飯。

那之後幾天,俞小河每天矇著黑色的口罩,幾乎只露出兩隻眼睛,穿梭於霧霾籠罩的街巷。在灰濛濛的佈景中,騎着電動車的黑面送餐員氣質冷峻,彷彿電影中扶危救困的英雄。而湊近了方能看清,被藏在安全頭盔和口罩之間的那雙倔強的眼睛,仍舊時時帶着溫柔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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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壓倒東風,西伯利亞的寒流驅散了霧霾,卻帶來了凜冽的大風。時髦的秋裝還沒穿幾天,人們就不得不再換上臃腫的棉服。小莫在公司抱怨天氣,說一年到頭就秋天不冷不熱少霧霾,結果短得像兔子尾巴。

“妹妹誒,都立冬多久了,趕緊準備準備貓冬吧。”小曹苟且偷安。

“也是,我要多買點零食乾果什麼的,補充熱量。”小莫苦中作樂。

“然後開春把羽絨服一脫,發現自己長了個游泳圈。”小劉深謀遠慮。

言嘯走過他們身邊:“都別做夢了,年前這麼多項目,沒空讓你們嗑瓜子。”

小朋友們見老大現身,呼啦啦作鳥獸散。想來,那喜氣洋洋的一日已經過去很久,他們並沒有收到大紅的喜帖,也沒發現領導身上再出現什麼桃花跡象。只是最近言嘯好像更隨和了,不像以前那麼沉默,隨大家一起聊天扯淡的時候也更多了些——雖然都是擔任吐槽役。

前幾日立冬,那天是個周六,言嘯一大早把俞小河叫到自己家,兩個人一起包了餃子。因為餃子皮和餡都買了現成的,兩個人只管稀里糊塗地包,笨手笨腳包了一個多小時,他們將成品匆匆忙忙下鍋,結果煮成了一鍋丸子和片兒湯。

俞小河端着碗在灶前就着湯湯水水吃了幾個不成形的餃子,然後火急火燎地帶上頭盔去送午間高峰期的訂單了。

言嘯拿起他來不及收拾的碗筷,也從鍋里舀了些怎麼看都更像餛飩的“餃子”,砸吧着滋味,吃進肚子。

隨着又一次降溫,市政府要求全市熱力企業啟動供暖。言嘯家是老式的水暖管道,供暖頭一兩天,暖氣片摸上去僅是溫熱,後來幾天溫度慢慢升高,逐漸變得燙手,驅散一室嚴寒。

小河那邊公寓樓也貼出了通知,說本周五開始供暖,言嘯看到貼在門外的這紙文字,心下稍安。他也發現俞小河已經自己鋪上了電熱毯,看來並不是對冬天毫無準備。

最近的直播里,他不再穿那些纖薄的裙子和襯衫,而是換上了厚實的毛衣。有件白色的高領緊身毛衣,胸口處點綴了一些裝飾絨毛,總是隨着小河的一舉一動而輕輕抖動,被網友們好一通調侃。緊身衣極顯身材,好在小河另外搭了一條披肩遮住了自己男性化的寬闊肩膀,又刻意將胸前墊高,配了一條紅黑相間的毛衣鏈,端莊中透出一點嫵媚。有時,他還會把之前跳舞時用過的貓耳拿出來帶上,胸前毛茸茸,發頂毛茸茸,讓人真想伸手到屏幕那邊摸一摸。

另外一件寬大的藍灰色韓版毛衣他也經常穿。穿這件衣服的時候,配合黑長直假髮,他的氣質又陡然變成了都市女性般的高貴寂寞,輔以金絲鏡框,竟恍然是個俏麗的公司白領在寫字樓里直播加班一般。

冬天是一年的終點,而俞小河也彷彿從夏日裏那個萌態百出的小姑娘成長為端莊嫻雅的大姐姐,展現出別樣的魅力。

他接了兩單廣告,都是淘寶店鋪的生意,一是賣文具膠帶的,一是模型手辦的,對這種不直接對人體使用的東西,他相對比較放心,而且這廣告的合作層面也很淺,僅是在房間介紹里放個連結而已。他在直播時稍微提了幾句,沒有出其他意外。

周五,說好的供暖來了。言嘯比俞小河回來早,摸了摸屋子裏寥寥可數的幾片暖氣片,覺得這溫度還不如自己的體溫高。

他等不及俞小河回來,自己跑去找房東。

房東那間小屋掛了個牌子寫着公寓管理處,屋裏擠滿了人,都是在抱怨暖氣的事。

曾有一面之緣的女人裹着大紅色羽絨服,坐在人群中間嚷嚷:“你們自己去看有沒有燒着,熱力公司還得試水呢,我這剛第一天……行行行,給你們記着門牌號,這上面簽字登記,明天還不熱,我給找人修!我的小祖宗們誒!”她指着面前一個早就卷了邊的本子,讓來找她反映情況的住客們一一登記了門牌號和姓名。

輪到言嘯,女人一瞪眼:“你找誰啊?”

“我也是反映暖氣不熱的情況。”言嘯正色道。

女人把本子收回來,吊著尾音問:“你住哪間啊?”

言嘯想起她之前說的不許分租轉租的話,回答:“不是我住,我朋友在這兒住。”

“那讓你朋友來登記。”女人一錘定音,低頭開始聊微信,不再搭理言嘯。

言嘯站在那裏與她耗了一會兒,悻悻然離開了管理處。

走回房間,小河剛下班,他很意外言嘯從外面回來,便問:“您這是去哪了?”

“去你們這兒管理處問問暖氣怎麼不熱。”

看他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小河已經猜出一二,他連忙寬慰:“您不是租戶,房東不會管的,我自己去就成。”

他走到暖氣片前試試溫度,笑着說:“還行了,這不剛第一天么,明天還不熱我再去找她。”

言嘯一言不發,直接打開了空調,空調遙控器被他按得滴滴滴響個不停,不知道把溫度調到了多少,然後他又從衣架上取了件厚衣服披在小河身上。

“你穿太少了,遲早感冒!”

俞小河趕緊聽話地拉好拉鏈:“不是說春捂秋凍嘛。”

“不是你這個凍法!”

小河再不敢惹他,忙不迭諾諾稱是。

第二天,暖氣溫度果然上升了不少,小屋裏總算不再陰冷。言嘯神色稍霽,然後遞給小河一件衣服,是某外國品牌的衝鋒衣。

“試試。”

俞小河受寵若驚,連忙穿上,他左右看看:“挺合適的,就是……怎麼覺得像工作服?”

言嘯歪着鼻子哼了一聲。

小河笑着撓撓頭,脫下來仔細疊好,捧在臂彎里。

“您給我買了不少東西,這件衣服我看着就知道不便宜。這樣我心裏挺不安的,衣服我收下,反正我的尺碼您也穿不了,您要是不告訴我多少錢,我就自己去網上找,然後按照差不多的價格把錢轉給您,行嗎?”

言嘯皺着眉看他,半晌,攤手道:“隨你吧。給多了我再還你。”

後來,俞小河仗着自己瘦,把這件衝鋒衣搭在工作服裏面,一直穿到了春天。

.

言嘯以為公寓的暖氣問題已經解決,就沒再掛心。

他之前告訴下屬們的話不假,與某公司的合作項目已經啟動,年底之前都會十分忙碌。

雖說只是個小領導,但言嘯必須身先士卒。合作項目對於兩家公司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嘗試和挑戰,許多事情沒有先例可循,需要一步步摸索。項目初期,作為主要負責人之一,言嘯把大量精力用在制定兩方都能接受的流程和溝通機制上。他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每天去小河家,小河自然也理解他工作繁忙,不再用瑣事打擾他。

記得入冬之前,網上流行的說法是,這又將是一個暖冬。然而入冬后一**寒流預警讓這種流言不攻自破。

忙碌的工作加上劇烈的降溫讓言嘯有些吃不消,一次來自貝加爾湖的冷空氣過程之後,言嘯感冒了。

想到之前用感冒嚇唬俞小河,結果人家還在每天頂着刺骨的西北風送餐,自己這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卻先倒下了,言嘯頗為無奈。

感冒藥讓他總是昏昏欲睡,他吃了幾天就不再吃,每天腫着嗓子打電話溝通事務,不出一禮拜就瘦了一圈。

俞小河聽說他感冒了,想來看望他,結果工作時間言嘯總是泡在會議室,晚上也頻頻加班,而他的午休時間又正好是小河的送餐高峰,就這樣直等感冒好了一大半,兩個人才有了碰面的機會。

“您好一些了嗎?”小河手裏拿着藥房的膠袋,裏面全是些感冒常用藥,清熱解毒的,止咳化痰的,治療什麼癥狀的都有,他解釋說,“不知道您需要哪種,就讓藥房的大夫多拿了幾樣,您自己看看說明書,別用錯了。”

言嘯看他這麼認真,心裏一暖。清清嗓子想讓他別擔心,可惜他的嗓音依舊沙啞,還帶着濃重的鼻音,雖然語氣輕鬆地說著沒事了,卻令人全然不能放心。

以往一絲不苟的面具被這場感冒撕破了,言嘯有些尷尬,他接過小河帶給他的藥品,叮囑對方注意添加衣物,不要像自己一樣着涼。

因為聲音太難聽,他說了幾句就不願再說,勉強讓自己做出一個溫和的表情,然後幫俞小河按了下樓的電梯。

俞小河能感受到此時言嘯不願在自己面前暴露更多病態和脆弱的心情,他見對方應該只是普通感冒,也就放下心來。

走出辦公大樓,西北風打着旋往他領口鑽,他縮了縮脖子,快步跑出了科技園區。

其實,就在讓言嘯感冒的這波寒流從貝加爾湖翩然而來時,有那麼一些時刻,俞小河隱隱覺得自己也要感冒了。

他在青年公寓住了這麼久,頭一次見到房東失算。而這次失算不僅讓房東自己焦頭爛額,更是讓這裏的住戶們苦不堪言。

不知是什麼原因,房東大大低估了燃油鍋爐的運行成本。雖然已經向租戶們提高了一倍的取暖費用,還是不能覆蓋燃料支出,更別說收回鍋爐更新的費用了。

可取暖費已經說好,當時驟然提高一倍已經讓很多人心懷不滿,若是現在再加錢勢必鬧得沸反盈天。

房東萬分無奈,權衡再三最終仍是決定利字擺中間。

她降低了添續燃料的頻率,簡單說,就是燒一會兒,停一會兒。

住戶們自然不幹,可房東也不是吃素的,說明書賬目表一條條擺出來,理直氣壯說收你們一個月200塊錢達到現在這個溫度已經仁至義盡,我能在這兒開青年公寓這麼多年不是光憑我脾氣好講義氣,你們都是外地人,可以去找本地人打聽打聽。

“是政府不讓燒煤取暖,跟我嚷嚷有什麼用,有本事去市政府大樓說理去!”

有人吵着退租,更多人忍了下來,就像言嘯曾經說過的,這裏人很雜。有送快遞送外賣的,有出早餐攤賣煎餅的,有本地大學畢業沒找到工作準備考研的,甚至還有每天早出晚歸去畫室準備藝考的。這裏房租價格300到800不等,不算便宜,但放到租房市場上真的算是實惠,許多人離開這裏也沒有更合適的去處。而且公寓常年滿員,每次有人搬走,都迅速會有新租客入住補位。所以一旦貿然離開,再想進來住可不容易。

一年四季,只有一季是冬,冬日雖苦,總有盡頭,多花些電費,多蓋兩床被子,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可對俞小河而言,事情又不是忍忍這麼簡單。

別人可以裹着羽絨服在屋子裏跺腳取暖,他要每天雷打不動穿着女裝直播兩小時。

他把窗縫全部用寬膠帶封住,又買了電油汀,然而電油汀瓦數太高,只能與空調交替開着。

但這些依舊不能抵禦寒冷。

他又試着買了幾件小巧的女士羽絨服和羽絨背心,結果被一些觀眾抱怨不夠美觀,只好不再穿了。裏面多穿一件保暖內衣,外面仍舊憑一件毛衣禦寒。

他想過搬走算了,可自己之前那樣對言嘯信誓旦旦,現在搬走總覺得有點打臉。小河就這麼糾結着,猶豫着,仍住在這個熟悉的地方。

.

言嘯手頭工作告一段落之後,又能準時回家看俞小河的直播。

然而他一看就覺得不對,俞小河敲擊鍵盤早就不是如此僵硬的指法了,他身體不舒服嗎,難道是像自己一樣感冒了?

等到聊天環節,俞小河一開口,言嘯就全明白了。

他心裏難過得像被針扎着,屏幕里那個不知是聰明還是傻的傢伙竟還在跟觀眾開玩笑。

“今天還是讓我先抖三分鐘,好~冷~啊~”

他的聲音隨着動作顫抖,像個講笑話的小丑,彈幕里瞬間閃過許多2333

長江南北,大半個中國的人都在過冬天。網友們在苦中作樂講段子,說一匹來自東北的狼在上海被凍成了哈士奇,說北方的冷是物理攻擊,南方的冷是魔法攻擊,說在有暖氣的地方室內穿短褲背心還嫌熱。

似乎大家都默認了,北方的冬天,室內是不會冷的。

那麼這個來自A市的主播小河,他在鏡頭前哆哆嗦嗦,大概只是在搞笑,大概是他不知道說些什麼,在用這種無聊的方式活躍氣氛。你看,他不還是穿得這麼少嗎?

人與人的生活千差萬別,誰又能了解誰呢。

直播結束時仍是午夜12點,小河覺得自己腿都發麻了,他想趕緊穿上衝鋒衣,穿上羽絨服,衝到空調下,用暖風化開自己的身體。但他只能先揉搓着自己的雙腿,讓自己趕緊能站起來。

這時手機響了,是言嘯。

俞小河連忙接起,電話里的人似乎感冒沒有好轉,還是帶着濃重的鼻音。

“來給我開門,我忘帶你這裏的鑰匙了。”

俞小河一驚,他慌忙扶着桌子站起來往門口去。

剛走到門邊,他就聽到了外面呼呼的風聲。

狐疑地打開門,俞小河未及站穩就被言嘯用羽絨服大衣緊緊包住,然後雙臂收緊,攬在懷裏。

小河的臉埋在他頸側,感受到他溫暖的體溫,感受到他血管的劇烈跳動。他冰涼的耳朵蹭着言嘯的下巴,蹭到了胡茬,有些癢。

“還冷嗎?”因為感冒,言嘯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扭曲變形的嘶啞嗓音衝擊着俞小河的耳膜,讓他微微戰慄。

“手給我。”見對方沒反應,言嘯不由分說,將小河的兩隻手塞進了自己的衣服,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他長嘆了一口氣,用嘴唇碰了碰小河的額頭,輕聲說:“我現在帶你回家。別再讓我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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