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這幾句話就像涼水,兜頭澆得老太太們都清醒了。她們家裏不過是個農戶,若連家是縣城富戶,那還有高攀的可能,但一說是皇都的官宦人家,而且頭上還有秀才功名,是未來的舉人老爺,她們連高攀的心思都不敢生出來了,畢竟就算要作夢也不能漫無邊際啊。
老太太們泄了氣,屋子裏的氣氛也就低落下來。楊柳兒看在眼裏,心裏不但沒苻感受到暢快,反倒更沉重。
先前她潛意識裏一直阻攔自己多想這件事,很有些得過且過的懶惰之意,不想今日那根刺卻被老太太們挑出來了!
她也是農家丫頭,若是老太太們的孫女不敢奢望嫁入連家,那麼她呢,難道就更有底氣不成?她比那些農家丫頭多了什麼?是滿肚子的男女平等,還是那些不知能不能用上的現代見聞?
嚴格說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愛連君軒,也許只是動心。可她也想像不出嫁給一個蹲在牆根,捧着老碗吃飯的農家漢子會是什麼樣子,或者嫁進富戶伺候公婆,討好小叔小姑?
相對而言,連君軒是她熟識的,雖然有些缺點但不失真誠良善,待自己又是真心,與其嫁給陌生人,不如抓緊時間給自己培養一個二十四孝好丈夫。但今日之事卻像一根棒槌,乍然敲響她腦子的警鐘,也許是她想得太過簡單了……
劉大廚師徒手腳很麻利,剛到午時,陳家院子裏就開了席面。
老林河的里正和村裏的幾位族老長輩坐了頭席,楊誠和連君軒,外加那位叫王奇的後生,因為都是讀書人,也被請到了一起安坐。
剩下村人各自找了交好的鄰里兄弟湊了滿桌,堂屋裏也擺了一張大圓桌,壽星陳老太太坐在正中,一眾陪客們圍着,身後長條桌上則是堆棧高高的壽麵壽桃、布匹點心等各色壽禮,怎麼瞧着怎麼喜慶。
開席茶點過後,就是四涼四熱八道大菜,用過後又是羊肉湯泡饈,吃得眾人都是偷偷扶着肚子說閑話緩氣。院子外面的婆娘娃子們也各自混了一碗臊子面,外加一個拳頭大的白面饅頭,也都是笑得合不攏嘴。
不多時,村人們紛紛告辭了,留下幾個婆娘幫忙拾掇好碗筷桌椅,送走了劉大師傅三個,陳家院子終於剩下了自家人。
眾人擠在堂屋裏親親熱熱的說著話,楊杏兒被舅母打趣,紅着臉不肯抬頭,若是平日,楊柳兒早撲到外祖母懷裏撒嬌賣乖了,可今日卻明顯有些蔫頭耷腦,楊山心疼閨女,還以為她身子弱,禁不得鬧,於是早早開口告辭要回去。
連君軒和楊誠送了王奇回來就碰到眾人出門,陳老太太不舍的拉着外孫女和外孫們的手,一個勁的囑咐他們有空閑就來家裏住幾日,兩個舅母也趕緊忙着把先前預備出來的炸丸子、炸魚之類吃食,裝好盒子送上車。
連君軒隔着眾人就瞧見楊柳兒神色有些不對勁,想要上前詢問又有眾人在跟前,於是就琢磨着回楊家再說,可惜一回到楊家,楊柳兒立刻就回了屋子再也沒出來。
連君軒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卻直覺好似有些什麼礙難之處,但他又想不起來,後來耳里聽着楊志楊誠兄弟說起魏春提親,他腦子裏靈光一閃,終於抓到了一截尾巴。
難道方才在陳家,有人給楊柳兒提親了?
連君軒惱得差點跳起來,他就離開那麼一個時辰,碗裏的小魚就被貓盯上了,早知道會這樣,他就是厚着臉皮也要賴在屋子裏啊。
楊志惦記鋪子,早早同魏春一起坐車回縣城了,留下楊誠想起先生的吩咐,剛要喊連君軒說話卻發現他有些神不守舍,於是問道:「怎麼了,師弟,可是哪裏不舒坦?」
連君軒這會正六神無主,想着師兄雖然只大了他幾個月,但待他至誠,就把他當成了救命稻草,支支吾吾好半晌,到底還是狠心說道:「師兄,我……嗯,我傾慕柳兒。你能不能同大叔說一聲,有人提親千萬別答應。」
楊誠正喝了滿口茶水,聽到這話,剛進嘴裏的茶是一滴不剩的噴了出來,臉色乍青還紅,心裏五味雜陳。
原本他見連君軒同小妹親近,常送些吃食和小玩物過來,還以為這位大少爺自小離家,身邊沒有兄弟姊妹,見自家小妹可愛就多疼寵一些,哪裏想得到這人居然存了齷齪心思。
這就如同自家一直親近的羊,居然是披着羊皮的狼,而且又自家眼皮子底下偷了自家最寶貝的小羊!
「不行,絕對不行!」楊誠難得冷了臉,時時掛在嘴邊的溫和笑意半絲都沒剩下,「以後,這樣的玩笑不要再說。」
「不,師兄,我不是玩笑!」連君軒沒想到楊誠會這麼乾脆利落的拒絕,趕緊起前,賠禮道歉,「師兄,起了這樣的心思是我的錯。但我和柳兒發乎情,止乎禮,從沒有逾越過,今日若不是害怕有人提親,我也不會冒然說出來。」
聽到這話,楊誠面露冷笑,一想到連家那個大宅子,他就忍不住心頭冒火,說話也刻薄起來,「怎麼,我小妹哪裏不好,讓連少爺沒臉說出口?若是今日不說,你還想一直瞞到什麼時候?」
連君軒再蠢笨也知道楊誠是真惱了,一邊打躬作揖一邊想要解釋,他平日雖然不受父母親長待見,但自小在甘沛獨住大宅,奴僕成群,自有傲氣,何時曾低三下四的賠過禮,好不容易說了幾句,卻讓楊誠臉色更黑,最後兩人都沉默了,各自想着心事,不知如何轉圓。
楊誠生了一會悶氣,心思轉了無數,待扭頭去看蔫頭耷腦的師弟又有些後悔。想到他平日在自家人面前從未端過大家公子的架子,倒是一而再地幫了自家很多忙,他方才那般,倒顯得有些過於冷情,但一想起自己疼在心坎里的小妹要被這小子拐跑了,掉進連家那個泥潭裏受苦受累,他心裏的火氣又忍不住蹭蹭往上竄。
「師弟,你今日說出這話之前是否想過連家?」楊誠極力心平氣和的開口勸道:「雖然你是庶子,但連家可不是小門小戶。我們楊家只是種田人家,就是大着膽子想高攀也攀不上連家的大門,更何況我家小妹不是大度隱忍的脾氣,就算進了連家,也要擾得連家不安寧,所以這事以後你莫要再提了。」
連君軒越聽嘴裏越苦澀,他如何不知道楊誠這話已是說的很委婉。明明面貶低楊柳兒,實際上就是擔心她跟着他這個連家庶子受苦受氣,若是別的,他還能分辯幾句、極力爭取,但想起那對見到自己如同見到什麼垃圾一般的父母,他只能沉默了。
但情之一字,付出容易,想要收回卻是絕對不可能的。那些溫暖的瞬間、那些明媚到足以驅散他心裏孤寂的笑臉,他如何能輕易放棄?
「師兄,若是我能求得爺爺作主允婚,將來娶了柳兒進門,只在甘沛獨自過日子。你是不是就不會反對了?」
聽到這話,楊誠倒是對連君軒如此堅持有些許佩服,想了想就含糊應道:「只要你先把自家打點妥當,保證柳兒不受委屈,我們家裏……到時候再說。」
連君軒聞言,緊緊抿了嘴角,末了取下藏在胸前衣襟里的一塊青玉雕花佩放在桌子上,鄭重行禮,「謝師兄成全!這是我自小戴在身上的玉佩,從未離過身,請師兄幫我轉給柳兒。我要去皇都一趟,很快就回來。不管怎樣,我不會讓柳兒受委屈,我將來一定要風風光光娶她進門!」
楊誠還想說些什麼,最後卻無力擺擺手,不說相信也不願意打擊他半句。
連君軒也不惱,開門就走了出去,靜靜站在院子望着上窯那淺紅色的窗紙,沉默良久,神色複雜又迷茫,但最後卻只剩堅定之意。
連強正拿着刷子給棗紅馬刷毛,突然見到自家少爺出來,還有些納悶他今日為何這麼早回城。他平日總要拖到要關城門才走,而且每次都累得棗紅馬一路小跑,氣喘吁吁。
他本來還想打趣幾句,好在後知后覺的看出少爺臉色不好,於是趕緊揮起馬鞭趕路。
連家大宅里因為主子經常不在,僕役們都有些懶散,窩在門房裏喝茶閑話,興緻好了還要賭一把,突然見到主子回來也是嚇得手忙腳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