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舊人(二)
常相思找到自己的車,開門進去,半晌才找回神志,緩緩開車出門。
車行至出口處,常相思遠遠便見了穿着黑色厚外套的白文元站在出口處四下張望,打量來往車輛。常相思最後一次見白文元的時候,他還非常年輕,身上充滿着旺盛而澎湃的精力,那些多餘的力量灌注在眼睛裏,看人的時候隨時要射出來一般。而現在的白文元,面無表情,目光機警而警惕,身體姿態看起來隨意極了,但常相思確認他不會錯過他想找的人。
常相思把車靠上去,按了兩次喇叭,白文元視線立刻調過來,身體也隨着動起來,伸手就要拉常相思的車門。
常相思看門衛給自己放開升降欄杆,還是特意將車停了一下。她沒想到白文元會主動來找她,鬼使神差打開了門鎖。
白文元夾帶着冷空氣上車,快速道,“我剛讓你等我一下,怎麼就跑了?我到醫院來辦事,不能停留太久。”
常相思啟動車,右轉出門后緩緩將車靠在路邊的綠化帶旁,“沒聽見,不好意思。”
“那把你的電話號碼還有地址給我。”白文元的話裏帶着單方面的決定,他平靜而堅定地表達自己的意圖,無需任何人質疑。
常相思道,“我放你上車,只是不想在門口造成堵車。”
白文元側頭看常相思,常相思根本沒看他,盯住前方的路。
白文元微微皺眉,“我沒想到你居然是在平城,五六年了吧?”
“嗯!”常相思壓着嗓子。
“既然見都見了,也沒必要刻意迴避。”白文元伸手拿常相思放在中央扶手上的手機,常相思不想給聯繫方式,他就自家拿好了。白文元打開手機,一看設置了開機密碼,眉頭皺得更緊了,“密碼是多少?”
常相思終於轉頭看白文元,伸手從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機。
白文元沒阻攔,因為他身上的手機響起來了,他摸出手機看了一下,對常相思道,“你是在這個醫院上班還是辦事?”
“上班!”隱瞞沒有任何意義,只要是白文元真正想知道的事情,翻得天翻地覆他也能達成目的。
白文元鬆了一口氣,既然是上班,怎麼都能找得到的,道,“那就好。我現在真有事,必須先走了。”
常相思張張嘴,但白文元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打開車門風風火火下車,一邊接電話一邊往醫院裏走了。
常相思打了一下方向盤,心理的煩躁一點點涌了出來。
作為一個負責的醫生,加班是常態,而作為一個主刀醫生,一台手術站七八個小時也是經常有的事情。常相思為了保持良好的身體狀態,堅持健身五六年了,每周三次跑健身房運動雷打不動。她很喜歡那種高強度運動下身體猛烈出汗的感覺,也喜歡身體超負荷緊繃之後放鬆的異常快感,這也十分有助於她排解工作中積累的壓力。
常相思開車去了醫院附近的健身房,跑了半個小時步,做了幾組拉伸運動,在教練的輔助下又開始力量訓練。
出了一場汗,常相思覺得全身輕鬆,那些因再見白文元而起的煩躁也退了許多,頭痛的情況也好了,於是去沖澡,頂着一頭半干半濕的頭髮回家。
常相思住所距離醫院十分鐘車程,是醫院為單身的青年醫生統一配置的公寓。公寓位置相當好,在市中心,周圍公交線路和地鐵線路齊備,去這個城市的任何方向車程不超過二十分鐘,但因為是醫院的老房子,格局和配套不好,所以許多醫生只把這公寓當成過渡房,而和常相思同期進入醫院的其他同事早就買了新房搬走。
常相思一直一個人,也無心買房,所以在這公寓住得非常開心。
常相思將車停在公寓樓下的露天停車場內,摸出手機打開,健身這段時間裏,有幾個未接電話,也有幾個短訊。常相思先看了短訊內容,是護士長蘇清向她陳述她負責的幾個病人手術后的恢復情況,因為她下班,所以找了蔡炳坤。蔡炳坤也有短訊來,說是手術病人家屬覺得刀口的恢復情況不好,需要主治醫生給意見,他去看了一下,只是有些發炎,所以給開了些消炎藥。常相思看完短訊后,再一一撥了未接電話,將全部工作安排好,才下車慢騰騰走上樓。
常相思住在三層一個帶獨立衛浴的單間,隔壁就是蔡炳坤分到的單間。常相思走上樓就笑了,蔡炳坤房門上果然如往常一般掛了水果,不知是哪個醫護送來的,門下還放了一個保溫壺,又不知是哪個奉獻的愛心湯水。
常相思打開自己家門,丟開包和鑰匙,將自己甩在柔軟的床鋪上,只想一覺睡到地老天荒。
不過片刻功夫,常相思的門被敲響,常相思懶洋洋翻了個身,有點不想去開門。一般這個點兒來敲門的,只會是蔡炳坤,因他日日收到禮物,又不知是誰送的,也不好丟了處理,所以會將水果之類分給左右鄰居共享。
常相思隨手整理了一下床鋪,用手將頭髮抓整齊後去開門,口中還取笑道,“我今兒看了,給你送了青芒——”
門打開,常相思硬生生把後半句話吞了回來,臉也僵住了,真是見了鬼了,這白文元的動作未免太快。
白文元長得極高,常相思要抬頭才能看完他的表情,道,“你怎麼來了?”
白文元站在門外,沉沉地看着常相思,“不請我進去?”
常相思略有為難,白文元道,“不方便?”
常相思讓開,道,“房子太小了,還沒來得及收拾,很亂。”
“我不介意。”白文元推門進入。
進門處是衛生間,繼續往裏走便是客卧兩用的一個大通間,衛生間靠牆處放了一組淺色的衣櫃,與衣櫃垂直放了一組雙人沙發,而後是佔據室內最大面積的大雙人床。
白文元視線落在雙人床稍顯凌亂的鋪蓋上,又移向床頭的兩個枕頭。
常相思走到沙發前,“坐吧!”
白文元環視這個小小的房間,佈置得十分簡單和中性化,沒有過多零碎的小玩意。
常相思找出許久都不用的茶壺泡了一壺茶,給白文元倒了一杯,再次招呼他,“喝茶。”
白文元這才坐下,端起茶杯意思意思,眼睛珠子落在常相思身上。常相思長發軟軟地搭拉在肩上,發梢濕濕的結在一起,因在室內,她脫了大外套羽絨服,只穿一件貼身的衛衣,上半身曲線妖嬈。
“頭髮還沒幹,就睡覺呢?”白文元動了一下腿,移開眼睛,“不怕頭痛嗎?”
常相思不回答,問道,“你怎麼找過來了?”
“在醫院遇到鍾老,他告訴我的,我就來認個門。”白文元放下杯子,“幾年不見,鍾老頭髮白了好多,很辛苦啊!”
常相思“嗯”了一聲,半晌道,“鍾老師肯定也給了你我的電話,怎麼不先聯繫一下呢?這都要到晚飯時間了,我家裏什麼都沒準備。小區外面有個咖啡廳,簡餐很好吃,不如去那兒坐坐?”
白文元靠在沙發背上,彷彿想起什麼好笑的事情一般,“浪費錢。”
常相思也笑,“這次我請客吧!”
“你現在有錢了?”白文元話里有幾分戲謔。
“嗯!能解決溫飽問題了。”常相思點頭,“去不去?”
“走吧!”白文元也不急於一時,起身看常相思穿外套,道,“我剛調職到平城,以後可能會經常見面。”
常相思穿好衣服,拿了鑰匙和錢包揣衣兜里,“是嗎?”
“你見了我好像很緊張。”白文元跟着常相思走出房門,“你放輕鬆些,我現在對你沒別的想法。”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不習慣。”常相思詫異,她做她的醫生,他當他的官,按理是沒有交集的。
白文元笑一笑,沒回答。
常相思轉身鎖門,鎖芯有些鬆動,常相思擰了幾次沒擰得上,心裏想着該找人來換鎖了。
“我來吧!”白文元伸手去拿鑰匙,常相思也不逞強,將鑰匙遞給他,兩手相錯,常相思的指尖觸摸到白文元的掌心。
白文元的掌心很溫暖,那溫暖如閃電一般,通過常相思的手傳導至她的心臟,她不由自主顫慄了一下,有些難堪地扭頭,卻見下班回家的蔡炳坤站在樓梯口,好奇地打量她和白文元。
“相思,要出門嗎?”蔡炳坤出聲招呼着,摸出鑰匙去開自己的門,見門上掛的水果,口中嘟囔了一句什麼。
白文元側頭看一下蔡炳坤,蔡炳坤沖他點點頭,“你好,我是相思的同事,蔡炳坤。”
“你好,我是白文元。”白文元用力拉上門擰上,鎖芯一動,門鎖好了。他將鑰匙遞還給常相思,主動將手伸向蔡炳坤。
兩個男人的手微微一握又放開,蔡炳坤解下門上的袋子,看了是青芒,對常相思道,“又是青芒啊,你要不要?”
白文元低頭看着常相思,常相思有種小動物被猛獸盯上的芒刺在背感,道,“你留着自己吃吧。”
蔡炳坤似乎有些無奈,笑着搖頭,“你們出去玩?”
“遇上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了,一起出去吃個飯。你要不要來?”常相思邀約。
白文元向前走了兩步,聽了常相思的邀請,顯然不想和一個剛認識的人進餐,道,“相思,走了!”
感受到白文元的抗拒,蔡炳坤不在意道,“我就不去了,呆會兒還要回一趟醫院呢!”
“那好吧,我不耽擱你了。”常相思和蔡炳坤再見。
蔡炳坤站在門廊上向下看,一忽兒便見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樓梯門,兩人沒有過多的語言,但挨得很近,地上的影子緊緊交纏在一起。
“老朋友?”蔡炳坤自言自語,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