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 第二百九十一章
當夜幕降臨,一切屬於暗黑的人和事便開始活動。人們看不到,不知曉,但往往就是這些發生於暗黑的人事,能夠扭轉局勢,或好或壞,就看誰的本事高超。
這大概是沈綏這輩子最後一次下水了,上一次她下水,被紅尾蜥刺傷,刺激她的鸞凰血脈開始蘇醒。這一次,她卻是為了能夠打通攻城的通道。
在這樣黑暗的環境之下行動,要求的是極強的夜視能力。沈綏挑選的,都是千羽門之中受過專門訓練的鳧水高手。他們不僅僅是鳧水高手,還是潛行高手。大多都是暗鴉堂中最頂尖的刺客,他們能夠無視地形的束縛,上天入地下水,無所不能。
上一次的潛水裝備再次穿上身,百人精英,悄無聲息地摸着長安城的牆根,沿着護城河一路快速前行。城頭上燈火通明,守城的叛軍輪番巡邏,不敢鬆懈半刻,一旦發現敵情,必然會立刻警醒全城。但是,燈火照耀不到城牆根下,他們甚至不認為有人可以渡過護城河。
所有參與此次行動的人,身上都背着一套標準裝備,一柄匕首,一柄短刀,五枚飛刀,五根箭矢,被油布牢牢包裹的發射火/葯,還有一把可以摺疊收納的長弓。所有的裝備都是千羽門專門打制的輕量化的裝備,也是沈綏自洛陽紅尾蜥事件后,開始督促千羽門工匠專門設計的一套水下裝備。下水后不會影響行動,一定的重量可以幫助下潛,但又不會帶來太多的負擔。膠質衣也趕製出了許多,每個千羽門分部都有配備,就是為了防備以後需要水下作業。
站在龍首渠邊緣,沈綏藉著城頭微弱的光芒觀察了一下水底,長安城的護城河能有二十丈寬,水底不知深幾許,若墨汁般濃稠黢黑。龍首渠與護城河交匯的十字水道口,水流靜謐,幾乎沒有什麼水聲。隱約能看到城牆下的水門,此時必然是落了閘的,而那閘門,恐有千斤重,單單依靠他們百人的力量,是根本不可能打開的。
但是,沈綏說下方有通路,那就一定有,她從來不會幹沒有把握的事,一切都是在深思熟慮之後雷厲風行。
沈綏無聲地對身後百人打了個手勢,眾人開始分組,十人一組,一共分作十組,列隊站好。第一組立定於護城河邊緣,沈綏打着手勢,向他下了什麼命令,十人看明白後點頭。沈綏手一揮,十人便整齊地魚躍入護城河中,入水時水花極小,淹沒於水流自身的聲響中,半點動靜沒有發出。
如此反覆,沈綏一共派了五十人下水,另外五十人掩蔽於岸上等候命令,隨即沈綏自己也準備妥當,魚躍入水。
九月夜晚的護城河,河水有些許涼。水下略顯渾濁,大概是龍首渠捲來的泥沙造成的。沈綏在水下撥開水流,視線範圍中一片黑暗,幾乎什麼都看不清。但她卻憑着自己的方位感,前進得毫無阻力。
護城河中也有些小魚小蝦,沈綏潛水的過程中,感受到有魚兒從自己身側溜過。這讓她不禁想起當年洛陽上陽宮人工海內的紅尾蜥,心中略有些膈應。她並不能確定尹御月有沒有故技重施,在水中再度放養紅尾蜥。這也是此次行動的風險之一。
不多時,她能夠察覺到身前出現了人影,恰好一口氣憋到盡頭,她立刻上浮出水面,喘息了片刻,便看到了方才她派下來的五十名鳧水好手,都浮在附近等待着她的命令。眼下他們這五十人,都藏匿於水門拱洞之內,扶着關閉的大鐵閘門以節省體力。
“按計劃,五人小組輪流下潛作業,開始罷。”沈綏道。
眾人點頭,最先五人立刻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扎了下去。
沈綏曾道千羽門探查過龍首渠下的這個水閘,知道有路可走。但是這個路,並不是那麼簡單就能走的。由於當年紅尾蜥事件,不僅僅是整個洛陽城,長安城的水道沈綏也讓千羽門仔細查過了,就是為了徹底杜絕紅尾蜥這種生物在水道中繁衍。當時長安千羽門暗中檢查了一下龍首渠的水閘,發現水閘鋼鐵焊鑄的閘門格柵有一塊生鏽非常嚴重,已經出現斷裂的先兆。這個情況,主管長安城防水利的工部似乎並沒有在意,亦或者說一直拖延着沒有處理,總而言之就是不夠重視。也多虧如此,今次給了沈綏等人機會。
現在這五十人的隊伍,每個人身上都帶着一個危險物品,那是一個琉璃瓶裝盛的王水瓶,對於金屬有着強烈的腐蝕作用。以五人為組,每個人都需要將自己身上的王水瓶以特殊手法綁在水門鐵閘的固定位置之上。等到五十個王水瓶全部綁縛完畢,王水會逐漸從瓶口流淌出來,他們只需等待水門自行腐蝕,待水流將王水沖乾淨,他們便可下水,拆卸下脆弱的水閘門,從破口進入長安城。
安裝王水瓶必須迅速,否則王水瀰漫出來,會危及自身。沈綏挑選的這五十個人全都是手腳利落,細心大膽的高手,輪流下潛也是為了能夠儘快完成,不造成擁擠和干擾。安裝完后立刻撤退上岸,如此往複,大概只耗費了小半刻時間,就全部完成。
沈綏最後一個上岸,她一直在水流的上游,倒也不需要擔心王水瀰漫出來傷及到自己。作為領袖,身先士卒是她的信條。
王水這種東西,還是從西域傳來的,相傳是波斯人提煉出來的一種強大的煉金溶液。千羽門在做生意的時候遇到了,便囤積了幾斤以備不時之需。本來是打算實驗於鍛造之上的,卻沒想到,今次發揮在了這樣的用途之上。長安城中的人,恐怕做夢也想不到,沈綏手中竟然有這種強力的金屬腐蝕液體。
五十人攜帶的王水量非常大,再加上此間水流並不湍急,王水流出后,能夠在閘門附近聚集很長一段時間,哪怕是被水稀釋了,也具備着強大的腐蝕作用。
沈綏等人在岸上耐心等候,當她突然看到那閘門抖動兩下,心道應該成了。又耐心等了兩刻鐘。沈綏開始下令,讓方才未曾下水的五十人下水,打通通道。
那五十人下水后,發現不用他們破門,閘門已經自己爛出了一個大洞,五十人輪番從洞口鑽了進去,留下一個人在後,浮出水面,向沈綏發信號。沈綏接到信號,便領着另外五十人入水,隨着一起從洞口入城。
過了水閘,其內又是一個長長的水道向前延伸,能夠直接通到興寧坊腹地。沈綏沒有選擇繼續延水道前進。過了閘門,上方是一個天井,檢修閘門的人可以從天井下來,邊上還有攀爬用的梯子。沈綏便命令所有人立刻上岸更衣,順着梯子爬出天井。
一從天井上來,他們就相當於陷入了敵軍的重重包圍之中。這裏是興寧坊最東面,城牆與坊牆的夾道之內。恰好是重點防禦區的邊緣,距離大明宮也不遠,沈綏率先爬上天井,她小心露頭查看了一下,恰好就有一隊巡邏士兵剛剛路過天井這裏。
她輕手輕腳躍了上來,閃身躲在了天井邊緣,招呼下方的人趕緊上來。
不多時,一百名身着夜行衣的好手就已經佔滿了夾道。
沈綏下命令,一百人分作兩組,甲組五十人,跟隨沈綏行動。甲組任務很重,需要闖入宮城,要在玄武門東北角的角樓之上發射響箭。剩餘乙組五十人,負責拿下通濟門,從旁側應。
一百人迅速分開行動。沈綏身形展開,領着五十名精英飛速潛行於長安城中,一面躲避巡邏士兵和城頭探查士兵的視線,一面不斷接近大明宮城。
……
夜色深沉,“高力士”負手立於大明宮紫宸殿的龍尾樓之上,宮燈星星點點,他靜謐無聲。身後紫宸殿內,正有舞樂上演,守城的幾名叛軍將領正在醉生夢死,其中就包括此次領一萬先鋒叛軍的史思明。他卻沒什麼興趣。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一個俊雅漂亮到極致的男子出現在了他的身後,不正是那李長雪嗎?只聽他恭敬地喚了高力士一聲:
“父親。”
高力士沒有回身,只是淡淡應了一聲:
“怎的,你也對那筵席沒有興趣?”
“兒更關心父親的情況。”“李長雪”道。
“我很好。”
“父親,對兒您就不需這般逞強了。您年事已高,哪怕那尹域的血髓藥效再好,如今也要到頭了吧。”
“高力士”轉過身來,凝視着自己的兒子,道:
“吾兒,我的情況你心知肚明,如若此次不能成功,為父便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此番取了沈綏的血髓,用在為父身上也是浪費,主要是為了你。你不要讓為父失望。這千羽門,手段萬般,為父為了對付他們,傾盡心血,依舊無法剷除,如今千羽門死灰復燃,更是春風吹又生,比從前還要難以對付。難保,此刻千羽門已經滲透進入城中。為父失算,沒有想到蘭陵蕭氏的蕭三郎如此不堪重用,被蕭四郎殺死,丟了兵權。蘭陵蕭氏臨陣倒戈,我們丟了八萬人,卻給敵人添了八萬人。這一步錯太痛了,十數年的努力又要灰飛煙滅。權勢眼下是不要再談了,保命要緊。一旦勢頭不對,你就立刻裹挾着皇帝向西南巴蜀逃,躲入鸞凰尹氏的發源地,當可無礙。政權可棄,但性命絕對要保住,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那老皇帝,等你入了蜀地,沒了利用價值,就殺了。”
“父親,您呢?”
“為父去給你抓沈綏和沈綏的女兒,這是為父最後為你做的事了。”
“父親……”
“尹忘川,你要振作起來,為父不在了,為父的事業,你必須要繼承,一朝不徹底毀滅鸞凰尹氏,不死不休,你現在就當著我的面發誓。”
“李長雪”尹忘川面現悲痛絕然的神色,跪地,舉手發誓道:
“我尹忘川,對天發誓,不毀滅鸞凰尹氏一族,不死不休!此願得報時,當以仇敵頭顱祭告父親在天之靈!”
“若遇到你的母親伊顰,你當如何?”尹御月再問。
“殺!”從牙縫中擠出這個字,尹忘川英俊的面容已然扭曲,眼底一片血紅。
“好!不枉為父培養你這二十多年。起來罷。”
父子二人站在沉沉的夜幕之下,彼此相視,看到的是眼中濃得化不開的晦暗陰霾。
尹御月轉頭凝視着夜空,嘴角泛起殘忍的冷笑。伊顰,沒想到吧,當年你以為早產夭折的孩子,其實還活着,被我養到這麼大了。多虧是個兒子,我尹御月也能後繼有人。借你肚皮產子這一招棋,我果真沒有走錯。我尹御月是不行了,即便這次能順利得到沈綏的血髓,也延續不了我的生命。但忘川會代我完成一切的,你的主人、小主人,都會成為忘川的補品,你就看着我建立的家族,如何毀滅你忠心耿耿的鸞凰一族罷。
此仇此怨,世世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