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六十一-六十四

54.六十一-六十四

六十一

徐佳秀自殺的消息很快就在青雲鎮上傳遍了,所有人都在議論紛紛。

王叔開着車匆匆趕來於陽店裏,捲簾門半拉上,只留下半人高的高度能讓人進去。

“小於,小於……”王叔彎腰急切地喊着於陽,猛地掀開簾往裏走,“出事了!”

王叔一把按亮內室的燈,於陽正靠在床邊,眯了眯眼。

幾日不見,他消沉得厲害。

王叔此時顧不上他,上前急忙說:“徐老師自殺了。”

於陽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眉心一皺:“徐佳秀?”

“對啊,今天傍晚從鎮政府大樓跳下來的……當場死亡。”

於陽震驚,還沒完全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身子卻先一步做出了反應。

他一把撈過桌上的手機,三兩下撥了姜寧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於陽摁斷了電話,猛起身,開口語氣急切:“我要去找姜寧。”

王叔明白:“我開車送你去。”

“嗯。”

兩人沒磨蹭,上了車,於陽直接讓王叔往姜寧家裏開,到了路口,車進不去,於陽二話不說直接下車,一路加速跑向姜寧的家。

到了門口,他沒猶豫,徑直入內,正好碰上了陳麗珍。

“姜寧,姜寧呢?”他迫不及待地開口問。

陳麗珍見着他先是一愣,之後看他臉色焦急萬分,回答他:“我也不知道啊,傍晚就急匆匆地跑出去了,手機也沒帶上,我們也在找她呢……佳秀出了這麼大的事,她們從小一起長大,這不得傷心死……”

於陽心又沉了一分,轉身就疾步往外走。

陳麗珍在他身後喊:“你一定要找着她啊,可別讓她做什麼傻事。”

於陽腳步頓了下,鄭重地回答:“好。”

又是一路快跑出了小路,到了路口,王叔就等在車旁,見他一個人出來就知道沒找着人。

於陽臉色凝重,重新坐上車:“去徐佳秀家。”

王叔發了車,又趕往鎮中心。

很快到了徐佳秀家門口,家門緊閉,門口倒是圍了一些街坊在接頭交談。

王叔看了眼說:“出了這事,家裏人可能都不在家……不然去政府大樓看看?”

於陽點頭:“嗯。”

青雲鎮的政府大樓不遠,就在汽車站的附近,此時那裏已被圍得水泄不通,警車三三兩兩地停放着,爆閃燈在夜裏交換着閃着光,馬路上還堵了許多私家車,都開着大燈反把那段路照得通明。政府大門的門口已被圍觀群眾圍得密不透風,所有人都墊着腳尖想湊近人群里看一看。

王叔的車被堵在了後面,於陽隻身下車往前走,他仗着身量高大很輕易就擠入了人群中四下搜尋,旁邊的人推推搡搡,不時碰撞到他的斷臂,惹得他一陣痛。

於陽強忍着不適,往人群前擠去,好不容易才到了最前方。

現場被圍了一圈的警戒線,屍體已被帶走,只留下一灘血跡在燈光下顯得黢黑,空氣里滲透着濃郁的血腥味。

於陽在現場逡巡了一周,除了個別正在取證的警察,沒有看到旁人。

他皺眉,心中的不安感愈加壯大。

於陽從人群中退出來,王叔也下了車,此時正在人群外觀望。

“怎麼樣,有沒有找着人?”

於陽抿嘴搖頭。

王叔也有些焦急:“她還能去哪?會不會是跟着警方的車走了?徐老師的遺體好像被帶走了。”

於陽一時迷失了方向,腦子裏千頭萬緒就是想不出點眉目來。

“你想想,她平時還會去哪?”

於陽腦子裏突然一個閃光,眼睛驟亮,催促道:“快,送我去中學。”

王叔沒耽擱,立刻就開車返回,往鎮上中學走。

到了校門口,保安攔着,外面的車不能進,於陽就下車做了個登記,隻身進了學校,徑直往校後方操場的方向奔去,一刻不停。

他跑得快,風狹着凜冽的寒意從他身側刮過又躥進他的肺里,一陣冰涼。

夜幕中,趁着遠處教學樓微弱的燈火,他看到了坐在乒乓球桌上的那一粒小小的身影。

心臟急促地跳動着,心卻定了下來。

於陽邁着步子向那道背影走去,在她身後喚她:“姜寧。”

姜寧木着身子緩慢地扭轉過來,一不小心碰倒了一旁的幾個空罐子,‘乒鈴乓啷’落了一地。

她臉上淌着未乾的淚漬,看得於陽心頭一緊。

他幾步走到了她跟前,毫不猶豫地一把把她摟進懷裏。

姜寧嗚咽了一聲,伸手推開了於陽。

“我要喝酒。”她拿起一旁已開的啤酒罐往嘴裏灌,液體順着她的嘴角滑落到她的衣領里,涼到心底。

“姜寧。”於陽拉下她的手。

“你放開,我要喝酒。”姜寧甩他的手。

她的身邊零落散着空罐子,他不知她獨自在寒夜裏喝了多久,傷心了多久,此時她已酩酊大醉。

他恨自己沒有早一點找到她。

“別喝了。”於陽拿下她手裏的啤酒罐。

“給我。”姜寧去搶,身子一晃從桌上下了地。

胃裏一陣翻湧,姜寧撐着桌子彎腰乾嘔,她一天沒吃東西,此時胃裏空空如也,只能嘔出些苦水。

於陽把啤酒罐一扔,上前輕拍她的後背。

姜寧好受些后,直起身推開他就要去拿酒。

“別喝了,跟我回去。”於陽說。

姜寧甩開他的手:“別攔我。”

她踉蹌了幾步,腿一軟就跪坐到了地上。

於陽立刻蹲下身體要扶起她。

姜寧卻掙扎着不讓他抱,兩隻手胡亂地揮着:“你別管我。”

於陽把她強摁在懷裏,低頭在她頭頂上說:“姜寧,我現在只有一隻手,你乖一點。”

姜寧真的不亂動了,靜靜地被他摟在懷中,半晌,發出困獸般的嗚咽聲。

“佳秀她、她怎麼可以……”姜寧泣不成聲,“以前明明說好的……要做一輩子朋友的……她怎麼可以……”

姜寧雙手拽着於陽身側的衣服,埋頭哭得悲慟。

“血、都是血……”

“她騙我……”

“她為什麼要這樣……”

“她還有冬冬呢……”

“她不要冬冬了、她也不要我了……”

姜寧從於陽懷裏抬起腦袋,雙目漣漣,抽噎着說:“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於陽的心像是被人拿着鞭子猛力一抽,痛得不能自已。

“不會,姜寧,我不會不要你。”

“你上次……”

“我混蛋。”於陽抱緊她,低頭在她的發旋上吻了吻,“姜寧,我胡說的,我要你,我一輩子都要你。”

姜寧伸手環住他,淚水濡濕了他的前襟。

夜風還在不知疲倦地刮著,於陽護着姜寧給了她一方避風港,供她休憩療傷。

良久,於陽察覺姜寧的情緒平穩了些,低聲詢問:“跟我回去?”

姜寧過了會兒才輕微地點了下頭。

她腦袋暈,步伐不穩,腳步虛浮。

於陽摟着她的腰,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扶着她一步步離開了學校。

王叔在校門口焦急地等着,不時地往校內觀望,終於在夜色中看到了兩個攙扶着的身影。

王叔看了眼還迷糊着的姜寧:“喝酒了?”

“嗯。”

“先上車。”王叔幫着打開後座的門。

於陽又扶着姜寧坐上車,自己也從另一邊上了車,把她摟着。

王叔發動車:“去你那兒?”

“嗯。”

姜寧閉着眼靠在於陽懷裏,眼角還餘下了星點淚漬。

很快,車就停在了修車店門口,王叔幫忙開了門,於陽攙着姜寧下車,把她扶進房裏,在床上躺好。

於陽出去,王叔站在門外:“人也找着了,我就先走了。”

於陽點頭。

“閨女心裏肯定難受,你多安慰安慰。”說完嘆口氣上了車。

於陽目送王叔的車離去後轉身就進了店裏,把捲簾門拉下鎖了。

回到房間裏,他看到姜寧把剛才給她蓋上的被子掀了。

於陽走到床邊,俯身把她臉上的頭髮絲拂到耳後,又用大拇指揩了揩她眼角的淚漬,伸手要去拉被子時卻被她雙手勾住了脖頸。

於陽低頭看她,她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因不久前才哭過,眼瞼有些微腫,眼珠子卻是濯亮,呼吸間還帶着酒氣。

姜寧盯着他看,驀地抬頭親他。

於陽被她一勾,身子一低,用一隻手撐着不壓着她。

姜寧手往下去脫他的外套,動作間碰到了他的斷臂。

自從他做了截肢手術后,她從來就不敢去觸碰那裏。

姜寧鬆開他的唇,腦袋重新落回枕頭上,愣愣地和他對視。

“於陽,你後悔嗎?”姜寧的手還停留在那截斷臂上,輕輕地摩挲了下,“遇上我,以一條手臂為代價,你後悔嗎?”

於陽在咫尺之遙回視她,她眼底的緊張,無措,懊悔,害怕……均被他收入眼裏。

於陽心頭一動,低頭就咬上了她的唇:“姜寧,我不後悔,永遠不後悔。”

——

當天晚上,徐佳秀的朋友圈,微博,空間的瀏覽量劇增。

原因在於她在自殺前在各大平台上發佈了一條狀態。

是一張表格的截圖,上面羅列着青雲鎮上大部分參與詐騙人的名字以及住址,電話等信息,人數眾多,不知道她收集了多久。

除了表格外還附有一段話——

“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裏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徐佳秀的狀態首先在自己的朋友圈內有了大量的轉發,就像是一根導火線,在青雲鎮壓抑許久,一直潔身自好的那些人紛紛爆發出一股力量,團結起來發聲,很快,這條狀態的傳播範圍越來越廣,再加上她自殺的消息,很多電視媒體爭相進行報道,這條狀態也被引以重視,受到了廣泛的解讀。

青雲鎮一下子就被置於風口浪尖上,影響範圍輻射性地越擴越大。

當晚,錢強家。

一群人面色沉鬱地圍坐在一起,劉興手拿着手機一直在關注着最新的動態。

“錢哥,這下真是不好了,徐佳秀這一手把我們全都賣了。”劉興聲音里滿是不安,“這下可怎麼辦啊。”

錢強的手一直在轉動着手指上的金戒指,越轉越快,怒罵了聲:“媽的,那個婊/子,自己要死還拉我下水。”

跟着他的一群擁躉此時也是慌了,其中一人說:“錢哥,那現在我們怎麼辦啊,現在事鬧這麼大,警察一定會來調查的,這次不像以前還可以矇混過去……”

“慌什麼!”錢強喝道,眼神陰翳,“她只有一張表格,真要查起來就咬定她是栽贓陷害就行了,今天晚上我們一起上山,把放在那裏的東西收收,出去外面避避風頭。”

坐在角落裏的趙小園渾身發抖,臉色,唇色俱是一白,她問:“要走?”

錢強斜乜她:“你不走?你想想徐佳秀出了這麼大的事,於陽,姜寧還會不會幫你瞞着?到時候你就進監獄裏蹲着吧。”

趙小園嚇得一顫,咬着唇紅了眼。

劉興顫巍巍地收起手機,說:“錢哥,趁現在是半夜,我們趕緊上山收拾收拾走人吧。”

底下一群人附和:“是啊是啊。”

錢強點頭,指着其中一個人說:“你先帶着兄弟們上去收拾,我隨後就到。”

“好好。”那人應道。

六十二

宿醉后睜開眼的那一霎那,姜寧還有些犯迷糊,腦子裏斷斷續續零零散散地像是過電影般閃過了許多鏡頭,最後定在政府大樓下的那一大片血色上,血液流動着向四周蔓延,開出一朵極致炫目的花。

那鮮紅的顏色刺痛了她的雙眼,姜寧忽的閉上眼睛。

“醒了?”

聽到於陽的聲音,姜寧半睜開眼扭頭去看,他正倚着床頭低頭望着她,她腦袋裏的記憶終於從點連成了線。

於陽問她:“頭痛嗎?”

姜寧遲疑了下,搖頭,過了會兒她才啞着聲音說:“我要去佳秀家。”

於陽點頭:“好,我陪你去。”

姜寧起床,簡單洗漱了下,出來把捲簾門拉開,從底下鑽出來。

天地間都是灰撲撲的一片混沌,像是盤古初開。天色陰沉,奇怪的是明明有太陽,可光卻沒有照在地上,整個青雲鎮像是被罩在陰霾里。

姜寧抬頭望了望,天空中漂浮着些不知名的小東西,輕飄飄地隨風浮沉,似是柳絮卻又偏是黑色的,說是揚塵可顆粒未免太大,看着倒有些像是毛線球。

有幾個‘毛線球’向姜寧飄過來,她抬手去接,手指一碾,指腹上就留下了一抹黑,姜寧愣了下。

是灰燼。

於陽從店裏出來,見她低頭站着不動問道:“怎麼了?”

姜寧把手給他看,於陽看了眼就知道那是什麼,抬頭往四下眺望,在看到東面一座山上冒着的濃煙時擰了下眉。

姜寧也跟着看過去,原本蒼翠的青山此時已是一片黑黢黢,濃煙四起,升起的黑煙層層不斷地堆積成了濃厚的黑雲,遮天蔽日。

姜寧開口說:“是青雲山。”

一輛車停在了於陽店前,王叔和於母從車上下來。

王叔見到他們站在門外往青雲山看,嘆口氣就說:“青雲山被燒沒了,那些人真是造孽啊。”

於陽收回遠眺的目光,問:“怎麼回事?”

“昨天晚上,那伙詐騙犯夜裏上山,估計是不小心走了火,這冬天這麼乾燥,一下子就燒起來了,半夜火勢就大了,整座山都着了,消防車已經來了好幾輛了,忙活了半宿,有的地方到現在還燒着呢,聽說上山救火的消防員犧牲了好幾個。”王叔搖搖頭,感慨一句,“真是作孽。”

王叔接著說:“我早上打聽了下,昨晚上山的那些人據說是錢強手下的,都被抓了,現在就算是詐騙判不了他們,這放火燒山的罪名也是逃不了了。”

姜寧緊問:“錢強呢?”

王叔幾不可聞地嘆口氣,說:“他跑了,昨晚他估計是知道這次警察一定會調查他,所以才忽悠了那些人上山,自己好跑路……”他看了眼於陽,接著說,“小園……也跟着他逃了,現在警察正在追捕他們。”

於陽和姜寧一齊緘默。

於母在旁聽完,憂心忡忡地說:“我剛來這地方就聽說過這鎮上很多人都做詐騙,這怎麼現在又是放火,又是人命的啊……”她看着於陽問,“阿陽,你做沒做這種事啊?”

於陽搖頭。

“那就好那就好。”於母鬆口氣,又皺着眉問,“小園……她真的去做了這種犯法的事?”

於陽沉默。

“你們怎麼不攔着她啊。”

王叔無奈地說:“這人要是想變壞,誰能攔得住?”

又是一陣沉默,於母連連嘆氣。

姜寧再次望向青雲山的方向,黑色的山峰就像是天地間被撕開的一道大口子,張着血盆大口要吞噬人間。

一夜間,一場肆虐的大火,一座青山不存。山上的萬物生靈何其無辜,而死有餘辜的人還在度外。

——

離徐佳秀家還有段距離,隱隱就聽到了哀樂,嗩吶的悲涼聲襯得整個街道十分凄涼寂靜。

姜寧在一個拐角處站定了,單薄的身影在寒風中打顫。

“怎麼了?”

姜寧咬着唇,搖了搖頭:“走吧。”

拐了彎就到了徐佳秀的家,門口分別擺放着幾個花圈,演奏喪樂的樂隊穿着白色的服裝站在門外,一些身着素衣進進出出。

姜寧甫一踏進門檻就看到了客廳正中央擺着的徐佳秀的遺照,照片上的她笑靨如花,一頭長發利落地盤在腦後,露出嬌俏的臉龐,眼角眉梢處儘是笑意。

“小寧,你看我的入職照好看嗎?我還特意讓攝影師把我的臉P小了。”

“你們當老師的還對臉的大小有要求?”

“是所有女人對臉的大小都有要求,這照片以後要掛在工作證上的,指不定還要掛班級門口,當然要拍好看點啦,你就說好看不好看吧。”

“好看好看。”

“真的啊?”

“真的。”

……

想起往事,姜寧的眼眶裏就蓄滿了淚,心臟揪得發疼。

照片上的人似乎還在對她笑,明明她的音容笑貌還尚清晰地留存在腦海里,可她卻不在了,是真真切切地不在了。

姜寧突然捂住嘴,兩行淚順着臉頰落了下來。

外面的哀樂還在奏着。

徐母因為悲傷過度,在葬禮上幾度哭到昏厥,徐父也是雙眼紅腫,意志消沉,姜寧強忍着自己的情緒,幫着安慰兩位老人,還幫着操弄葬禮的一切事宜,對前來哀悼的人致意。

人來了又走,不是血緣至親之人,這場死亡只會是一時的傷感。

吳峰也來到了葬禮上,徐母一見到他就情緒激動,衝上去就要打他,旁人攔着,姜寧把吳峰拉到了門外。

“你來幹什麼?”

吳峰的臉色很沉重:“我來……最後再看看她。”

姜寧冷着臉睨他,眼峰逼人。

吳峰抹了下臉,有些懊惱地說:“我沒想到、沒想到她會……那天她把冬冬交給我的時候,我就應該察覺出她情緒不太正常,我要是問仔細了就好了。”

“冬冬呢?”

吳峰迴答:“我沒把他帶來,我還沒敢告訴他……佳秀她答應冬冬會來找他的。”

姜寧沉默,無力感一下子襲上心頭,她斂下眉,覺得此時責怪誰都是無用,說什麼都是多餘。

“好好對冬冬。”最後她只說了這句。

吳峰走後,姜寧還站在門外不動,眼睛定定地望着一個方向,空泛地看不到什麼內容。

有人站在了她的身旁,姜寧緩緩地扭過頭去看他。

眨眨眼,懸挂在眼角的一顆淚就滴落了下來。

於陽伸手把她攬進懷裏,姜寧筆直地抵着他的胸膛,漸漸地悶聲哭了出來。

於陽輕撫着她的後背,無聲地安慰她。

按照青雲鎮上的習俗,葬禮持續了兩天,第三天姜寧跟着靈車去了殯儀館,親眼看着火舌把棺木吞了,最後捧了一盒骨灰回來。

把骨灰放在了徐家的祠堂里,旁邊並排擺着徐佳秀的照片。

姜寧盯着看了許久,她們做了二十多年的朋友,從年少到成人,幻想過很多種樣式的未來,卻沒料到最後是一個這樣的結局。

說好做一輩子朋友的,徐佳秀毀約了,姜寧覺得自己不能原諒她。

從祠堂出來,外面的陽光晃了下眼。

於陽就站在日光下望着她,姜寧走上去,主動握住他的手,說:“我們回去吧。”

——

方原打來電話告訴姜寧,他關於青雲鎮的研究報告已經發表出去了,是在界內前輩的幫助下發表在權威刊物上的,姜寧很欣慰。

這篇報告一經發表就立刻引起了法律界人士的關注,再加上最近青雲鎮接二連三地爆出新聞,輿論一下子就沸騰了,各大媒體紛紛報導,青雲鎮成了眾矢之的,被冠以‘詐騙鎮’的名頭。

報導發表后的第二天,王叔就匆匆來到修車店,還未下車就喊着於陽。

於陽走出店外,姜寧跟在他後頭。

“好消息,好消息啊。”王叔興奮地跨着大步走來,“剛聽到鎮上的人說,錢強在逃跑的途中被抓了,現在已經押送回來了。”

於陽和姜寧對視,看到了彼此眼中都閃着欣喜的光芒。

“天道循環,報應不爽!”王叔直呼痛快,過了會兒又有些失落地說,“小園她、也跟着被抓進去了。”他覷了眼於陽,試探地問,“我們要不要去看看她?”

於陽低頭去看姜寧,姜寧開口說:“去看看吧。”

於陽才點頭:“嗯。”

姜寧這幾天都住在於陽這,陳麗珍來看過她一回,見她人好好的也就沒對她不回家的行為多置喙,叮囑了幾句就罷了。

晚上,姜寧洗完澡睜眼躺床上,於陽進了房間后也跟着躺着,左手一伸,姜寧就習慣性地抬起腦袋枕着。

於陽問她:“睡不着?”

姜寧點頭,最近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她經歷了太多,悲痛,喜悅,得到,失去……紛繁複雜,她還沒能從中跳脫出來,一閉眼那些事就在腦海中打轉。

於陽摸了下她的腦袋:“別多想了。”

姜寧靠着他,眼神落在他的另一邊手上,伸手輕輕摸着他的那截斷臂。

於陽身子一僵。

姜寧問:“痛嗎?”

於陽抿嘴搖頭:“不痛。”

“當時……痛嗎?”

於陽立刻就明白了她是在問他出事的時候痛不痛。

沉默了下,於陽說:“忘了。”

姜寧閉眼埋頭在他的胸膛,雙手摟緊他:“於陽,我們以後好好的。”

於陽低頭親了下她的額頭:“好。”

六十三

姜寧趕到汽車站時就看到吳峰站在一輛車旁,她喘勻了氣,走上前。

吳峰見她,咳了一聲:“姜寧,我帶冬冬來看看爸……伯父伯母。”

姜寧心下瞭然,吳峰大概是自己不好上門所以才想到了她,她往車裏看,冬冬正坐在車裏朝她招手。

姜寧對他笑了笑,面無表情地對吳峰說:“我送他過去。”

吳峰尷尬地摸摸鼻尖,猶豫着開口說:“我和冬冬說……佳秀她、因為工作要去別的地方一段時間,你……”

他覷了覷姜寧,沒接著說下去,姜寧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知道了。”她直截了當地回答。

吳峰知道她心裏對己沒有好感,徐佳秀的事她定是怪罪自己的,此時還算心平氣和地站在這兒和他說話已經是很好的待遇了。

吳峰迴身把車門打開,冬冬扭着小身子從車裏滑下來,邁着小腿跑到姜寧身邊,仰頭天真地喊她:“乾媽。”

姜寧低頭看着他和徐佳秀相似的眉眼,一時恍惚。

“乾媽?”冬冬歪着腦袋看她。

姜寧回身,沖他笑,伸手去牽他:“走,乾媽帶你去見外公外婆。”

“好啊。”

吳峰看着姜寧說:“麻煩你了,我過段時間再來接他。”

“嗯。”

姜寧也沒再搭理吳峰,牽着冬冬轉身就走。

在路上時,姜寧抱起冬冬,在他耳邊說:“冬冬,媽媽出去工作了,你一會兒別再問外公外婆媽媽去哪兒了好嗎?”

“不能問嗎?”

“嗯,不能問。”

“哦。”

姜寧又說:“外公外婆最近不是很開心,一會兒冬冬見了他們記得要逗他們開心呀。”

“他們為什麼不開心?”冬冬反問。

姜寧神色一黯,勉強回答:“因為媽媽不在家,他們有點想媽媽了,但是他們看到冬冬就會開心起來,所以冬冬要乖乖的知道嗎?”

冬冬懵懂地點點頭。

姜寧抱着冬冬走到了徐佳秀家,大門緊閉,她放下冬冬,走上前去敲了敲門,接連敲了幾下都沒人應。

“找人啊?”一旁的鄰居出來問,低頭看到冬冬就懂了,“他們不在家,徐家的親戚們怕兩個老人想不開,接走了。”

姜寧瞭然地點頭:“謝謝。”

街坊嘆口氣,搖搖頭:“唉,也是可憐。”

姜寧復又抱起冬冬,心想這樣也好,此時讓二老見到冬冬避不了見人生情,又要讓他們在孩子面前演戲瞞着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她也確實是於心不忍。

“外公外婆好像不在家。”姜寧說。

“那我要跟爸爸回去嗎?”

姜寧想了下說:“我帶你去叔叔那好嗎?”

冬冬眼睛一亮,拍手道:“好啊好啊。”

姜寧抱着冬冬先去了趟銀行,從自助取款機那走出來時,意外地碰上了林可妮。

兩人好久未見,林可妮見到姜寧更是驚訝:“姜寧!你不是離開青雲鎮了嗎?”

姜寧眨了眨眼,苦笑了聲:“沒走成。”

“啊?發生什麼事了?”

姜寧抿唇搖頭,事情太多了,說也說不清。

林可妮皺眉不解,問她:“你不走了?”

姜寧回視她,不猶豫地回答:“要的,要走的。”又問她:“你呢,這時候不用工作?”

林可妮聳聳肩說:“這兩天根本沒什麼人來銀行,我出來透口氣。”

“嗯?”

“青雲鎮發生了這麼多事,警車一輛接着一輛地來,又抓了一車又一車的人走,現在鎮上人人自危,家家關門閉戶,恨不得龜縮起來,生怕一個不慎殃及自身。”林可妮朝馬路上努努嘴,“諾,你看,路上都沒什麼車了。”

姜寧回頭看了眼,相比以往來往不斷的車流,此時的馬路的確空得不像話。

“青雲鎮這下是真的出名了。”林可妮說,“我聽說除了青雲鎮還有其它的一些靠詐騙為生的鄉鎮也被人爆出來了,青雲鎮算是只‘出頭鳥’吧。”

“這次查的很嚴,凡是有涉嫌的人都被抓去審查了,青雲鎮一下子空了一半,輿論這麼關注,說是舉國震驚也不為過,政府也要做出樣子才行,這次應該是打算斬草除根,一鍋端了鎮上的詐騙團伙了。”

姜寧聽了,點點頭,輕聲說:“挺好的。”

林可妮也點頭:“雖然狠,但是總比讓鎮子一直爛到底好。”

林可妮和姜寧說了會兒話就回去工作了,姜寧就一路領着冬冬走回修車店。

還未到門口,遠遠地就看到一輛警車停在店門口。

姜寧心裏一緊,稍有不安,立刻抱起冬冬往店裏奔去。

到了門口,姜寧看見兩個警察正和於陽交談着什麼,她有些慌,喊他:“於陽。”

於陽的視線穿過兩名警察中間的間隙看過去,姜寧放下冬冬一臉慌張地走過去,澀着嗓子問:“怎麼了?”

回答她的是其中一名警察,他用公事公辦的毫無感情起伏的聲音說:“他涉嫌詐騙,我們想帶他去局裏接受調查。”

姜寧眼底震驚毫不掩飾,略有些激動地回身對警察說:“不可能,他沒有做過,你們肯定弄錯了。”

警察表情未變,還是正經地說:“根據錢強的招供,他有這個嫌疑。”

“錢強?”姜寧瞳孔一震,慌忙說,“他說謊,他、他……”

姜寧有些慌,話也說不利索。

警察說:“說沒說謊要調查了才知道。”他對着於陽說,“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姜寧回頭看於陽,焦急的情緒都寫在了臉上。經過這段時間所經歷的變故,她的神經已經被消磨得十分纖弱,一點風吹草動她都會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她真的不能再接受於陽有任何的意外,失去他的後果她已經承擔不起了。

於陽抬手摸摸她的臉,目光筆直地望進她的雙眼裏,堅定自若,像是切身體會到了她的無措般,給予她力量。

他問:“姜寧,你信我嗎?”

姜寧忙不迭地點頭:“我信、我信。”

於陽摩挲了下她的臉頰:“別擔心,我會回來的。”

姜寧的喉間幾不可聞的哽了聲,眼底有了些潮意。

她搖了搖頭,咬着唇說不出話來。

於陽抱了下她,在她耳邊低聲說:“沒事的。”之後鬆開姜寧,對那兩個警察說:“我跟你們走。”

姜寧扯着於陽的衣角不放手,她捏得緊,指甲蓋都泛起了白。

於陽握了會兒她的手,她的手冰冰涼還微微發抖,他把自己手上的溫度渡給她。

“在家等我回來。”

於陽說完拉下她的手,回身就跟着警察走了。

姜寧緊追了兩步,一旁一直乖乖不說話的冬冬突然開口喊她:“乾媽。”

她抱起冬冬出門,只來得及看到於陽上車的背影,再之後就是警車呼嘯而去。

姜寧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卻是怎麼也做不到,以往自詡遇事沉着冷靜,此刻也慌了手腳,亂了心緒,腦子裏像是有個陀螺在亂轉,攪得她思緒一片混亂,六神無主。

她沒想到錢強最後還反咬一口,栽贓陷害。

“乾媽,叔叔怎麼了?”冬冬似乎不太明白,單純發問。

姜寧臉色有點難看,嗓子發乾,回答道:“叔叔沒事。”

她這麼說給孩子聽,自己彷彿也鎮靜了點兒。

放下冬冬,姜寧迅速拿出手機,給方原打了個電話過去。

電話很快接通,姜寧捏着拳強自冷靜地把這件事說了。

“啊?怎麼會?哥不能做這種事啊,我報告上的很多信息還是他幫我搜集的呢,沒有他幫忙,我的報告不可能有這麼高的可信度。”

姜寧毫不意外,於陽幫方原收集詐騙信息這件事雖然他倆都沒和她明說,但她隱約也能猜到,也沒去點破。

方原在那邊安慰姜寧:“姐,沒事的,只是例行調查,只要哥沒做過,不怕他怎麼查,你別擔心。”

姜寧知道是這個理,但心裏免不了忐忑不安。

“我明天就去你那邊幫哥做個證。”方原說。

姜寧這才鬆口氣:“嗯。”

於陽被警察帶走的消息很快就被王叔他們知道了。傍晚,王叔就開車帶着於母到了店裏,一進門就拉着姜寧詳問情況,姜寧一五一十全說了。

王叔聽完皺眉啐道:“錢強這個殺千刀的,死不足惜!”

於母憂心忡忡,抹着淚說:“這都是個什麼事啊。”

王叔坐不住,起身說:“我去局裏探探情況。”

姜寧本就想去趟市裡,無奈冬冬還在她這,她不好脫身,此時王叔提了,正應了她的意,有個人去問問情況如何也好讓人放心些。

王叔走後,於母和姜寧留在店裏,於母一直在落淚,口頭心上都牽挂着於陽,心神不安。

姜寧自己也是擔憂,但還是安慰她:“阿姨,您別太擔心,於陽他沒做過什麼壞事,不會有事的。”

於母紅着眼看她:“你相信阿陽?”

姜寧鄭重地點頭:“我信。”

姜寧讓冬冬陪着於母,年紀大點的人總是對孩子沒有抵抗力,喜歡得緊,冬冬又是個會討人歡喜機靈孩子,很快就轉移了於母的注意力。

姜寧去廚房做了點吃的,喊於母先吃飯。

飯桌上,冬冬一口一個‘奶奶’喊得於母心生歡喜,嘴角也有了笑意。

姜寧給於母添了飯,說:“您先吃飯,我來喂他。”

於母看着冬冬問:“這孩子是你朋友的?”

姜寧斂眸:“嗯。”

於母也是了解情況的人,沒有多問,看着冬冬的眼神里又帶了點憐愛和悲憫。她又抬眼去打量姜寧,她隨手挽着發,臉蛋兒白白凈凈的,長得確實是好。她之前滿以為她是個驕縱的姑娘,又聽信了趙小園的胡話才那般冷淡對她。此時看她低眉頷首,端着一個小碗,耐心地一口一口哄着孩子吃飯,倒是看着越發順眼,心底也對自己之前的態度起了點愧疚的心思。

“你和阿陽……什麼時候也給我生個孫子帶帶吧。”於母突然開口說。

姜寧拿着湯勺的手停了下,詫異地看過去,於母的眼神卻停在冬冬身上,滿眼慈愛。

“您……”姜寧堵了下,不知該說什麼。

於母這才看她:“阿陽從小到大也沒喜歡過哪個姑娘,之前小園跟他跟得緊,她家又幫過我們家,我就想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讓阿陽把她娶了,也算是兩全其美。”

姜寧抿唇。

於母接著說:“沒想到他到了快三十歲感情上才開了竅,我是了解他的,認定的人和事都不會輕易改變,他既然看上了你就是一輩子的事了,我之前也是糊塗,對你不好,他也和我吵了幾句,我現在向你道個歉。”

姜寧忙說:“沒事的,您不用在意。”

於母搖了搖頭:“阿陽現在這樣,你如果不嫌棄他斷了只手——”

“我不會。”姜寧眼神堅定,“永遠不會。”

於母點頭:“好好過吧。”

吃了飯再等了一小時左右,王叔就回來了,說是警察局裏把消息鎖得很緊,不輕易讓人打聽,他也只知道現在還在審訊還沒出結果,具體情況大概要明天才能知道。

王叔這話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此時也沒有辦法,只能明天再作打算。

於母和王叔走後,姜寧幫冬冬洗了澡把他放在房間的床上。

一個晚上她都惶恐不安,一直在想着於陽此時的情狀,因為完全不知道所以才更提心弔膽。

“乾媽,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坐在床上的冬冬問。

姜寧心緒亂飛之際忽聽他這麼一問,更是有難言的酸楚。

“等她忙完了就會回來了。”

“我有點想她了。”冬冬用稚嫩的聲音說。

姜寧鼻尖一酸,強忍着說:“乾媽也想她了。”

說完她別過頭去擦了擦眼睛,不想自己的失態影響到孩子。

腦子裏想到徐佳秀,又想到於陽。徐佳秀已經徹底離開她了,萬一於陽再出事她該怎麼辦?

姜寧想都不敢想,只覺得有些絕望,命運總是在她歷經磨難探尋到一絲陽光時送給她一片烏雲,百般捉弄着她。

“乾媽,這寫了什麼?”

姜寧回頭,見冬冬正翻着她放在床頭上的書,指着扉頁上用水筆寫的一句話好奇地問她。

她看到那句話時一愣,那是她高中時在書上抄的一句北島的詩,用來激勵自己,此時再看到,情緒一時複雜得難以言說。

“乾媽?”

姜寧回神,開口緩慢地讀那句話:“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

冬冬跟着讀:“告訴、你吧、世界……”

“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

“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

“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

六十四

方原自昨日接到姜寧的電話就請了假,買了車票馬不停蹄地趕往青雲鎮所在市。

姜寧一早就和王叔,於母去了市裡,接了方原,幾人又直奔警察局。到了局裏,王叔接到交警大隊的電話,說是於陽出事的那場車禍有了新的發現。之前因為肇事者有意地避開了沿路的攝像,現場又取證困難,這起事故一直沒有取得進展,此時有了新發現,王叔自然是一喜,和他們打了招呼后就匆匆趕去交警隊。

方原進去和辦案的警察交涉,拿出自己的課題報導及之前於陽給他傳的照片,證明在自己調查研究青雲鎮的過程中,於陽給予了很大的幫助,他是揭發青雲鎮惡行的人自然不可能和那些詐騙犯狼狽為奸。

姜寧和於母就在外焦急地等着,見方原出來后,立刻迎上去問:“怎麼樣?”

方原說:“還需要再調查。”

姜寧攢眉。

“姐,你不用擔心,他們證據不足,不能拘太久。”

姜寧點頭,還是愁眉不展。

中午,王叔從交警大隊趕來,難掩一臉喜色,對他們說:“小於上次走貨在路上的休息站住了一晚,之前交警去調查,沒想到休息站車庫的攝像頭被破壞了,沒拍到什麼東西,最近交警再走了一趟,正好碰到上次和小於一起住在休息站的客車師傅,那個師傅對小於的車有點印象,說兩人還交談過幾句,第二天他和小於也是前後腳走的。”

王叔接著說:“交警取了他車上的行車記錄儀查看,查到了一輛麵包車一直跟在小於的貨車後面,交警跟着這條線索一查,查出了那輛車是劉興的。”

王叔的這消息無疑是個喜訊,姜寧雖然心裏早已篤定肇事者肯定是錢強的人,現在被證實,她的心裏卻沒有一絲雀躍,更多的是種悶悶的鈍痛感以及恨不得將錢強挫骨揚灰的怨恨。

於母問:“阿陽的車禍是那個姓錢的乾的?”

王叔回答:“十有八|九。”

“那小園……”

王叔緘默。

於母痛苦地閉了閉眼睛,難以相信:“造孽啊。”

方原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他還不清楚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姐?”他試探地問,“哥之前出車禍了?”

姜寧咬了下唇,微點了下頭。

王叔知道最近發生的事對姜寧的打擊太大,也不忍讓她再回想一次,受到二次傷害,於是由自己簡單地把事情轉述了一遍,包括徐佳秀的自殺。

方原聽完前後,嘴巴越張越大,整個人都處在震驚的情緒中,似乎還沒能從中回過神來。

“佳秀姐、她怎麼會……”方原沉痛不已,想起自己上次來到青雲鎮短短一段時間內,徐佳秀就像是親姐姐一般對他很是照顧,怎麼也沒想到這次再來連她的面也見不到了。

姜寧垂着頭,情緒低落。

“姐,車禍這件事可以讓哥提起訴訟,告錢強蓄意謀殺,哥涉嫌詐騙這件事也可以讓交警協助作證,錢強既然之前對哥使了見不得人的手段,要證明他這次是被錢強栽贓陷害也會更容易些。”方原難得一臉嚴肅,年輕的臉上有着堅定的執着,“錢強這種人就應該受到法律的嚴懲!”

有了方原帶來的物證以及他作為於陽的人證,現在再加上交警大隊的協助,於陽身上的嫌疑很快就被洗清了,警方證據不足並不能再拘留人,次日一早就把於陽放了。

於陽走出警局的那刻,被耀眼的陽光刺了下,略微眯了眯眼就看到一道身影朝他奔過來,一頭扎進他的懷裏。

不用低頭看他就知道是誰,她身上帶着他再熟悉不過的氣息。

他抬手輕攬着她:“沒事了。”

直到於母喊了於陽一句,姜寧才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離開於陽的懷抱。

“媽。”於陽喊了聲。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幾人說了會兒話,王叔躊躇了下說:“我剛去問過了,小園已經招供了,在判決書下來之前都不允許別人探視。”

一陣緘默。

方原開口說:“如果她涉嫌的金額不大的話,可以幫她找個辯護律師,儘可能地幫她減刑。”

王叔嘆口氣,說:“也只能這樣了。”

方原見事情已經塵埃落定后也沒有再多留就趕回了學校,當晚,王叔帶着一行人回到了青雲鎮上。

在修車店門口,於母喊住了於陽,把他帶到一旁顯然是有話想說,姜寧也不打擾他們,開了店門進去。

於母把於陽帶到角落,悠長地嘆了口氣后問他:“阿陽,你現在有什麼打算,還想留在這?”

“不。”於陽毫不猶豫地回答,但他也沒說接下來會去哪兒。

於母往他身後看了眼說:“你想和她去別的地方另謀生路,我也不攔你,不過、你得先跟我回趟老家。小園當初畢竟是跟着你出來的,現在她落到這樣,他父母也不知道會有多難過。”她掃了眼於陽的斷臂,聲音又有些冷了,“你也別怕他們為難你,這事小園自己身上的原因大,我們回去給他們一個交代就好,免得他們到時候一直怪罪你。”

“你爸當初最看重名聲,開車廠十幾年人人都說他好,否則當初我們家落了難也不會有那麼多人願意幫忙。現在,媽也不想在他走後把於家的好名聲給壞了。”

於陽看着母親日益蒼老的面容,兩鬢微白,眼角的細紋更深了些,眼珠子裏還帶着熬夜才有的血絲。她來青雲鎮這段日子裏為他擔了不少的心,整個人比之從前更加衰老。

“阿陽?”

於陽回身,點了點頭:“好。”

於母像是鬆了口氣,又說:“你要是想帶着她一起回去也可以。”

“她不去。”於陽直接說。

於母倒是愣了下,隨後點點頭:“這樣也好,這次回去也不是帶着什麼好消息,不是帶媳婦回去的好時機,指不定到時候又有什麼人嚼舌根子,委屈了她。”

於陽抿嘴,他心裏也是這樣想的,在那些事沒處理好之前,他還不想讓她跟着回去受不相干人的指摘,寧可自己多擔點。

“你爸之前車廠的老師傅一直在跟我說,如果你想回去重新開始干,他們一定會幫你的。”於母覷着他繃著臉不說話,也不強迫他,只說:“這些事你都自己決定,媽不干涉。”

“嗯。”

王叔帶着於母走了,於陽回到店裏,姜寧正在廚房裏忙活,聽到動靜回身去看:“餓嗎?我煮點面,阿姨和王叔呢?”

“我讓他們先回去休息。”

姜寧點頭:“你等下,一會兒就好。”

於陽回房間拿了衣服洗了個澡出來時,姜寧正盯着鍋發獃,他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背後,伸手攬腰:“想什麼?”

姜寧回神,把煤氣關了:“沒想什麼。”

她在他懷裏轉了個身,抬頭看他:“面好了。”

於陽沒離開她,還是和她貼在一起,手掌覆上了她的臉,用大拇指輕輕摩挲着她眼底的烏青:“累嗎?”

姜寧搖頭。

於陽撫着她的臉,就着手勢低頭吻了下去,姜寧看着他的眉眼,閉上雙眸,朱唇微啟,抬起雙臂勾住他的脖頸主動把他邀約進來。

她的背脊就像是一條滑索,於陽的手像是一列纜車順着滑下去,停在了腰上摸了摸又向下滑到了她的臀上,她身子輕,他一隻手往上一托就把她託了起來。

姜寧雙腳離地時稍微慌亂了下,離開他的唇,又怕他吃力就主動把雙腿別在他腰側,整個人像只考拉一樣掛在他身上。

姜寧微喘着去蹭他的鼻尖,若有似無地吻着,舔着,咬着。

於陽呼吸加重,抱着她轉身就要走出廚房。

姜寧低聲說話,唇瓣似碰非碰:“不吃面了?”

於陽渾身的血液都往下涌了,此時吃面怕是要消化不良。

“等會兒再吃。”他強勢地說。

到了房間裏,兩人一起倒在床上。天已經暗下來了,房間裏沒有一絲光亮,動作全靠摸索,兩人對彼此的身體十分熟悉,卻已經很久沒有在一起過了,此時的熟悉中反而夾雜着新鮮感。

於陽即使只有一隻手也很快就褪下了自己的衣褲轉而去脫姜寧的衣服,姜寧順從他,讓伸手就伸手,讓抬腿就抬腿,很快就赤/裸裸地抱在了一起。

於陽一邊無章地嚙咬着她的身體,一腳跪着怕壓着她,手順着她的下頷來到胸口。他有些急切,比第一次的時候還燥,揉着她就抵了進去。

悶哼一聲,俱是舒了口氣。

大概是經歷了太多,失而復得的感覺讓這場歡/好前所未有的淋漓痛快,靈肉合一。

“於陽、於陽。”姜寧一直在低吟着他的名字,像是求證他的存在。

於陽則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應她。

孤舟回港,驟雨消歇;鳶飛落地,狂風始停。

……

盡后,於陽摟着姜寧靠在床上,兩人身上都沁出了汗也不嫌棄,就這樣膩着。

於陽問她:“餓嗎?”

姜寧摸着他的喉結反問:“你還餓?”

於陽埋首在她發頂嗅了嗅:“嗯。”

姜寧動了動身子,故意說:“那就起來吃面吧。”

於陽不動,還是抱着她,姜寧依着他聽他的心跳聲,‘撲通撲通’的那樣真實。

“姜寧。”

“嗯?”

於陽在她頭頂上說話,聲音像是直接從天靈感傳進腦子裏的。

“我要回趟老家。”

姜寧從他懷裏半撐起身子,攢眉抿嘴:“你要?”

於陽踟躕了下,點頭:“嗯。”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他的態度斬釘截鐵。

姜寧怒了,掀開被子就要下床:“於陽,你好樣的。”

於陽一把把她拉回床上,她一直在扭,他用腿也壓不住,只好說:“姜寧,我現在只有一隻手……”

一句話還沒說完她就乖乖不動了,只瞪圓了眼看他,話里也夾着冰渣子:“你既然要自己走那還和我說什麼?剛在又在做什麼?告別儀式?”

於陽覺得有些好笑:“不是。”

姜寧又覺得有些委屈:“我以為我們上次已經說好了。”

“是說好了。”於陽低頭親她,“我不會反悔的。”

姜寧咬了下他的唇。

於陽嘆口氣:“我回去處理一些事,完了后我會回來找你的。”

姜寧腦筋一轉:“趙小園?”

“嗯。”

姜寧沉默了會兒,大概也能猜出他的一點心思來。

“等我回來。”於陽說。

“我不等你。”

於陽凝眉看她。

姜寧抬手摸着他的青茬,微微扎手,癢得她輕笑了聲:“於陽,我不在青雲鎮等你。”

於陽瞬間攫住她的兩瓣唇,碾壓了下:“好。”

——

於陽着手準備離開的事宜,修車店是他租的,和房東解了約后他把店裏的東西都二手賣給了市裏的修車店,他自己本身就沒什麼行李,只收拾了一些必要的,裝起來也不過是一個小行李包的大小。

離開那天,王叔到門口接人,姜寧一直跟在於陽身後,直到他上車前一刻還貼着他站。

於陽把行李放到後備箱,回身就看到姜寧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他有一瞬間的念頭,想把她一起裝進行李包裏帶走,可還是理智地剋制了。

於陽從外套口袋裏拿出一樣東西遞給她,姜寧低頭一看,是她的那個小收音機。

她詫異:“修好了?”

於陽點頭。

姜寧伸手接過,收音機上還留有他的體溫。

於陽碰了碰她的臉:“好好的,等我去找你。”

姜寧捏着收音機,重重地點了下頭:“嗯。”

於陽走後,姜寧自覺在青雲鎮已經再沒有理由留下了,也開始準備離開的事。

她把要離開的決定先告訴給了劉雲,劉雲雖然不舍但是更尊重她的決定,萬般囑託她在外一切小心。之後又和姜安,陳麗珍說了,他們也不反對,經過青雲鎮上的大洗禮,他們看清了現實,十分慶幸當初姜寧沒被他們帶溝里,也讓姜至誠懸崖勒馬,因此他們對於姜寧的決定已經不再干涉了。

離開之前,林可妮約了姜寧一次,趁她中午休息的時候,拉着姜寧往政府大樓走。

姜寧對那棟大樓還存有陰影,心裏十分抵觸去那,但是林可妮拉着她說今天有難得一遇的熱鬧可看,如果她不去會後悔一輩子的。

姜寧拗不過她,只好隨了她去。

政府大樓前此時正圍着一圈的人,交頭接耳,對着前面指指點點。

林可妮拉着姜寧擠了一個位置進去,指着政府樓前掛着的橫幅說:“姜寧,看。”

姜寧勉強在推搡的人群中站穩身子,引頸去看那上面的字,藍底白字寫着‘青雲鎮打擊電信網絡詐騙新型違法犯罪公捕公判大會’,兩邊還掛着兩條,一邊寫着‘全力推進誠信青雲鎮’,另一邊寫着‘從重懲處網絡詐騙罪’。

政府樓前坐着幾個衣着端正的領導,幾名警察壓着戴手銬的犯人在前站着。

姜寧掃了眼那些耷拉着腦袋的罪犯,一溜過去都是眼熟的。

公判大會開始,政府廣播裏傳出了領導莊重的聲音:“網絡詐騙犯罪影響惡劣,嚴重違反了我國法律規定,今天我們決定對犯罪情節嚴重的詐騙犯進行公判,希望全體公民引以為戒,遵守法律。”

“犯罪嫌疑人李全,男,28歲,青雲鎮人士。”

“犯罪嫌疑人肖大,男,27歲,青雲鎮人士。”

“犯罪嫌疑人李燕,女,27歲,青雲鎮人士。”

“犯罪嫌疑人劉興,男,25歲,青雲鎮人士。”

“犯罪嫌疑人錢強,男,28歲,青雲鎮人士。”

……

領導念完一個,警察就壓着一個罪犯上前。

姜寧看着那些人,心裏一點同情也沒,只剩冷眼旁觀的涼薄。

林可妮興奮地說:“真解氣。”

公判會結束,警察壓着那些罪犯上大巴,姜寧就站在警戒線邊上,那些人個個垂頭喪氣再也沒有以往的趾高氣昂。

警察壓着錢強上車時,他突然扭過頭來往姜寧這邊看,看到她時眼神霎時變得陰鷙。

姜寧一點也不怵他,面無表情地回視過去,張張嘴吐了兩個字:“活該。”

錢強似乎掙了下,剛動就被身後的警察一把按住往車上押送。

全部人都上了車后,大巴調頭,吐着尾氣走了。

姜寧目送車身,心底忽然就暢快了。她抬起手,將手腕上的鏈子對着陽光,那個小天平在光線的折射下熠熠生輝。

佳秀,你看,天理昭昭,罪有應得。

——

燕子擺尾在飛,麻雀在跳腳覓食,不具名的鳥兒在啾啾地叫,路邊的行道樹也抽出了嫩綠的新芽,花壇里的花兒含了苞,桑樹上也悄悄發出了沙沙聲。

下了一場雨,春天就到了,萬物復蘇。

姜寧離開青雲鎮的那天陽光明媚,她獨自一人拉着行李箱從家裏沿着小路婉轉走出,如同她回來時那樣,不同的是,此時的她不惶惑,不迷茫,不氣餒,不妥協,眼神堅定。

站在馬路邊,姜寧回首望了眼青雲鎮。

比起回時,青雲鎮寥落蕭條了許多,她眺望着遠方笑了,青山依舊巍然佇立,洗盡浮塵,誰又能說這不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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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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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六十一-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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