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秋風秋雨
言嘯曾經感慨過,俞小河人如其名,像小河一樣清澈純潔、悅動活潑。哪曾想到,這個在他看來質樸清新的名字,其實只是簡簡單單地記錄著他的身世,每時每刻都在提醒他自己曾遭遇怎樣的遺棄,又是怎樣掙扎着在別人的幫助下成長至今。
言嘯覺得這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換做他自己,未必能像小河這樣的隨遇而安,坦然、頑強。
他竟然在給自己取網絡ID的時候都沒有換個名字!這在言嘯看來簡直有幾分不可思議。回憶那一天,自己與他坐在餐桌兩側吃一頓家常便飯時,俞小河提起自己的奶奶,滿臉都是感恩與懷念的神情。言嘯不禁想,世界終究還是沒有虧欠他太多,雖然方式不盡相同,但同每個人一樣,他也曾經擁有過屬於自己的幸福時光。
不知道現在這樣的日子,他是否依舊覺得幸福快樂呢?
那天自己故意問了他今後的打算,他卻反問自己是否單身。言嘯回家之後想來想去,不確定對方是在抗拒自己對他**的冒犯,還是在隱隱試探什麼。
那雙直勾勾盯緊自己的眼睛,那汪清澈的水波之下,彷彿藏着什麼秘密。
然而,畢竟僅僅認識了這麼短的時間,雖然每天都能從直播畫面中見到他,但平心而論,言嘯不敢說自己已經十分了解對方。至於感情,他更是不敢盲目樂觀。
俞小河這個人,一眼看上去簡單純粹,接觸深了,才發現不是那麼容易看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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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俞小河給言嘯發了自己的私人手機號碼,他說之前用來聯繫的那個電話號碼是公司統一分配的,非工作時間自己有時會關機,要是言大哥再找他,可以通過這個私人的手機號碼。
言嘯說:“我之前還想過呢,你怎麼會辦了個170的號碼。那以後晚上下班之後想找你的話,我就打這個電話了。”
“嗯。”
“可是我為什麼要在晚上找你呢……”雖是隔着網絡聊天,言嘯卻能想像到小河的表情,他心裏一動,就忍不住逗他。
對面半天沒有回應,言嘯目的達成,得意忘形,伸手端起茶杯悠閑地喝了一口茶,不防被剛沏的茶燙了舌頭。
言嘯齜牙咧嘴地敲鍵盤補充解釋:“我的意思是,每天晚上我都可以在直播間看到你了。”
俞小河這才回復:“不光是晚上,休假的時候偶爾也會關機的……以後要是換了其他工作,也肯定不會再用這個號碼了。您還是把我自己的電話號碼存下來吧,好么。”
這語氣……是在央求自己嗎?
時鐘的指針已經轉到10點,不容兩個人繼續互發消息聊天,直播的時間到了。言嘯沒再回復對方,他切換窗口,看到俞小河準時出現在畫面中,
許多觀眾都看出今天主播的面色比以往更加紅潤,紛紛在評論中調侃,小河一再解釋,說這是自己在練習新的化妝技法,還不熟練而已。
開始今天的學習之前,俞小河特意把紅撲撲的面孔轉向攝像頭,笑了笑。
今日的直播與以往沒有太大不同,結束后,俞小河卸妝洗漱,等到一切整理完畢躺在床上準備休息時,已經12點過半。
四周異常安靜,初秋的微風從不甚密實的窗戶縫裏透進來,催促這個側躺在木板床上的人趕緊冷靜下來,入睡休息。
明天還要上班。
言大哥也要上班……
他翻個身,抿抿嘴,輕輕闔上眼睛,然而眼瞼卻因為心情不平靜而一直在微微顫動。
把手機號告訴言嘯,彷彿兩個人成了熟人,成了朋友,但是俞小河心裏明白,他們的關係哪會因為這點小事就發生變化。
自己又這樣一頭扎進去了,這個人雖然與自己生活在同一片城區,卻站在更高的地方,離自己更加遙遠。自己就是個小送餐員,每天背着大送餐箱跑東跑西,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跑到他身邊。
真想努力跑得更快一些,趁着言大哥對自己那一絲絲好感還沒有徹底消退,理直氣壯地告訴他,我……
枕頭邊的手機屏幕忽然亮了,俞小河看到“言嘯”兩個大字在黑暗中發著光,他覺得不可思議,傻傻地從床上坐起來,捧起手機摁下了通話鍵。
“還沒睡呢?”言大哥的語氣像很輕鬆……他總是這麼溫和,就算是故意逗自己也不會失了分寸。
“嗯,您也沒睡。”
“我試試你給我的號碼通不通,”從聽筒中傳出輕柔的音波,每一個音節都似在愛撫小河的耳朵,讓他耳廓發熱。
言嘯的語氣愈加溫柔:“睡覺吧,晚安。沒別的事,就是想跟你說一句晚安。”
“……”
“不然我也睡不着了。”言嘯嘆了一口氣。
俞小河心跳失了速,他張張嘴,努力讓自己的聲帶發出正確的聲音:“您……也晚安。”
兩個人又沉默了幾秒,然後才掛斷電話。俞小河的心跳許久無法平靜,言嘯低沉的聲音縈繞在他耳畔,讓涼夜的清風變得熾熱,也讓這間出租屋的簡陋蕭索愈加無處遁行。
然而,言嘯也就只打過這一通晚安電話,後面幾天,俞小河每日眼巴巴地盼到凌晨一點,卻再也沒見過在黑暗中發光的“言嘯”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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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預報說,第一場秋雨要來了。
俞小河坐在樹蔭下,看着午後獃獃的日頭,完全看不出要下雨的兆頭。
下午三四點鐘歷來清閑,除了偶爾有附近的公司白領點幾份下午茶,一般沒有別的訂單。
正在俞小河蹭着快餐店的WiFi,打算把言嘯博客上寫給他的文章再看一遍的時候。手機上彈出提示,有新訂單需要送餐。
竟然是言嘯的公司!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自從認識言嘯,俞小河覺得自己越來越容易接到這家公司的送餐任務。
他跨上電動車,熟門熟路地去了訂單上的咖啡店。
圍着墨綠色大圍裙的年輕店員在櫃枱后忙碌,俞小河一邊等待,一邊看着咖啡店精美餐單上的各式飲品甜點。
花式雪糕色彩繽紛,讓他想起了十一長假之前的那個午後,言嘯送自己吃了一支淡粉色的甜筒。
他好像從來沒有吃過那麼甜的甜筒。
俞小河無意識地用手指搓着餐單,怯怯地對店員說,再加兩個雪糕。
男店員看了他一眼,又探身核對了系統上的訂單信息,告訴他顧客並沒有點雪糕。
俞小河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打開支付寶讓店員掃碼收款,解釋道:“是我要買的,也是外帶。”
外帶的雪糕經過了包裝,但放在送餐箱裏容易磕磕碰碰傷了賣相。俞小河騎電動車到公司大樓下,甫一停車便把自己買的雪糕從餐箱裏取出來,仔細地舉在手裏,又背起送餐箱,風風火火地跑進了大門。
走出電梯,前台的姑娘似乎正等着他,急切地招呼他過去,然後手忙腳亂地把那些咖啡分類妥當,拎走了。
俞小河退到公司門外,他單手摸出手機,撥了言嘯的電話。
對方掛斷了。
俞小河一下子慌了神,左右為難地站在別人公司的門口,手心一片冰涼,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幸虧言嘯的短訊馬上跟過來:“在開會,有事嗎?”
雖然不是他所希望的情況,但俞小河此時看着這短短六個字差點哭出來。他忽然覺得,自己手上捧着的彷彿不是冷飲,而是他的心。
他又後退幾步,坐在之前曾與言嘯一起坐過的沙發上,一字一字給言嘯回複信息。
“言大哥,您忙,我沒什麼事,正好來您公司送餐而已。”
手上的冷飲表面漸漸開始融化,俞小河有幾分遺憾,無奈地拖着步子往電梯口走。
他想,一場秋雨一場寒,幾天之後氣溫降低,再送雪糕就有些不合時宜了。可惜,今天這個沒有送出去。
前台的姑娘送咖啡回來了,她沒料到那個來送餐的小哥還沒走,姑娘挺熱心,問道:“電梯出故障了?”
俞小河扭頭,笑了笑:“沒有。”
“哦哦,”姑娘忽然明白了什麼,“沒聯繫到人?我們公司的嗎,我幫你找。”
“不是不是,謝謝……”
“我想起來了!”姑娘靈光一閃,“你認識言嘯對不對,上次見你倆在門口聊天呢。是他讓你買的吧,可是言哥正開會……哎呀我知道了,你等等啊!”
姑娘拿起桌上的座機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又一個姑娘從裏面辦公室跑到了門口。
“小莫,這邊。”前台姑娘笑吟吟地招手,“喏,言哥給你買的雪糕。”
俞小河聞言退了一步,把手上的東西護在懷裏:“您誤會……”
沒想到被稱為小莫的姑娘比他更快一步,說:“哪能呢韓姐,言哥要買也是給你的。”
前台的姑娘一愣:“哈?他們在裏面開會開得要把房頂掀了,之前送杯水進去都被轟出來,言哥還能想起我這小行政?肯定是給你的呀,夏天的時候我記得有一次他買了一大堆冷飲,就給你的那杯是熱茶,說是因為你身體不舒服……”
“兩位,”俞小河打斷了她們,“抱歉,這個不是你們訂的餐品。”
在二人疑惑的目光中,俞小河木着臉進了電梯。
他下了樓,站在電動車旁邊,狼吞虎咽地把兩隻快要融化的雪糕吃得乾乾淨淨。
他吃得五臟六腑都涼颼颼的,似乎這場秋雨還沒降下來,就已經帶來了無邊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