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晚風驟涼。
橋馨頭髮濕漉漉的還在滴水,身上裹着一件與自己身量毫不相符的外套,低着頭,顯然有點瑟瑟發抖。
寧小誠在她對面,倚着身後半人高的花壇,半晌,才低低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橋馨咬唇:“去年。”
小誠點了點頭,平常問道:“怎麼想起干這個呢。”
怎麼想起干這個呢。
那時候他也是這麼問的。
她是怎麼回答的?那年橋馨是個剛剛上大學的學生,窘迫,不自信,低着頭。和現在一模一樣。
或者說,就看他的時候低着頭。
“我丈夫調到北京來工作了,分了福利房,月供太多,我晚上下班過來打工,能幫着還一還。”
“現在幹什麼呢?”
“一家私立小學當美術老師。”
小誠問:“怎麼算?”
橋馨說頓了頓,窘迫:“一個月……”
“我說這兒。”小誠打斷她:“在這兒表演,怎麼算。”
“一個小時八百,短工,二十天。”
“你來多長時間了。”
橋馨頓了頓:“今天是最後一天。”
小誠冷笑一聲,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說是緣分,她走了這麼多年,早該忘了。說沒緣,該着他今天碰見她。
“當年……怎麼就走了呢。”
問完這句話,寧小誠又覺得自己有點多餘,顯得跌份兒。哪怕他把這句話問的盡量漫不經心,平淡無奇。
沉默許久。
橋馨終於抬起頭來看他:“那是兩碼事。”
“咱倆不合適。”
橋馨鼓起勇氣說:“就像今天,你和朋友一起來吃飯,我在裏面表演,那只是我和你不同的生活方式和謀生手段,就算我和你們能坐到一起,但是我會覺得不自在,不踏實。”
寧小誠深吸一口氣,站直了,從兜里摸出根兒煙銜在唇間,用手攏着火:“知道了。”
“走吧。”
橋馨一時怔愣,沒聽清楚:“什麼?”
小誠狠抽了一口煙,別開眼望着別處:“走吧。”
“該幹什麼幹什麼,只當咱倆今天沒見過。”
橋馨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做,驚愕,感激,隨即釋然。
“那我先走了。”
小誠點頭。
橋馨向前走了兩步,又回頭,十分真摯:“小誠哥。”
“當年我是感激你的。真的,一輩子感激。”
小誠垂眼看着地,牽強扯了扯嘴角:“別恨我就成。”
似是提起了兩個人誰也不願意提起來的故事,張了張嘴,最後還是選擇沉默,無聲離開了。
原本以為被寧小誠這麼一鬧,工資是結不了了,橋馨離開派出所時,門口跟着寧小誠一起來的的三個男人在跟酒店老闆聊天,彼此抽着煙,交談聲斷續入耳。
“我知道……他今天肯定……”
“該怎麼賠怎麼賠,你說個數。”
“嗯……沒傷着人的確是萬幸。”
她走出大門,正在交談的幾個男人不約而同把目光落在橋馨身上。橋馨步履匆匆,只想快點離開。
吳井遞給經理一個眼神,經理示意明白,快步攔住橋馨。
“小宋。”
橋馨默了默:“經理,我姓橋。”
經理一愣,尷尬笑了兩聲:“不好意思。”接着從西裝內袋拿出一個信封:“我批了財務給你結工資,你拿這個直接酒店結算就行。”
橋馨推辭,挺愧疚:“經理,今天要沒我,也不……”
經理擺了擺手:“誰也沒想到能出這樣的事兒,跟你沒關係,趕緊去財務領了錢回家吧。”
橋馨接過信封,跟經理深深鞠了一躬。
這通砸,砸壞了幾把椅子一隻魚缸玻璃,中間耽擱了幾桌吃飯,寧小誠發這頓莫名邪火,心裏也很過意不去,當即表示全都依照酒店的意思處理。
不管怎麼著他都認。
酒店也不想把事情鬧大,沒多為難,雙方協商按當天利潤賠了三倍,這事兒就了了。
吳井看他手破成那樣,替他簽字,唉聲嘆氣。
“何苦來的呢。你這得趕緊回去打破傷風,別感染。”
認識寧小誠三年頭一次見他發這麼大火,跟魔怔了似的,別說,還真挺嚇人。
走到停車場,小誠跟吳井道了聲歉:“本來今天你組織的,讓我給攪合了,改天吧,改天叫上你那兩個朋友,我請。”
“別,今天本來這頓飯我也不愛答應,但是你知道,老何以前幫過我,特殊情況,都是朋友也不講究這個。”吳井慢悠悠跟着他,想問又不敢問:“可能我得多句嘴了,今天那姑娘是誰啊?”
小誠停住腳步。
吳井趕緊道:“你要不方便說就當我沒問。”
那姑娘是誰。都多大的人了,有點腦子的都能看出來。
誰,寧小誠以前的情兒唄。
誰年輕的時候沒跟姑娘愛的轟轟烈烈,糾纏不清過。只不過這個轟轟烈烈,糾纏不清,是寧小誠剃頭挑子一頭熱罷了。
一段俗氣且沒任何新意的故事。
寧小誠畢業回國,一幫人去夜店胡鬧,那時候夜店還不能叫夜店,往大了說,叫酒吧。
橋馨是那兒的服務員,剛上大學,勤工儉學干兼職,一瓶啤酒提二十。起瓶蓋的時候,酒吧燈光昏暗,也不知道誰起來上廁所絆了她一腳,小姑娘手一抖,半瓶灑在了寧小誠身上。
群哄。
這種環境,就怕有看熱鬧不怕事大的,寧小誠用紙巾擦了擦,笑着和橋馨聊天。
“多大了?”
“哪兒上學?”
“怎麼想起干這個呢?”
他那時候的眼光,就像看個失足少女,充滿打趣和憐憫,雖是個正經海龜,骨子裏依然帶點與生俱來的紈絝。
一來二去,寧小誠有事沒事就去那家酒吧看看,依稀知道橋馨家境困難,雖然不至於吃不上飯,但是在北京供她念大學也不是個容易事兒。
再往後,千篇一律的橋段,寧小誠幫她交了一年的學費。開始對橋馨發起猛烈攻勢,進行追求。
可橋馨知道兩個人差距懸殊,掙扎過,動搖過,拒絕過,妥協過,兩個人不清不楚糾纏了一年多,最後,不知道是誰一封信寄到了橋馨家鄉所在的小鎮,說她在大學期間行為不檢點,在有男朋友的情況下還和別人不清不楚,橋馨她媽是個本分樸實的女人,萬萬沒想到女兒能做出這種事,一時鎮上傳開,流言蜚語逼的她急火攻心,住了醫院。
橋馨坐火車匆匆趕回來,她媽媽抬手就是一耳光。任橋馨怎麼解釋,始終就是不相信,也不原諒她。
“媽……”橋馨跪下痛哭:“我真的沒有男朋友,也沒和人不清不楚,到底是誰跟您說的?他是我的恩人,我上大學一直都是他幫我。我對他,就像……”
“你有手有腳幹什麼要別人幫你!!!我跟你在家說了多少次,去了外面,萬事都要靠自己,不要靠別人!”
“大城市誘惑多,你剛去了一年就把根忘了?女人的臉面,尊嚴,全都不要了??你這樣讓我在鎮上怎麼活?讓別人怎麼說我這個寡婦?讓別人怎麼說你?”
“媽!”
“你別叫我媽!”中年婦女執拗起來,大手一揮:“你要是認我,就別跟那人有來往,給我回家老老實實學習。”
後來,橋馨為了躲寧小誠,離開了北京,再無音信。
這事兒在小誠心裏是個包袱,這麼多年過去,始終是個包袱,他覺得自己耽誤了這姑娘,也把她給毀了。
幾年前機緣巧合,知道她已經結婚。可是再見面,小誠心裏還是過不去。
可能是當初的傲氣,也可能是心裏的愧疚,總之今天砸了這一頓,忽然就想開了。
也算徹底放下了。
跟吳井告別,一上車,寧小誠才發現手腕上的表碎了。
戴了很多年的百達翡麗,還是calatrava老款,錶帶都磨舊了,錶盤碎了一角蜘蛛網。拇指在上面蹭了蹭,小誠摘下來隨手扔在前風擋玻璃上,打開收音機,絕塵而去。
此時是晚上十點半。
寂靜車廂中放着一把低沉憂傷的男聲。
“忘了她……
就像忘了一朵花
就像忘了哭過的青春
笑過的年華
忘了她……
就像忘了一幅畫
就像忘了依偎的清晨
醉過的晚霞
忘了她……”
……
一家人聲鼎沸的火鍋店裏。
蔣曉魯往鍋里下着豆皮,額頭一層薄汗,厚厚一把頭髮倔強扎在腦後,臉頰熱成了粉紅。
“快點快點,再放把粉絲。”
常佳拿着小籃子往鴛鴦鍋里下粉絲,還是對之前的事兒念念不忘。
“哎你說那男的是不是有病?”
“真是的,要是沒他,今天砂鍋粥就吃上了。”
曉魯小口咬住魷魚,用紙巾墊在下巴上,吃的又急又香。
“哎,跟你說話呢。”常佳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盤子:“你手壞了沒有?真嚴重了咱找他賠錢去,別回頭破傷風都找不着人。”
“沒事兒沒事兒。”蔣曉魯大咧咧拂開常佳的筷子,垂眼撈着鍋里的東西,實則有點心虛。
和寧小誠有一個多月沒見了,上次撞車的事情不了了之,她一直也沒找個合適的機會還這個人情,這回被玻璃崩了指甲縫兒大的一個口子,哪還敢再去惹他。
蔣曉魯這人要說膽兒大吧,是真大,像個男孩子,什麼事兒都敢幹,可要說慫呢,骨子裏還有點軟,其實挺怕事。
常佳是個話嘮,嘴裏喋喋不休:“你什麼時候去瀋陽?”
蔣曉魯撈了一塊海帶:“明天。”
“什麼時候回來。”
又撈了兩個牛肉丸:“不知道。”
“誰跟你去。”
再撈一片蘑菇:“自己。”
“蔣曉魯。”
蘸點芝麻醬,塞進嘴裏一大口:“唔?”
“你夾的是姜。”
蔣曉魯頓了頓,面不改色心不跳把姜嚼了兩口咽下去。
常佳放下筷子,一錘定音:“說吧,你心裏有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