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五十五-六十章

53.五十五-六十章

五十五

於陽第二天一早就要走,姜寧早起幫他打點了些要用的東西。

騎上車,於陽沒有立刻啟動。

姜寧走上前,叮囑他:“小心點。”

“好。”

於陽啟動車,上馬路前還回頭看了眼姜寧,她站在原地也在看着他。

就這一眼,他就有了牽挂。

於陽先去了王叔的車廠那,取車裝了貨,他這趟和王城不一路,兩人各走各的。

“貨我都檢查好了,你把東西送到就行了。”王叔拍拍於陽的肩頭說,“今年最後一趟了,路上小心。”

“嗯。”

於陽上了車,搖下窗和王叔招手示意了下就發動車緩緩地上了路。

他剛開始提速,後面就跟上了一輛小麵包車,不遠不近地尾隨着貨車。

於陽開車行了一個白天,走的國道,只在中午時停靠在路邊的一個休息站稍歇,吃了個午飯後就立即再出發了。

傍晚他也沒停下,隨意吃了點王叔放在車上的點心墊了墊肚子,直到入夜九點左右到了另一個休息站他才把車停好,在休息站里租了個單間,準備在這過一晚。

於陽在洗手間裏洗了把臉,開了一天的車他也有些疲憊。

他給姜寧撥了個電話,響了兩聲后就被接通了。

兩人都沒先開口,就這樣靜靜地聽着對方的呼吸聲。

最後還是姜寧綳不住先說了句:“你不說話我就掛了。”

於陽這才開口問她:“在家裏?”

“不在。”

於陽皺眉:“那你在哪兒?”

姜寧聽他緊張的語氣,笑了下回他:“在佳秀這,我這幾天和她睡。”

於陽這才放下心來,懶懶地靠在窗戶旁。

姜寧問:“你現在在幹嘛?”

於陽抬眼望了下天際,一泓彎月正縣掛在黑色的幕布上,殘缺的完美。

“看月亮。”他說。

“咦?”姜寧往徐佳秀房間的陽台走了幾步,天上黑黢黢的,佈滿了密雲,明天大概還要下一場雨。

她詫異:“你那看得到月亮?”

“嗯。”

姜寧說:“我這看不到。”

兩人又隔着聽筒相互靜默着,半晌,姜寧輕聲說:“你早點休息,別太累了。”

“嗯。”

於陽還是沒掛斷電話。

姜寧補了句:“於陽,我等你回來。”

於陽表情柔和下來,那天上的彎勾似乎就掛在他的嘴角上。

掛了電話,姜寧倚着欄杆望天,一片濃黑並沒什麼好看的。

可他說有月亮,她就彷彿看到了月亮。

姜寧想起大學時她讀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在香港時,范柳原似乎也在夜晚裏給白流蘇打了個電話過去,詢問她的窗子裏能否看得見月亮。

“喲,你一個人站那笑什麼呢,少女懷春似的。”徐佳秀進房見姜寧一臉愉悅地站在陽台上,不由揶揄她。

姜寧回身問她:“冬冬睡了?”

“嗯,剛哄完睡了。”徐佳秀掀被子趴在床上,拍拍身旁的位置說,“躺上來,我們聊聊天,好久沒夜談過了。”

姜寧從陽台進來,關了落地窗,掀了被子也躺進去。

徐佳秀把燈關了,黑暗中和姜寧擠在一處取暖。

“欸,你今年真要跟於陽回家啊?”

“嗯。”姜寧毫不猶豫。

徐佳秀側身看她模糊的臉:“以前還說你對感情理智來的,現在看來是沒遇上對的人。”

姜寧笑,不予置否。

“小寧,你是真愛於陽。”徐佳秀嘆道,又說,“你幸福就好,我一直都是支持你的。”

“嗯。”

徐佳秀伸出兩隻手去抱姜寧,腦袋往她胸口拱。

姜寧推了推她:“你幹嘛。”

“再埋一下胸,以後你嫁出去了就沒機會了。”

姜寧失笑,伸手去撓她,兩人在被窩裏笑鬧成一團,如同少女時代時一樣。

——

於陽第二天中午就把貨送到了,幫着卸完貨,他也沒休息,開着車掉了頭就往回走,晚上他心急想趕回去,走了夜路,打算到了下一個休息站再行休息。

夜晚的國道上一片空蕩靜寂,只有輪胎碾壓着馬路上的細沙發出的細微聲響,整條道上似乎只有他一人在行車。

於陽提了速度,把着方向盤專心地目視前方。

在經過一個大下坡時,對面有一輛麵包車直接向他衝過來,於陽心裏一驚,方向盤一轉就想避開,那輛麵包車似乎看出了他的所想竟也跟着變了道,速度絲毫不減。

於陽迅速把高速擋換成低速擋,點踩剎車時卻發現剎車不靈了,貨車停不下來。此時車身正在下坡,速度極快,眼看着就要與那輛麵包車正面相撞,他牙一咬心一狠就迅速打了方向盤往國道旁一塊凹進去的岩石壁撞過去,企圖用車身與岩石的摩擦來增加阻力,減緩車速。

可對面的麵包車卻直逼過來,把貨車往道外擠,於陽為了避開它直直地撞上了石壁。

高速行駛的重型貨車與石壁相碰發出‘砰’的一聲巨響,貨車的前玻璃盡碎,車頭撞凹進去,車輪還在打轉,石壁上的岩石都被震落了下來,滾到路中間。

於陽條件反射抬起手臂側身護住自己的腦袋,身子受慣性猛地往前一壓,手臂被壓在身體與方向盤間,重擊之下,他覺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勉力掀開眼瞼卻是一片血色,他的意識漸漸模糊,最後癱在方向盤上。

麵包車在貨車撞上崖壁的那一刻就即刻避開了,迅速地駛離了現場。

夜,重歸寂靜。

——

姜寧是在噩夢中醒來的,她不記得具體夢見什麼了,夢境中妖魔鬼怪,魑魅魍魎,一片混亂。

她坐起身一把把頭髮撩到腦後,懵懵地坐着,還帶着夢中的心悸,手心還有一層薄汗。

“怎麼了?”徐佳秀半睜着眼看她。

姜寧抿着嘴搖頭:“沒事。”

徐佳秀一看時間,也坐起身來:“你上班也不用那麼早去,再睡會兒?”

姜寧腦袋還很混亂,剛想躺下去,包里的手機就震動了起來。

她伸手拿出來看了眼,是個陌生號碼。

這個時間點詐騙犯也不會那麼早上工,姜寧猶疑了下,不知怎的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她清了清嗓子,接通電話:“喂。”

“閨女,你快來趟醫院……小於他出車禍了……”

是王叔的聲音,像是一把重鎚直接敲在姜寧的腦門上,她耳邊惺然一響,一片空白,手機直接砸落在被子上。

徐佳秀見她突然失了神,忙問她:“怎麼了,誰的電話?”

姜寧微張了下嘴,扭頭看着徐佳秀,過了會兒才找回聲音:“於陽、於陽出車禍了。”

徐佳秀愣住。

姜寧渾身發冷,掀開被子,下床時狠狠地磕了下桌角也不覺着疼:“我、我要去醫院。”

徐佳秀也匆匆起身:“我陪你去。”

姜寧隨意換了套衣服,漱口後用冷水洗了臉,強自讓自己鎮定下來,顫抖的手卻泄露了她內心的恐慌。

徐佳秀叫了輛私家車,兩人上了車后讓司機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市第一醫院。

坐在車上,姜寧冷的發抖,整個人跟丟了魂似的盯着手機,想打電話過去詢問,內心裏又抗拒去知道結果。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只能不斷地暗示自己。

徐佳秀握住她的手:“沒事的,沒事的,別擔心。”

到了醫院,姜寧一路跑着去了手術室,遠遠地就看到王叔在門口來回焦躁不安地踱步。

她跑上前,問:“於陽、他怎麼樣了?”

王叔看向還亮着的紅燈嘆口氣:“還在裏面搶救,現在不知道情況怎麼樣。”

姜寧往後踉蹌了下,徐佳秀趕忙扶住她。

姜寧失神地喃喃:“怎麼會這樣。”

王叔說:“昨天半夜就出事了,貨車直接撞上了旁邊的山壁……今早才被路過的車發現……”

醫院過道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陳建文帶着趙小園趕過來。

趙小園上來就拉着王叔問:“於陽哥怎麼樣了。”

“還在裏面呢。”

她還想問,手術室的門開了,一個戴口罩的護士走出來問:“誰是家屬?”

姜寧渾身一顫,抖着唇說:“我。”

“患者右前臂肢體毀損嚴重,擠壓時間長導致細胞壞死,需要截肢,簽一下手術同意書。”

姜寧耳邊突然傳來‘轟’的坍塌聲,心裏一直繃著的信念瞬間毀滅,心臟像是被人狠狠地攥在手心裏,痛得無以復加。

聽完護士的話,姜寧只是怔怔地站着不動,任憑內心已經掀起了滔天巨浪,她的表情都是木然的,麻痹的,像是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失去了身體的一切機能,無喜無悲。

護士的話也讓在場的人一時失了反應,消化不能。

趙小園嚇得低着頭直發抖,腦袋裏一團糟。她想起錢強說過的,只是稍微教訓一下於陽,讓他知難而退,以後不敢再要姜寧那個女人……可是,他的小教訓卻要了於陽的一隻胳膊。

她抖着腿,內心無比地后怕,又絕地生出一股恨意來。

趙小園抬頭,紅着眼盯着姜寧,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時上前猛地扇了她一巴掌,‘啪’的一聲十分響亮。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趙小園嘶啞着嗓音喊,“你這個掃把星,於陽哥自從遇到你就沒好事……”

徐佳秀回過神立刻上前把趙小園推開,把姜寧護在身後:“你瘋了!”

陳建文也上前拉住趙小園:“小園,你幹嘛呢。”

趙小園指着姜寧說:“都是她,於陽哥被她害慘了……一隻手臂,沒了一隻手臂讓他以後怎麼活,還怎麼修車啊?”

“這是醫院,你小聲點。”王叔訓斥她。

徐佳秀見有人攔着趙小園,忙回身去看姜寧。

她整個人毫無情緒,偏着臉還保持着被打完一巴掌的姿勢,伶仃地站在那,像個木偶般死氣沉沉。

徐佳秀看得心裏一痛,上前抱住她:“小寧,你要是難受就哭出來,你別憋着……”

徐佳秀說著自己都忍不住紅了眼,哽咽住了。

她哪見過姜寧這樣啊,她這麼驕傲。

姜寧眨了眨眼,沒有眼淚,淚水似乎都往心裏流了。

手術持續了很長時間,姜寧就保持着一個姿勢站着,一句話也不說,只有眼珠子偶爾轉動一下才能證明她還活着。

手術室的門再次打開時,姜寧有了第一個動作,她步伐不穩地攔住醫生。

“姜寧?”林航摘下口罩,顯然有些意外她出現在這裏。

姜寧問:“他怎麼樣了?”

林航這才醒悟過來,略微複雜地看她一眼,斟酌着說:“手術很成功,再觀察兩天看看情況。”

姜寧眨了眨眼,低頭呢喃:“好。”

林航見她狀態不好,開口道:“姜寧,你——”

“我什麼時候能見他?”

林航頓了下:“等他轉進重症病房,你可以進去看一看他。”

姜寧紅着眼眶,點頭。

徐佳秀摟着她,朝林航道了聲:“謝謝你了。”

林航看了眼失神的姜寧:“不用。”

五十六

王叔去了警局,陳建文也跟了去,趙小園害怕極了,她不敢跟着去,尋了個理由就回了青雲鎮。

她冒雨直接去了錢強的家,門關着,她用力地拍打着大門,高聲喊道:“開門!快開門!”

門從裏面被打開了一條縫,劉興從裏面探着腦袋一看是她就放她進來了。

錢強正坐在沙發上抽煙,看見趙小園濕漉漉地,一身狼狽,皺眉道:“你怎麼來了?”

趙小園瞪着眼:“我剛從醫院回來。”

“哦,所以呢?”錢強翹着二郎腿抽着煙,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於陽哥出事了。”趙小園哽了聲。

“哦?”

“錢強你別裝,他出事是你害的!”

劉興斥道:“怎麼和錢哥說話呢。”

錢強擺手,爽快地承認:“是我乾的沒錯。”

趙小園咬唇狠狠地瞪着他:“你這是殺人,我可以告你!”

錢強不急不忙地站起身朝她走幾步,笑着說:“告我?我怎麼記得我要對付於陽這件事你一開始是贊同的啊?你要是告我,你就是同謀,我進監獄你也得進。”

趙小園如遭雷擊,全身血液凝住,顫抖着說:“你只說給他一個小教訓……讓他離開那女人。”

“這就是那個小教訓。”錢強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碾滅,“他怎麼樣了,死了?”

“右手……沒了。”

“哈。”錢強抬起自己的右手,上面還盤着一條猙獰的舊疤,他眼底恨意漸現,“好,很好,一條胳膊而已,便宜他了。”

趙小園低着頭,紅了眼,餘光看到茶桌旁放着兩個行李箱,她抬頭問:“你要跑?”

“跑?”錢強攤手,“我為什麼要跑?”

“那你……”她看了眼行李箱。

劉興回答:“最近天氣不好,上不了工,而且年底了,很少人會網購,錢哥打算出去玩一陣子。”

錢強又回頭來威脅她:“我警告你,嘴巴給我閉緊了,我們倆現在是一條線上的螞蚱,我要是出了事,你就給我賠命!”

他見趙小園被嚇住了,又緩聲說:“別怪我沒提醒你,你想要於陽,現在就是個好機會,他現在這樣,姜寧那種女人還會老實跟着他嗎?”

趙小園還是傻站着,半晌說:“警察……會不會查到什麼?”

錢強冷哼一聲:“放心吧,我都處理好了。”

趙小園緘默,手心攥着,內心掙扎。

錢強拍拍她的肩:“好好把握機會。”

趙小園鬆開了拳頭,點頭默認了。

——

手術完,於陽被推進了重症病房,姜寧趴在玻璃窗前,怔怔地看着他渾身纏着繃帶,罩着氧氣罩,闔着眼毫無意識。

而他的右手處已是缺了一截,空空蕩蕩。

姜寧鼻尖發酸,心頭髮堵,只覺得自己再次被命運扼住了喉嚨,一切的掙扎全都是枉費。

傍晚,林航同意讓姜寧進病房裏看會兒於陽。

明知他現在聽不見,她還是輕手輕腳,生怕驚擾了他。

姜寧就站在病床旁,也不敢伸手去觸碰他,就只是站着望着他,仔細地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

“於陽。”她呢喃似的喊了他一聲。

無人回應。

姜寧抬手伸出一個指頭,輕輕地勾了勾於陽的左手小指,眼神落到了他包裹着繃帶的右臂上,本來強健的臂膀延伸至肘關節處生生地少了一截。

她眼眶一熱,別開眼去不忍再看。

病房門被敲了敲,姜寧抹了下臉回頭,見林航穿着白大褂站在門口,知道看望時間到了。

她鬆開勾住於陽的指頭,最後深望了他一眼才離開了病房。

姜寧輕輕地帶上門,回頭問林航:“他什麼時候才能醒?”

“等麻醉藥藥效過了就能醒,你別太擔心。”

“嗯。”姜寧垂瞼。

徐佳秀走過來,林航觀察了下姜寧的臉色,十分蒼白,經此一天,她大概是顆粒未進。

他開口對徐佳秀說:“帶她去吃點東西吧,不能幹熬着。”頓了下,補了句,“還要照顧病人,自己不能累倒了。”

徐佳秀點頭:“好。”

林航走後,徐佳秀扶着姜寧,低聲勸道:“小寧,你先去吃點東西,要不然你身體哪裏撐得住。”

姜寧開口:“我不餓。”

“你不餓也得吃點啊,聽話,跟我走。”

姜寧搖頭:“我不去。”她看向病房方向,“我在這裏守着他。”

徐佳秀拗不過她,無奈地嘆口氣,陪坐着。

另一端,王叔從警局趕回來,見姜寧還在,勸她:“閨女,你累了一天了,先回去歇歇?小於這裏,我看着。”

姜寧還是搖頭:“不用。”

她又想到什麼,抬頭問:“警察……怎麼說?”

王叔神色複雜,斟酌了下才說:“可能不是意外,警察說貨車的剎車像是被人動了手腳,還不能斷定……不過那輛貨車我前幾天才送去檢修過,沒可能出現問題的。”

姜寧驀地站起身。

“現場找到了點車軸痕迹,但是昨天夜裏下雨,沒有保留好……”王叔有些遺憾,又立刻說,“不過沒關係,警察已經在排查沿路的監控了,一有情況就會聯繫我的。”

姜寧沉眼斂氣,如果不是意外,那就是蓄意謀殺。

她心底又鑽出了一股寒氣,牙齒開始打顫:“錢強……一定是錢強。”

姜寧邁開步子就要往外走,徐佳秀拉着她:“小寧,你去哪?”

“是錢強,我要報警。”

“小寧,現在沒有證據,你就算報警也沒用。”

姜寧恨紅了眼,絞着勁兒說:“我去找他,我要殺了他……”

徐佳秀抱住姜寧:“小寧,你冷靜點,你冷靜點。”

姜寧綳了一天的情緒突然就像是決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眼淚爭先恐後地從眼眶中湧出來,她埋在徐佳秀的肩頭,表情明明是絕望的,張着嘴卻是無聲,只有淚水一顆顆地砸落在地。

徐佳秀也跟着哭,抽噎着輕拍她的後背:“你哭出來,哭出來好受點。”

“是我、是我害了他。”姜寧的聲音里滿是懊悔和恐慌。

“不是,小寧,你別這樣想。”

“我怎麼辦,佳秀,我該怎麼辦……”

姜寧帶着哭腔的嗓音無助地重複說著同一句話,聽得徐佳秀心都碎了,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安慰不了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一夜之間一切都變了,唯有冬季的寒雨還在淅瀝地下着,不知人間多少滄桑離愁。

——

於陽是第二天上午醒過來的,林航帶了兩名護士進去檢查,姜寧不好跟進去只能站在門口焦急地等着。

林航出來時,姜寧立刻上午問:“怎麼樣?”

“情況穩定。”

他這一句話就讓姜寧的心安定不少。

姜寧往裏看了眼,問道:“我能進去看下他嗎?”

林航點頭:“可以,但是不能太久,他需要休息。”

姜寧點頭。

進了病房關上門,姜寧回身就看到於陽垂下眼瞼,視線落在他的右臂上。

姜寧一哽,緊緊咬住下唇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把眼底的潮意逼回去,吸了吸鼻子,她盡量讓自己看上去輕鬆一些。

於陽似乎也發現了她,兩隻眼睛看過去。

姜寧朝他淺笑,邁着輕步走過去。

站在床邊,她說:“你醒了。”

於陽還出不了聲,只能看着她。

她的臉色憔悴,眼角紅腫,眼睛密佈着紅血絲。

於陽想抬手去摸她的臉,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他又重新去看他的右手。

姜寧立刻彎腰去握住他的左手,見於陽看過來,她用手指輕輕地摩挲着他的手背。

於陽和她對視,她眼底閃動着水花卻又強自露出笑顏。

“醫生說你要多休息。”姜寧輕聲說。

於陽望着她,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深邃。

姜寧心一酸,埋頭蹭了下他的手背,一滴水漬都落在他的皮膚上。

“你快好起來。”

於陽的手指動了動,輕輕地握住她的。

姜寧抬起頭,又恢復了方才的模樣。

病房門被敲了敲:“姜寧。”

林航提醒她。

於陽的視線緩慢地移到門口。

姜寧回頭應道:“我知道了。”

她握着於陽的手,柔聲說:“你快休息。”

於陽的手指搭在她的手背上動了動。

姜寧再握了會兒他的手,有些不舍卻也知道如果自己一直呆在這他不會安心休息。

心一狠就抽回手,她對他說:“我一會兒再過來看你。”

姜寧轉過身時眼眶就發紅了,背對着他艱難地一步步走出病房。

於陽的視線一直緊緊地跟着她,直到病房的門關上,他才收回視線,漸漸覺得有些疲倦,閉上眼再次昏睡過去。

——

於陽術后情況穩定,第三天就轉到了普通病房。

姜寧就近照顧着,王叔也在病房內,眼神不住地往於陽的斷臂看去,只看一眼就忍不住扭頭欷歔地嘆口氣,如此往複。

病房外傳來幾聲急促的腳步聲,接着房門突然被人推開,一個中年女人闖了進來:“阿陽!”

所有人都看過去,那女人身後還跟着趙小園。

女人直接撲到病床前,上下仔細看着於陽,最後目光停落在他的右臂上,眼眶立刻就紅了,哽着聲心痛道:“怎麼、怎麼會弄成這樣?”

於陽已經能開口說幾句話了,只是聲音很是低啞,粗得磨耳朵。

“媽、你怎麼來了?”

聽了於陽的話,姜寧心中一詫,往於母那多看了兩眼。

於母抹了下眼淚:“你都這樣了,我能不來嗎?”

她又瞪眼看向王叔,斥道:“發生這麼大的事你都不告訴我,要不是小園打電話和我說了,我這時候還蒙在鼓裏呢。”

王叔眼一瞥看向趙小園,趙小園不敢和他對視,閃躲着眼神。

王叔好聲好氣道:“這不是當時還不知道情況,怕說了你着急么。”

於母看着躺在床上的於陽直掉眼淚,姜寧把床邊的位置讓給她,於母看也不看她,就好像房間裏沒有這號人一樣。

姜寧退到角落裏去。

於陽的視線緊隨着她。

這時,林航帶着護士前來查房。

照例檢查了下於陽的身體情況,簡短地交代了幾句。

於母握住於陽的左手,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趙小園上前扶着她的肩膀勸慰了幾句。

於母回頭說:“小園啊,阿姨當時就應該聽你的話,讓阿陽早點回來……他也不會、也不會……”

林航聞言,掃了兩人一眼,離開病房時又看了眼站在角落裏沉默着的姜寧。

在要關上病房門時,林航回頭朝里喊:“姜寧。”

姜寧偏頭去看,猶豫了下,還是走了出去。

於陽的目光就一直隨着她一動,半分半秒也不落下。

帶上門,姜寧問:“怎麼了?”

她以為於陽出了什麼事,是故問得有些急切。

林航把病房記錄遞給護士,一時也想不到該和她說什麼,喊她也只是見她一人孤零零的有些不忍。

他不說話,姜寧更是着急:“是不是於陽怎麼了?”

林航咳了聲,搖頭:“不是,他的恢復情況很好,再過不久就可以拆線出院了。”

姜寧心底一松,點點頭。

林航看着她,欲言又止,姜寧問:“還有事?”

“你去休息下吧,這兩天你也累壞了吧。”

姜寧回答:“還好。”

“小寧。”徐佳秀從走廊那頭走過來,手裏提着一個保溫飯盒,“你還沒吃飯吧,我從家裏給你帶了點。”

林航不好多說,道了別就走了。

徐佳秀拉着姜寧:“你坐下,先吃點東西。”

姜寧本想拒絕,又想到於母還在裏面,最後也沒再推讓,坐了下來。

“先喝點湯,還熱着呢。”

徐佳秀把湯勺遞給她,姜寧接過卻是楞楞的。

“喝呀,熬了很久的。”

姜寧喝了兩口湯,徐佳秀在一旁看着她短短兩天內消瘦下來的側臉,心疼極了。

“還有飯呀,你多吃點。”

姜寧把保溫盒的蓋子合上,搖頭說:“吃不下了。”

“你——”

她還沒來記得說話,病房門被打開了,姜寧立刻站起身來。

王叔和於母、趙小園從裏面走出來。

王叔對於母說:“我帶你先去歇着吧,在小於面前哭,他心裏也難受啊。”

於母紅着眼沒反對。

姜寧就站在門口,於母涼涼地掃了她一眼,回頭對趙小園說:“小園啊,阿陽就麻煩你多幫我照顧了……”

趙小園似是無意地斜眼看了下姜寧,回道:“阿姨,您放心。”

王叔陪着於母往外走,拐了個彎后,王叔耐不住問她:“你幹嘛這樣對人家閨女?她是小於女朋友,這兩天忙上忙下的,眼睛都沒閉上過,你怎麼還不搭理人家。”

於母冷哼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小園都和我說了,阿陽這次出事和她脫不了干係。”

“這怎麼能怪人家閨女呢,是她想的么?”

於母眼淚又上來了,顫着聲說:“老王,阿陽少的是一隻手啊……一隻手啊……你讓他以後怎麼辦?”

王叔嘆口氣:“都是造化啊。”

——

病房門口,姜寧等於母走後,轉身就想回病房。

趙小園卻將身子一擋:“你沒聽到阿姨說的話么,於陽哥我會照顧的,沒你什麼事。”

姜寧沒心情開口,不欲與之多加爭辯,低頭閃了身就想開門。

趙小園又把身子挪了下擋住了去路。

姜寧憋住火,冷眼睨着她:“讓開。”

“憑什麼?”似乎是有了於母撐腰,趙小園有些趾高氣昂。

徐佳秀看不過眼,伸手一把把她拉開:“憑什麼?就憑姜寧是於陽女朋友。”

趙小園一個踉蹌站住,瞪着眼往前,徐佳秀攔住她。

姜寧手摸上門把卻沒開門,反倒是回頭刻意壓低嗓子問:“這件事是錢強做的是嗎?”

趙小園心一慌,眼神左躲右閃:“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回去告訴他,我不會放過他的。”

說完她就推門進了病房,關上門。

姜寧整理了下表情,轉眼就看到於陽用自己的左手去碰他的右手,神色不明。

她心頭一窒,勉強上揚的嘴角就這樣僵住了。

於陽掀眼看見她,把自己的手放回原處。

姜寧走向他就在他身旁坐下。

她眼底的烏青在白皙的皮膚襯托下越發明顯,下頷線繃著,整個人都瘦了。

於陽抬手摸了摸她的臉:“累嗎?”

姜寧摸他的手背,在他的手心裏搖了搖頭。

“去休息。”他啞着聲說。

姜寧又搖頭:“我陪着你。”

於陽沉默了會兒才開口:“在這、睡一會兒。”

姜寧看着他,點點頭:“好。”

姜寧就坐在床邊,一手握着他,將腦袋擱在手邊,閉上眼,鼻息噴在他的手背上。

姜寧是真的累了,此刻在他身邊靜下來就像是一條殘破不堪的小船歷經了三天兩夜風暴的侵襲最後尋到了只屬於它的港灣那般,突然就安心了。

姜寧很快就入睡了,於陽的手被她緊握着。

他盯着她的臉,他不清楚這幾天她獨自一人是怎麼面對一切,又是怎樣扛過來的。

她是一棵樹,他本想也作一棵樹紮根在她身邊,陪着她,護着她。

可是現在,他的枝椏被深深地拗斷了。

那隻斷臂,她沒提,他也沒提。

於陽吃了葯,一會兒后也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兩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交響在病房裏。

徐佳秀把趙小園趕走後進來看了眼,看到兩人相偎而睡,眼眶微微濕潤。

傍晚,林航來巡房時,推開門就看到姜寧趴在床邊熟睡,於陽睜着眼注視着她,見他進來沖他輕微地搖了搖頭。

林航頓住腳步,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最後還是離開了病房。

五十七

一連幾天,姜寧幾乎都宿在醫院裏,徐佳秀在醫院旁的小賓館裏開了間單間,她每天過去洗漱換衣卻沒在那過過夜,幾乎都是匆匆來匆匆去。

自從於母來了之後,姜寧很少有機會和於陽獨處,她看得出於母對她心懷芥蒂,處處冷着她。一個母親面對兒子斷臂這一事實,心生埋怨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而且這起事故,的確和她脫不了干係。

有了這個認知,姜寧心中也不惱,生生地受着於母的冷漠,態度也愈加恭敬。

除夕那天,姜寧本不打算回家,但是陳麗珍一個又一個電話打回來催她回家吃頓飯,姜寧賴不過只好應了她回去吃頓午飯。

姜寧進了病房,於陽聽到動靜就扭頭看過去。

她上前,坐在邊上的椅子上,開口說:“我今天回鎮上一趟。”

於陽抿嘴沉默了下,點頭表示知道了。

姜寧淺笑:“我下午就回來……晚上、我們一起過除夕。”

於陽黑沉的雙眼看着她,心頭萬千思緒縈繞而過,最終開口說了句:“好。”

姜寧又陪了他一會兒才起身離開病房。

在房門外,姜寧碰上了回來的於母。

姜寧對她頷首,溫和地開口喚道:“阿姨。”

於母面無表情地睨了她一眼便別開了頭,錯開她徑直往病房裏去。

姜寧在原地呆站了會兒,才垂頭繼續往前走。

回到家,姜寧甫一進門就看到了陳麗珍和劉雲兩人在洗手台前洗菜。

劉雲率先看見了她,忙直起腰擦乾手迎上去:“回來啦。”

“嗯。”

劉雲仔細端詳她,幾日不見,她整個人消瘦了三分,憔悴了七分,眼角眉梢處都透着些許掩蓋不住的疲態。

陳麗珍也走上前來:“今天過年,我讓你劉雲媽媽一起來吃頓飯。”

姜寧點頭。

劉雲說:“累了吧,先去歇會兒,一會兒開飯了叫你。”

“好。”

姜寧進了客廳,程偉和姜至誠兩人正坐在沙發上一起拿着手機玩遊戲,見姜寧進來,皆是放下了手機,齊齊地朝她喊了聲:“姐。”

姜寧掃了他們一眼,覺得有些好笑,她又不是他們的班主任,怎麼會見到她就一臉心虛的模樣?

姜寧坐下,閉上眼養神。客廳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滯悶。

“我出去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程偉起身落下了話就溜出去了。

姜至誠有些怯懦地坐在原地,躊躇良久才支吾着開口對姜寧說:“姐、之前……對不起。”

姜寧睜開眼看他,姜至誠語氣忐忑:“我以後再也不和他們混在一起了。”

姜至誠這話是誠心誠意的,經過上次的牢獄之災,那幾天擔驚受怕的日子讓他苦不堪言,他已經得到了教訓,再不敢忤逆姜寧的勸阻,和那些人狼狽為奸了。

他現在唯一擔心的只有姜寧對他失去了信心。

姜至誠看着姜寧,神色緊張。

良久,姜寧點頭:“嗯。”

又問他:“最近去學校了嗎?”

“去了。”

“他們……”姜寧頓了下,“你的同學還說你嗎?”

姜至誠的表情忽的就變得堅定起來:“我現在不怕他們說。”

姜寧有些欣慰地笑了下。

午飯前,姜安回家了,拿着兩瓶酒,見到姜寧也沒說什麼。

陳麗珍喊開飯,所有人都落座。

畢竟是除夕,陳麗珍和劉雲一起掌勺,菜色很豐富,但姜寧卻沒什麼胃口。

她盯着一盤菜里的小辣椒出了神。

於陽已經很久沒吃過辣了,今天過節他也只能吃些清淡的食物,他這麼嗜辣的人一定很不好受吧?

“多吃點,都瘦了。”邊上的劉雲夾了塊肉放進姜寧的碗裏。

姜寧回神。

席上很安靜,彼此間偶爾交談上兩句並不熱絡,姜寧更是全程低着頭食之無味,一顆心一直記掛着醫院裏的於陽。

陳麗珍覷了眼姜寧,突然問她:“今天晚上……還要去醫院?”

於陽出事的消息姜寧沒有瞞着家裏,她點頭:“嗯。”

陳麗珍的表情一時變得有些不好看:“大過年的還去醫院意頭不好,這兩天就待在家裏吧。”

“他需要人照顧。”姜寧說。

一直沉默着的姜安也開口了,語氣生硬:“別去了,他現在這樣你還打算跟他一輩子不成?”

飯桌上的氣氛一下子降至冰點。

姜寧放下筷子,抬頭看過去,無所畏懼地應道:“對。”

姜安怒氣又起:“你——”

“大過年的別吵架。”陳麗珍阻止他,又轉頭對姜寧說,“我們說這話也是為著你好,以前你和他在一起我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現在……他都不是完人了,你還跟着他不是把自己的一生都賠進去嗎?”

姜寧僵着臉起身,快速地說了句:“我吃飽了,先走了。”

不待眾人挽留,姜寧踅到廚房門口,去客廳里拿了自己的包就往大門外走。

沒走幾步,後面傳來劉雲的喊聲。

姜寧頓足。

劉雲匆匆幾步走到姜寧面前。

姜寧繃著臉不開口。

劉雲把手上的保溫盒遞給她:“我就知道你要走,剛才就裝了點湯,你帶去給小於補補身子。”

姜寧神色莫名地看着她,聲音在寒風中顫抖:“你還同意我和他在一起?”

劉雲溫和地笑着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你這麼大了,知道自己要什麼,媽不攔你。”

姜寧眼眶一熱。

劉雲抬首望着姜寧,用手摸摸她的臉:“你長這麼大媽也沒幫你什麼,你要記住,以後不管遇着什麼苦都不要自己死扛着,來找媽,媽這裏有你的家。”

姜寧哽了聲:“好。”

告別了劉雲,姜寧一個人順着小路往外走。

今天除夕,每家每戶都張燈結綵,只把新桃換舊符。孩子們在門口嬉笑打鬧,遠處還時不時傳來炮竹聲,熱鬧喧囂,這是個人間好時節。

但這熱鬧是他們的,不是她的。

姜寧想,如果沒有那場意外,她會和於陽一起離開青雲鎮,回他的老家過年,於母對她的態度或許不會這麼冷淡,於陽還是好好的,明年他們可以另覓一個去處重新開始。

兩年前她逃離青雲鎮,兩年後老天連逃離的機會都不給她。

姜寧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響了兩聲電話就被接起。

“姜寧姐,新年快樂啊。”方原的聲音里都透着歡樂。

姜寧後知後覺自己這個電話打得不合時宜,可她卻等不及了。

默了下,姜寧開口問:“方原,你那個研究項目做得怎麼樣了?”

方原想了下說:“現在已經是在收尾階段了,我的前輩對我這個課題很感興趣,打算找機會幫我發表出去。”

“什麼時候?”

“嗯?”

“什麼時候能發表?”

“……年後吧。”

姜寧抿了下唇。

方原猶豫了下還是說:“這份調查發表出去可能也只能引起輿論的關注,要把那些詐騙犯都抓起來……證據不夠。”

姜寧閉了閉眼,呼出一口氣,說:“儘力吧。”

儘力吧,能改變多少就改變多少。

“方原,你一直都相信正義嗎?”姜寧突然問。

“當然。”方原回答,轉而問她,“姐,你不相信嗎?”

姜寧抿嘴,眼神空洞,吶吶道:“我不知道。”

姜寧去汽車站搭了車,發車時車上還是只有她一個乘客。

司機說:“你也是趕上了,今天除夕只上半天車,這是最後一班了。”

姜寧笑笑。

師傅從後視鏡中看她,問:“今天去市裡,家在那兒?”

姜寧想到了於陽,點了下頭,望着窗外不斷後退的景色,似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回答:“是,家在那兒。”

到了市裡下車,姜寧一刻也不歇息徑直趕往醫院。

她從醫院門口一路小跑去了住院部,上了樓停在了於陽的病房門口,歇口氣,擦了擦額際的汗,手搭上門把擰了下,推開了一條小縫,剛想走進去就聽見於母的聲音傳出來:

“阿陽,等出院後跟媽一起回家吧,你現在這樣我不能讓你再出來了。”

“回去后就做點小買賣,也不要再修車了……小園是個好姑娘,她那麼中意你,你就聽媽的話把她娶了吧……”

姜寧輕輕地掩上門,提着保溫盒往走廊盡頭走,最後停在盡頭的窗前,把窗一推,一陣冷風裹挾着刺骨的寒意竄進來,吹散了身上原有的幾分熱度。

“姜寧。”林航從走廊另一邊走來。

姜寧回頭。

林航看了眼大開的窗,皺眉:“你怎麼站在這吹風,小心感冒。”

姜寧說:“沒事。”

林航端詳了下她的表情,問道:“沒回家?”

“回了。”

回了又來了,她有多挂念那個男人。

姜寧問:“你呢?”

林航回答:“我下班后就回去。”

“辛苦了。”

林航沒走,猶豫了下還是再勸了句:“別站在風口了。”

“好。”

那頭有護士喊林航,他沒理由再留下,離開前又回頭看了眼姜寧。

她還是站在窗口一動不動地望着外面,那扇窗就像是一個畫框,而姜寧就是畫中人,孤獨地、倔強地望着遠處的天。

天際的那輪不甚明亮的太陽一點點地落下,天色漸漸暗了。

五十八

於陽在元宵之前出了院,王叔把於母安排住進了自己的車廠里,本想讓於陽也搬過去住,他現在這樣的情況缺不了人照顧,可於陽卻一口回絕了,態度很堅決。

王叔和於母都擰不過他,只好讓他回到了修車店。

下午,姜寧跟着於陽回到了鎮上,王叔開車送他們到了店門口,之後就先帶着於母回車廠放行李。

修車店很久沒開張了,捲簾門上蒙了一層灰。

於陽問姜寧:“鑰匙帶了嗎?”

“帶了。”店裏的鑰匙她一直帶在身上,姜寧低頭掏包把鑰匙拿出來遞給他。

於陽接過鑰匙,上前蹲下身子開門,一手擰開了鎖,剛動了動另一隻手想拉門上去時才恍然發覺自己只剩下一隻手了。

他頓了下,眼神看向右側空了一半的袖子,晃晃蕩盪的毫無力度。

姜寧見他不動,問道:“怎麼了?”

於陽這才用手把鑰匙□□,用左手拉門。

捲簾門‘嘩啦’一聲往上卷,上面的灰塵簌簌地往下落,姜寧嗆了下,抬手揮了揮。

於陽環視一周,店內的東西還如他離開前那樣放置着,可是物是人非。

外面突然有人喊:“師傅,你過完年回來了啊。”

姜寧回頭去看,是一個少年,推着自行車正往修車店來。

那少年在店前站定,徑直說:“我自行車的輪胎壞了,前兩天來找你修你不在,今天來碰碰運氣,沒想到你還真回來了。”

他把自行車停着說:“我過兩天要開學了,你幫我看看。”

少年沒注意到於陽一側空蕩的袖子,姜寧心頭一緊,往前走了一步剛想開口回絕,於陽卻先她一步開口回答道:“好。”

姜寧心底一震,偏頭去看他,因為住院他消瘦了點,此時繃著臉,側臉線條一如既往地剛毅。

“謝謝你了,那我就把車先放在這,晚上過來拿。”少年說完就走了。

姜寧凝眉,猶豫着還是說:“你剛出院,還是要多休息。”

“一會兒的功夫。”

於陽說著就回店裏拿了把螺絲刀往自行車那走,蹲下身體仔細檢查了下車輪,他用手把充氣閥拔了,拿螺絲刀把外胎撬開,因為要一邊撬一邊轉動輪胎,他一隻手無法同時兼顧兩件事,抿嘴盯着輪胎停了會兒。

姜寧上前也蹲下,伸手說:“我幫你。”

“不用。”於陽頭也沒抬說。

姜寧伸出的手頓住,然後才緩緩收回,握緊。

於陽似乎察覺自己的語氣過重,乾乾地補了句:“我自己來。”

說完他就把自行車的車架架到自己的肩頭上,稍微起身一扛就把前輪頂了起來,之後他拿螺絲刀一點一點地把外胎撬開,雖然他慣用左手,可是少了一隻手到底還是有許多的不便,輪胎沒法用另一隻手固定,他只能邊撬邊調整車胎位置。

姜寧見他額頭滲出汗水,十分吃力,事倍功半,於心不忍,可是她不敢再魯莽地出手,怕傷了他的自尊。

從卸下輪胎到最後的換胎重裝,全程都是於陽自己一個人做完的,等到把充氣閥擰上去時,這活兒算是結束了。

姜寧暗自鬆口氣。

於陽的表情並沒有一點兒欣慰放鬆的跡象,反而是更加凝重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上面沾上了灰塵,襯得手掌心裏的紋路更加清晰可見,彎彎繞繞地交纏重疊在一起,複雜得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以往十來分鐘就能利索做完的活兒,他現在需要花上半個多小時才能勉強完成。

姜寧見他有些鬱郁不得志,開解他:“你剛出院,身體還沒完全康復,以後、以後會好的。”

於陽垂下僅有的一隻手,看向姜寧,開口不辨情緒地說:“姜寧,不用安慰我。”

“我沒有,只是……”只是不想看見他露出那種迷茫失望的表情。

姜寧沒說完,拿手指甲扣了扣手心,又強笑着開口說:“於陽,我把東西再搬回來和你住吧。”

於陽盯着她看了許久,沒有回答。

兩人在風中相對而立,久久凝視着對方。

“阿陽。”

於母的到來打破了他們無聲的氛圍,於陽率先回過身去。

趙小園帶着於母走過來,姜寧收拾了下表情,禮貌地打了招呼:“阿姨。”

於母睇了她一眼,不冷不熱地回了句:“你還沒回去啊。”

姜寧抿唇不語,於陽聽了皺眉,走一步擋在她身前,幫她擋住了母親不友好的目光,沒說一句話,可行動卻勝過千言萬語。

姜寧抬頭看着他寬厚的後背,心裏滿滿漲漲的,剛才的那點兒心酸都被擠了出去。

於母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對身邊的趙小園說:“小園啊,陪我進去看看。”

趙小園忙應道:“好。”

於母和趙小園進了店裏,於陽回身,低頭看着姜寧,神色間略有些猶豫,最後還是開口道:“姜寧,你先回去。”

姜寧臉色一僵,過會兒扯着嘴角笑了下:“好,我、明天再過來找你。”

她笑着轉身走,慢慢地在於陽的視線里變成了一個縮影,伶仃孑孓。

他踮了踮腳跟想跟上去,又強行克制住這種**。

若是以前,他會騎着摩托把她安全地送到家門口,可是現在……

於陽晃動了下身子,那隻空袖子也隨着他晃了下。

“阿陽。”於母喊他。

於陽回過神來,轉身。

於母往外掃了幾眼,沒看到人,睨着他問:“讓她走了?怕我為難她?”

於陽點頭:“嗯。”

於母不悅:“護得這麼緊,我還能把她吃了不成。”

“姜寧她……”於陽口拙,頓了下只會說,“很好。”

“很好?她都把你害成這樣了。”

於陽沉聲:“不關她的事。”

於母見兒子耳根子這麼硬,心頭生了些怒氣,話也說得有點狠:“你和她才在一起多久就這麼護着她,你現在成這樣了,她現在因為愧疚還能呆在你身邊,等到以後,你能保證她一輩子陪在你身邊嗎?”

於陽的臉瞬間陰沉了下來,像是一方天地被遮住了陽光。

於母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說得狠了,直接戳到了他的痛處,把血淋淋的現實一下子攤在了他面前強逼着他面對。

於母抹了下淚,悲痛轉身進了店裏。

“於陽哥,你就聽阿姨的吧,她也是擔心你。”趙小園說,“那個姜寧在醫院的時候經常和那個林醫生眉來眼去的,我都看到了——”

“閉嘴。”於陽怒道。

趙小園嚇了跳,畏縮了下脖子。

“以後不要再在我媽面前編排姜寧,我出事和她沒關係。”於陽雙眼攫住她,“你知道我的意思。”

趙小園臉色霎時白上了幾度,開口聲如蚊吶:“於陽哥,你說什麼呢。”

於陽毫無感情地掃了她一眼,再也無話。

——

隔日是元宵,姜寧早起洗漱完就出門去了於陽店裏,店門開着,她直接掀簾進了裏屋,在房間裏沒看到於陽,到了廚房就看到於母在那忙活。

於母似乎也聽到了動靜,回頭淡淡地看她一眼又回過頭去。

姜寧踟躇了下仍是上前問道:“阿姨,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了。”她冷淡地說,“你今天不在家過節,怎麼還來這啊。”

姜寧忽略她言語中的嘲諷,仍是恭敬地回答:“我來找於陽。”

“他不在。”

“哦。”

姜寧應了聲,站在原地等了會兒,見於母的確是沒打算讓她打下手,這才有些訕訕地從廚房裏退出來。

出了店裏,她一時有些困惑,不知於陽會在哪兒,就隨意地順着門前的小道兒走。

突然她頓住腳步,往後退了一步朝修車店旁的巷子看去,看到了一塊藏青色的衣角。

姜寧一喜,舉步就朝那走。

於陽正站在那倚着牆抽煙,姜寧走近咳了一聲,他的夾煙的手頓了下,回頭就看見她攢着眉一臉不滿地盯着他手上的煙。

“你還敢抽煙?”姜寧問。

於陽夾着煙沒往嘴裏送也沒掐掉。

姜寧說:“聞着頭暈。”

於陽這才把手裏剩下的一截煙扔到地上,用腳碾了碾。

姜寧彎眼笑了下,心頭千思萬緒匯成一個念頭:他沒變。

姜寧也側身靠在牆上,和於陽衣袂相觸,兩人垂下的手背也若有似無地碰了碰,她低下頭看了眼,伸出小指勾住了他的小指。

於陽身形未動,側頭望着姜寧,她也抬頭看過去,兩人相視。

他也勾住她的指頭,兩人未曾說過一句話卻默契如斯。

靜靜地靠牆站立着,看着遠處青山巍峨,浮雲蹁躚,日光跳躍。

直到於母在店外喊於陽,他們才微動身形。

於陽拉着姜寧的手往巷外走,於母還站在店外,眼見着他倆牽手走來,面上微露出了點不滿的情緒來。

姜寧微掙了下把自己的手從於陽手心裏掙出來。

於陽皺眉回頭看她。

於母咳了下說:“阿陽,吃飯了。”

她只喊了於陽並沒有招呼姜寧,她不好主動跟進去。

於陽一把重新拉上她的手把她帶進了廚房裏,趙小園不知何時來了,正在裏面幫着端菜,見了姜寧有些不忿,礙于于陽她也不敢有什麼大動作,只能微微翻了個眼兒。

於母故意拉過趙小園的手:“小園,你幫我做這些菜辛苦了,快坐下。”

趙小園自得地看了眼姜寧。

“坐。”於陽拉過姜寧示意道。

姜寧抬眼看了下神色各異的於母和趙小園,只猶豫了下就坐了下來。

於陽拿了副碗筷放她面前,在她邊上坐下,左手執筷給她夾了菜:“吃飯。”

“好。”姜寧拿起筷子,即使垂着眼她也知道於母正看着她。

“小園,你快多吃點,跟着阿陽出來一定吃了很多苦,看着比以前瘦了。”於母夾了菜給趙小園。

“阿姨您也吃。”趙小園討好地笑着。

“你也有一年沒回家了,你爸媽老念叨着你呢,等過段日子讓阿陽帶你回家看看。”

“好。”

於母餘光看姜寧,對着趙小園笑說:“小園看着漂亮了些,懂得打扮了,誰娶了就是誰的福氣。”

趙小園抿嘴笑,偷眼看了下於陽,他卻在看姜寧,一點兒沒注意她們那邊的動靜。

於母問:“你現在在這邊還是在這邊的超市工作嗎?”

“呃……”趙小園有些心虛地覷了於陽一眼,結結巴巴地回答,“是、是啊。”

“安定些好,女孩子嘛,勤勞就好,不在乎能掙多少。”

趙小園臉上掛着的笑一時變得有些尷尬。

於母和趙小園聊得十分投契的模樣,倒把姜寧襯得像個外人。

“媽、你還吃嗎?”於陽有些不耐地打斷於母的絮叨。

於母瞪了他一眼,倒也沒再刻意拉着趙小園聊天。

因為氣氛不和,一頓飯吃得匆匆,每個人都不盡其意,一點都沒有過節的感覺。

吃完飯,即使於母不樂意,姜寧還是留下來幫着收拾碗筷,她不走於陽也想留下來。

“出去出去,別杵在這。”於母擺手讓他出去。

姜寧挽起袖子,對他說:“出去吧。”

於陽不放心地看了眼姜寧,最後才在於母的催促下走出廚房。

於母朝趙小園使了個眼色讓她避一避,趙小園點點頭也從廚房裏出去。

姜寧低着頭擦着桌子,她知道於母有話對她講,她也不急,沉着氣。

“閨女,我實話和你說吧,你和阿陽在一起我不答應。”於母發難。

姜寧擦桌子的手停了下,垂眸看桌上的紋路,冷靜開口:“我知道。”

“那你還和他在一起?”

姜寧直起腰:“我離不開他。”

“你現在離不開他能保證一輩子不離開他嗎?”

“可以。”

於母沒料到她這麼乾脆,隔了會兒才說:“我不相信。”

姜寧直視着她說:“您這樣對我不公平。”

“好,那你先回答我,阿陽出事是不是和你有關係?”於母逼問。

姜寧喉間像是被人關上了閥門,突然就回答不出來了。

她這樣就相當於是默認,於母心氣不平,語氣更是冷峭:“你問我要公平,那他出了事,生生少了一截胳膊,我該找誰討公道?”

姜寧渾身一顫,一顆心像是陷進了沼澤里拔不出來,越掙扎越無望。

於母沒和姜寧說幾句話,可是句句都拿捏住姜寧的弱處,讓她無法反駁。

“你離開阿陽吧,你也不會想再拖累他是不是?”

姜寧沉默。

大概覺得言已至此,於母不再相逼,很快就帶着趙小園離開了店裏,讓他們二人自覺處理這段關係。

姜寧大概也明白於母的意思,可惜她遂不了她的意。

從小到大她曾忍讓割捨了太多次,就這次,就於陽,她再也不想往後退讓。

凈手擦乾,她整理完思緒,調整好心情,出了廚房。

於陽正靠在店門邊,聽到動靜抬頭看向她。

姜寧緩步走過去,伸手插/進他的夾克外套里摟住他,埋頭在他胸口,呼口氣說:“手好冷。”

於陽低頭去看,只能看到她頭頂的一個發旋,他抬手攬住她,任她雙手撫着他的後背取暖。

外面傳來兩聲短促的車喇叭聲,接着就聽到徐佳秀扯着嗓子喊:“姜寧,姜寧。”

姜寧腦袋動了動,對上於陽的眼睛,過會兒才退出他的懷抱。

“在這。”她回答。

徐佳秀笑說:“就知道你在這。”

她把扶着冬冬從車後座上溜下來,自己停好小毛驢朝他們這走。

冬冬一溜跑過來,看到姜寧就喊:“乾媽新年好。”

姜寧朝他笑笑,摸摸他的腦袋。

冬冬又看向於陽問:“叔叔,你今天還教我修車嗎?”

徐佳秀臉上表情變了變,忙低頭說:“叔叔最近不舒服,等以後再讓他教你好嗎?”

冬冬很認真地點點頭:“好。”又抬頭看着站在姜寧邊上的於陽說,“叔叔,你要快點好起來哦。”

於陽抿着唇,過會兒才應道:“好。”

有輛汽車緩緩地停在了路邊,有人從上面走下來,拍了拍掌說:“喲,都在這呢,也好,省得我一個一個去拜年。”

姜寧看到錢強的那刻眼眶就充血紅了,她邁開步子就想上前,被於陽一拉擋在身後。

錢強摸着下巴,眼神停留在於陽的右胳膊上,笑得不懷好意:“喲,於陽,怎麼過了個年回來你就成這樣了啊?”

姜寧忍不了,從他身後走出來,紅着眼掙扎着就要上前:“錢強,你這個畜生……”

於陽的手狠拽着她不放,用力一拉把她拉進懷裏按住。

姜寧在他懷裏嗚咽了兩聲。

於陽狠盯着錢強,眼底蓄滿了狂風暴雨,吐出一個字:“滾!”

錢強不以為意,反而諷刺道:“你現在就剩一隻手了,還能護得住她?”

於陽齜着牙:“試試?”

錢強臉一沉。

徐佳秀一直把冬冬擋在身後,此時也開口道:“錢強,人在做天在看,你這種人得意不了多久的。”

“是嘛,徐老師。”錢強看過去,“‘人在做天在看’,那你有沒有得到報應啊?”

徐佳秀臉色一白。

錢強接著說:“你以為你現在還是那個嫉惡如仇,一身清白的人民教師?你教學生大道理的時候不羞愧嗎?教你兒子做人的時候不心虛嗎?”

徐佳秀渾身打顫。

錢強很是滿意地看着眼前所有人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轉了轉手中的金戒指,看着於陽懷中的姜寧說:“姜寧,你現在和我好還來得及,我不嫌棄你,你要是還跟着他……”,他對上於陽的眼,“先想想以後要過什麼苦日子吧。”

於陽摟着她的手一緊。

錢強說完就鑽進車裏走了。

姜寧從他懷裏掙脫出來,眼角發紅。

徐佳秀顫顫巍巍地拉着冬冬,勉強笑了下,說:“我先帶冬冬回去了。”

姜寧扭頭喊她:“佳秀。”

姜寧伸手要去拉她,就聽到身後於陽說了句:“姜寧,你和她一起走。”

她身形頓住,有些不可置信地緩緩回頭:“你要我走?”

於陽臉色有些沉鬱,擰着眉不得開解,眼裏情緒掙扎交戰:“嗯。”

姜寧逆着光,全身血液都無法流動,瑟瑟抖顫。

他們之間剛回暖,一切又被打回了原形,滿目瘡痍的現實在日光之下無所遁形。

五十九

姜寧和徐佳秀兩人一起回了家,晚上宿在她那。

洗完澡,姜寧和徐佳秀兩人並躺在床上,均睜眼看着天花板,一點睡意都沒有,各自想着心裏事。

“在想於陽?”徐佳秀側頭問姜寧。

“嗯。”

“你別想那麼多了,他可能只是想一個人靜靜,畢竟發生了那麼多事,他也需要有段時間緩衝一下。”

姜寧眨了下眼睛:“我知道。”

徐佳秀從旁邊的抽屜里拿出一個盒子,裏面裝着之前她送給姜寧的那條手鏈。

“我拿去修了,還拿去文昌君那裏拜了拜,它會保佑你的。”徐佳秀說著就拉過姜寧的手把那條手鏈給她戴上,天平掛墜在手腕處晃了晃。

徐佳秀側過身體和她貼緊,低聲似是喃喃自語又似安慰:“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窗外,黑雲浮動,明星已滅。

姜寧一晚上都沒睡好,又做了噩夢,夢裏像是回到了於陽出事前的那個晚上,她和他打電話聊月亮,她在夢裏都有一種恐慌感,她想開口叮囑他小心開車,可是喉嚨像是被鎖住了,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之後場景就跳到了車禍現場,一地凌亂,於陽昏迷在貨車裏,滿是血跡。

“小寧,小寧,姜寧……”

有人在喊她,姜寧掙扎着突然睜開眼,眼角有點涼意。

徐佳秀撐起身體問她:“做噩夢了?”

姜寧還帶些恍惚和后怕,額際上沁出一層冷汗。

“都是夢而已,別想了。”徐佳秀拍拍她。

姜寧眼神毫無焦距地看着徐佳秀,恍惚想着或許她真是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噩夢,夢裏於陽出了事,沒了一隻手臂,現在夢醒了,一切都是假的。她昨晚睡在徐佳秀家,睡前還和他通了電話,一切都還好。

“今天幾號?”姜寧幹着嗓子問,眼神里似是燃起了一小簇火苗,閃動着星火光芒。

徐佳秀直接回答:“農曆十六了,昨天才過元宵的你忘了?”

姜寧眼底的那簇火焰忽閃了下就被撲滅了,整個人像是被絕望劫持住,陷入無邊的黑暗漩渦中,無法自拔。

身子陣陣發抖,她突然就捂着臉無助地哭了起來,壓抑着的哭音從指縫裏漏出來,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崩潰。

徐佳秀被她突如其來的情緒嚇了跳,反應過來立刻手忙腳亂地抱住她,輕撫她的後背,無措地安慰她:“沒事的,沒事的,噩夢而已……”

姜寧卻哭得更大聲了,像只被拋棄的幼獸,嗚嗚地哭不成聲。

徐佳秀眼眶紅了,忍不住抱着她也落下淚來。

兩人情緒不穩,在房間裏蹉跎了一早上,直到中午,徐佳秀不忍看她繼續消沉下去,硬拉着她起了床,洗漱完吃飯。

姜寧情緒懨懨,徐佳秀自己則強打起精神來,把她打扮了一番,拖着她一起去街上走走。

“我們去給冬冬挑套新衣服。”徐佳秀說。

姜寧想起今年過年,徐佳秀幾乎都陪着自己在醫院,也沒什麼時間回來陪孩子,心裏有些愧疚,點點頭就說:“好。”

她們去了鎮上最大的兒童服裝店,徐佳秀熟練地挑揀着各式童裝,款式,布料,型號統統都要問一遍,時不時詢問下姜寧的意見。

大概是因為年後童裝店打折,許多家長都帶着孩子來買衣服,父母們的問價聲,店家的推薦聲,孩子們的嬉笑打鬧聲交雜在一起,十分熱鬧。

突然一個小女孩在追跑的過程中不小心撞到了姜寧的腿上,姜寧彎腰扶了下她,小女孩怯怯地睜着葡萄似的眼睛望着她道了聲:“對不起。”

姜寧有一瞬間的晃神,伸手摸了摸她鼓鼓的臉頰,笑了下說:“沒關係。”

說是逛街,可她們倆除了童裝店就再沒有進去任何一家店,只是隨便在街道上來回走着,遊魂似的,把自己折磨得再沒有精力去多想。

晚上姜寧還是在徐佳秀家吃了飯,匆匆吃了半碗飯就急着要走,徐佳秀知道她心之所向,也沒攔她,騎着小毛驢把她送到了修車店門口就走了。

姜寧站在門外深吸了口氣,走進店裏逡巡一周,徑直往裏掀簾進了后屋。

房間裏,於陽正坐在床邊上抽煙,沒開燈,黑暗裏唯有煙頭的那點猩紅在一閃一閃地亮着光,十分頻繁。

姜寧眉頭一緊,沒開燈就站在門口看着房內模糊的身形,開口說:“你還敢抽煙?”

於陽聽到她的聲音,一時有些反應不過,動作遲滯,只怔怔地看着她的方向。

“不聽話。”她的語氣帶些薄慍,幾步走進去,錯過他直接走到窗戶那兒把窗帘一拉,窗玻璃推開,空氣一流動,屋裏繚繞的煙味就散了些。

姜寧回頭,看他手裏還夾着煙,‘嘶’了聲,說:“還不熄掉。”

“哦。”於陽有些犯傻,這才把手裏的煙按滅在煙灰缸里,他抬頭又看過去,遲疑了下開口,“你……”

姜寧走到他面前,低頭看着坐在床上的於陽,問:“吃飯了嗎?”

“……吃了,你呢?”

“我也吃了。”

姜寧掃了眼煙灰缸,趁着外面尚存的一點光,看到了煙灰缸里躺着不只一個煙頭。

她問:“怎麼抽這麼多煙?”

“……”

“煙癮犯了?”

“……”

姜寧跨腿坐上於陽的大腿,雙手勾住他的脖頸,額頭抵住他的額頭,用鼻尖親昵地蹭蹭他的鼻尖,望進他的雙眼裏:“我幫你戒戒?”

於陽短促地吸了口氣。

姜寧頭一偏就吻上了他的唇,淺淺地試探着,若即若離,不時拿眼睛觀察他的反應。

她舌尖輕掃他有些乾涸的唇瓣,拿自己的津液滋潤它,露出皓齒輕咬了下他的下唇,於陽身子一顫,抬手就攀上她的背,把她往自己身上一按,加重了這個吻。

姜寧閉眼承受着,唇邊露出了嚶嚀聲,身體故意動了動去蹭他,撩起一團火。

於陽沉悶地哼一聲,一手抱着她翻身就把她壓到床上,姜寧的雙腿就勾在他身側,媚眼如絲,纏纏綿綿。

於陽跪在她腿間,埋頭啃噬着她因昂頭而露出的脖頸,一隻手探進她的底衣內往上走,把她的內衣往上推,罩上熟悉處揉了揉,姜寧又是一聲輕吟,細喘不斷。

她的手也在於陽身上遊走,像是一條水蛇,要把他的魂給勾走。

姜寧在情/事上一向坦白不忸怩,可是今天,她卻更是主動迎合,刻意把聲放柔了,把腰肢放軟了。

兩人都是氣喘連連,焦躁不安,於陽摸到她的短裙底下去揉她,碾轉按壓,她渾身發麻,一口氣提不上來,眼神空茫。

姜寧抱着於陽的腦袋,吁着氣,斷斷續續地說:“於陽……我們結婚吧……我給你生個孩子。”

於陽的身體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動作在一瞬間停止。

靜寂,死一般的靜寂。

姜寧也不敢動,心臟像是長在耳朵里,‘咚咚’地鼓噪着,越跳越快。

半晌,於陽從姜寧裙底收回手,跪起身用手把她的衣服拉下來。

姜寧一怔,抬手握住他的手腕,聲線顫抖:“你不願意?”

於陽眼底猶如一汪深潭,緩緩抬頭看向姜寧,神色晦暗不明。

“姜寧,你不用覺得對不起我。”

儘管他剋制着,但姜寧還是聽出了他的聲音里摻着掙扎和痛苦,姜寧一窒,吶吶道:“我沒有……”

於陽隱忍着站起身,轉身就離開了房間。

只剩下姜寧一個人呆坐在床上,眼角發澀。

良久,姜寧才整理了下自己的內外衣服,抻平了衣角,起身時腿還有些軟,她彎下腰重重地錘了錘。

於陽倚在店外,聽到後面的動靜有些不敢轉身。

姜寧走出去和他並站着,也沒看他就只是目視前方說:“我走了。”

剛走出一步,於陽拉住她:“去哪?”

“回家。”

於陽手一松。

姜寧就大步往前走,走的方向不是去往她家裏的方向。

於陽站在原地,眉心狠狠一皺,行由心動,頭腦還沒想清楚,腳就已經邁出去了。

他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看着她一個人伶俜的身影在馬路上前行。

姜寧走得不快,夜裏的馬路上除了偶爾駛過幾輛車,大部分時間悄無聲響,只有她的腳步聲襯着身後人的腳步聲交替響在夜裏,不緊不慢。

姜寧沒有回頭,一路向前走得果斷。

於陽跟得毫不猶豫。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可曾經的回憶到如今只剩下唏噓。

姜寧步行至鎮上繞進了一條彎彎繞繞的小路里,昏黃的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時長時短,於陽緊跟着她,不知道她要去往哪裏,眉頭越擰越緊。

走到了一片住宅區,姜寧四處望了望像是尋覓着什麼,最後停在了一棟小紅磚房前。

於陽也停下,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

姜寧用手拍了拍硃紅色的大門,過了會兒,裏面有人問:“誰啊?”

“是我。”

很快門就被打開了,劉雲從裏面出來,見到她很欣喜:“小寧啊。”

“媽。”

劉雲偏了下身體拉她:“怎麼這麼晚過來了,外面風大,快進來。”

姜寧站在門外,餘光往後瞟了眼,再無猶豫就跟着劉雲進了屋裏。

於陽眼看着硃紅色的大門緩緩地關上,在原地站了會兒轉而靠在路邊的電線杆上。

額頭冒出一層冷汗,走了那麼久,斷臂處陣陣發痛。

他抬頭望着頭頂昏黃的路燈,眯眼想起剛才姜寧說要和他結婚,為他生孩子時心裏湧起的複雜心情,初始時肝膽俱顫,欣喜,驚訝,隨之而來的就是濃濃的不安。

他低頭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半截袖管在風中微晃,告訴他,他已經不是個完人了。現在的他還拿什麼給她想要的生活?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無能為力,他不想用一隻斷臂困住她的餘生。

——

劉雲拉着姜寧往裏面走,邊走邊問:“怎麼大晚上的一個人過來了?小於呢?”

姜寧抿嘴緘默。

劉雲到底是過來人,一眼就看穿了:鬧彆扭了?”

姜寧不予置否。

劉雲嘆口氣:“小於經歷了這麼大的變故,難免會有情緒不好的時候,你多體諒體諒他。”

姜寧扯了下嘴角:“我知道。”

劉雲點到為止,不再多說,轉而問她:“晚上在這住?”

“嗯。”姜寧點頭。

劉雲一笑:“以前總盼着你能回來,給你備了一間房,沒想到真有用上的一天……走,帶你去看看。”

“好。”

劉雲帶着姜寧去了二樓的卧室,開了門走進去,姜寧打量了眼,房間比姜家的大,也很乾凈,像是有人定時打掃,房間裏開着一扇窗,窗外有微弱的光透進來。

劉雲從柜子裏抱出一床被褥鋪上,說:“都是乾淨的。”她看着姜寧,“你早點休息,明天起來,媽給你做點好吃的。”

“好。”

劉雲走出房間帶上了門,姜寧抬腳就往窗戶那走,隔着玻璃往外看就看到了一盞路燈,視線下移就看到一個被路燈拉長的身影。

姜寧抬手摸着掛在脖子上的翡翠項鏈,原本涼薄的質地被她的體溫蘊得微燙。

他還在,姜寧想,他捨不得她。

六十章

姜寧辭了工作,現在無所事事,林可妮偶爾會在微信上找她,她以為她已經離開了青雲鎮,事實上她還被困在這裏。

她在劉雲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和劉雲一起坐着聊了下天,和她學了幾道本地菜,權當做是消磨時間。姜寧在她那呆了一整個白天,劉雲很開心,眼角的笑紋一天都沒舒展開過,拉着姜寧的手一直說有她陪着就知足了。

其實說不上是姜寧陪着她,在這個時候反而是劉雲的陪伴讓她心裏好受不少。

傍晚,她沒繼續留下來,跟劉雲說了聲要走,劉雲以為她是要去找於陽也就沒多加挽留,叮囑了幾句就讓她走了。

姜寧一個人沿着彎彎繞繞的小路走出去,到了馬路邊上,隨手招了輛摩的。

摩的師傅停下車,一看姜寧就樂着說:“你不是小於的女朋友嘛。”

姜寧回之一笑。

“我也好久沒見到小於了,他過完年回來了吧,還回不回來和我們一起開摩的啊?”

姜寧神色一僵,略有些不自然。

師傅也只是隨口一問,並不強求答案,姜寧說了個地點后就坐上了後座。

摩托車啟動時,耳邊的風被帶起來,乾燥凌冽的寒風呼嘯着刮著姜寧的臉,像是拉着一條細絲線磨着臉。她用手擋風,恍然間想起自己沒戴頭盔,那頂藍色的頭盔以後大概也不會有機會戴了。

“姑娘、姑娘……”師傅停車后見後座毫無動靜不由喊了兩聲。

“哦。”姜寧回神,翻身下車,用手撩了撩被吹散的頭髮,把車費交了。

目的地是上次聚會的私家菜館,姜寧沒在門口多做停留,拾步就往裏走,徑直到了一間包廂里。

推門進去,林航就等在裏面。

“來啦。”林航起身,拉開身旁的一把椅子。

姜寧落座后道了聲:“謝謝。”

“我點了一些菜,不知道你口味有沒有變。”林航也坐下,問,“還是不吃辣吧?”

姜寧垂頭斂眸:“現在能吃一點。”

林航輕微變了變表情,立刻說:“那再讓他們上兩個微辣的菜。”

“不用了。”

姜寧拒絕,林航也沒再說。

一會兒,服務員就端着菜上來了,林航把碗筷拆開后遞給姜寧,姜寧還是禮貌地道謝,和林航之間始終疏遠。

這頓飯是姜寧主動邀約林航的,她也不好太過淡漠,轉頭說了句:“先吃飯吧。”

“好。”

林航偷眼打量姜寧,她低着頭,頭髮別到耳後,露出精緻的側臉,沒有上妝,和記憶中青澀的臉龐重合,卻更添了幾分成熟女人才有的風情,到底是和高中時候不同了,不變的唯有她讓人一眼驚艷的本事。

他見她只盯着碗裏的飯,也不夾菜,次次只夾了兩三粒米飯放進嘴裏機械似的嚼着。

“菜不合胃口?”林航問。

姜寧手一頓,搖頭:“不是。”

“那怎麼吃這麼少?”

姜寧答:“還不怎麼餓。”

林航把幾盤菜往她那邊挪挪:“不餓也要多吃點,不然對身體不好,我記得你高中的時候就經常胃痛。”

提到高中的事,兩人間的氛圍有了微妙的變化。

林航覷了她一眼,姜寧表情還是淡淡的,放下筷子,轉頭說:“今天讓你撥出時間來見我真是不好意思。”

林航收回眼,也客套地回了句:“沒事。”

姜寧遲疑了下說:“你是於陽的主治醫師,我有些事想問你。”

意料之中的目的,林航掩去眼底淡淡的失落,也放下筷子說:“你問。”

“於陽的手……”姜寧攢了下眉,接著說,“什麼時候能裝義肢?”

“這個都是看具體的情況定的,每個病人的身體狀況都不一樣,如果拆線后,創面癒合良好,沒有發炎,紅腫等癥狀,在進行一段時間的康復訓練后就可以考慮安裝義肢了。”林航詳細地回答,“一般這個時間都是在術后的六個月到八個月左右。”

姜寧聽得很認真,不自覺地點點頭。

林航望着她的眉眼有一瞬間的晃神,彷彿穿越時光看到了高中時認真聽他講解數學題時她的那股認真勁兒。

“林航?”

“……嗯?”

“義肢呢,又有什麼講究?”

“前臂義肢有好幾種,目前代償功能最好的是肌電控制義肢,可以利用蓄電池和微型電機進行驅動,相對來說比較省力,如果要裝義肢,我建議選擇這種。”

“哦。”姜寧仍是點頭。

林航看着她說:“他現在進行手術沒多久,還是要注意創口,定期去醫院檢查。”

“我知道。”姜寧說,“謝謝。”

“他怎麼樣?”林航突然問。

“嗯?”

林航解釋:“心態上。”

姜寧微垂着腦袋,抿了下唇:“有點差。”

林航聽出了她聲音里的低落,安慰道:“做完截肢手術的人一般都會這樣的,有一段自厭的階段,只要過了這個緩衝期就好了。”

“嗯。”姜寧點頭,后又補了句,“我會陪着他的。”

林航看她堅定的眼神,微微失神。

吃完飯,林航說正好順路可以送姜寧回去,姜寧也沒忸怩推辭。

本來她是想回家的,可是在要經過於陽的修車店時,她因一時的想念,又改了主意,讓林航把她送到了店門口。

林航直接把車開到了馬路對面停下,姜寧開門下車,林航也下了車朝她走來。

姜寧對他說:“今天謝謝你了。”

“姜寧,你不用跟我這麼客氣。”林航看着她說,眼底像是藏着點什麼,“我們……也算是朋友不是嗎?”

姜寧回望着他,笑了下說:“路上小心。”

林航心裏說不清是什麼感覺,覺得自己可笑至極,明知她有了人還厚着臉皮產生了再續前緣的念頭;又覺得她可恨,一點兒餘地都不留,把後路斬得乾乾淨淨。

半晌,林航恢復了一貫的情緒,朝她擺了下手:“走了,再見。”

“再見。”

姜寧看着他的車調頭走後也轉身要走,卻在看到前面路口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時腳步頓了下,他看到她看過去時就轉身走了。

姜寧幾步追上去拉他的手,問:“在等我?”

於陽沒回答,保持着緘默。

姜寧拉他站定,開口問:“你是不是生氣了?”

於陽否認:“沒有。”

“我找林航是為了……”姜寧視線落在他的斷臂上又立刻移開,到底沒說下去。

於陽轉身看着她,神色有些複雜,熬了一天一夜的眼睛此時更是艱澀得發紅,他隱忍着情緒看着姜寧,用沉痛的語氣說:“姜寧,我們分開一段時間。”

姜寧手一松,訥訥道:“你說什麼?”

“我們——”

“你敢!”姜寧厲聲打斷他,她剋制住自己,故作冷靜道,“於陽,我給你時間冷靜一下。”

於陽說:“我不需要。”

“你需要。”姜寧眼眶突然就紅了,渾身都在凜冽的寒風中微微顫抖。

她抬頭看着於陽緩緩地後退幾步,咬牙猛地轉身就跑。

“姜寧。”於陽追了幾步。

“別追!”姜寧回頭喝定他,牙關打顫,風把她的頭髮吹亂,她放軟了聲音帶些祈求的意味,“你別追我……你回去、回去想想……”

她說著再次跑了,迎着前方的路燈漸漸地變成了一個縮影。

這一次,於陽沒有追,只狠狠地攥緊了拳頭立在原地,任由冬夜的風撕咬鞭笞着他的靈魂。

——

正式開學,徐佳秀一早就去了學校準備着手忙活學生的報名登記事宜,班級里陸陸續續地來了學生,她組織班幹部幫忙收報名材料,自己則里裡外外地跑。

“徐老師。”班級的窗戶口有人喊她,徐佳秀扭頭往外看,是隔壁班上的一個男學生。

他往裏喊:“你今天晚上還‘上山’嗎?我給你放哨啊。”

徐佳秀臉色瞬變,緊緊地攥住手上的資料面對着來自班上學生異樣的打探眼光。

她深吸一口氣,‘啪’地把資料放在桌上,出了教室指着那個學生說:“過來。”

她把學生帶到了樓梯口的角落,冷着臉回身問他:“你喊什麼?”

學生還是嬉皮笑臉:“問下老師你還上不上去打電話啊。”

“你……”徐佳秀卡了下,“以後不要再說這些話了。”

“怎麼啦,老師你金盆洗手不做啦,那多可惜,做那個多賺錢啊,我們這些學生想跟着上去都沒機會呢,只能做個放哨的。”

徐佳秀咬了咬嘴唇,看着他開口說:“那不是什麼好事,你以後也不要再去了。”

“喲,老師你怎麼自己得了好處反倒來勸我們別做啊,這可就不夠意思了啊。”

“你——”

上課鈴響了下,學生朝徐佳秀揮揮手:“老師,我先走了啊,我們班要開班會呢。”

留下徐佳秀一人站在原地,,有些無措。

放在以前,她可以心胸坦蕩,嚴辭去訓斥學生,可是今天,她卻有些失了底氣,心虛不已。

不知是不是徐佳秀太過敏感,接下來的兩天裏她總覺得自己走到哪都有人在背後對她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連一向交好的同事也和她疏遠了起來。

徐佳秀心裏悵然若失。

這天,她上完課剛進辦公室,就有個同事告訴她,校長找她。

徐佳秀放下教案就往一旁的校長辦公室走,敲了敲門,她站在門外,內心忐忑。

“進來。”

徐佳秀推門進去,見到坐在案后的校長問了聲好。

校長指着對面的椅子,示意她:“坐。”

徐佳秀坐下后,校長看着她說:“徐老師啊,你在我們學校教書也有幾年了吧?”

“三年了。”

校長點頭:“我知道你是一個負責任的老師,但是……學校里最近傳了些關於你的□□,今天也有學生家長來找我反映過你的事,我呢,也不能輕易聽信別人的話,所以就想向你證實一下。”

他停了下,觀察到徐佳秀的表情驟變,還是問道:“你是不是參與了鎮上的詐騙啊?”

徐佳秀身子一凜,唇色褪盡:“我……”

否認的話到了嘴邊就被羞恥心擋在了喉頭,徐佳秀有些無措地說:“校長,我是做過幾次,但是我沒拿那些錢……我已經知道錯了……”

校長略有些失望地喟嘆:“徐老師啊,你怎麼這麼糊塗啊。”

“我……”徐佳秀眼眶紅了。

“現在有些家長已經找上我了,學生們也在傳這件事,作為一個老師師德是最重要的,你現在這樣……讓我怎麼留你?”校長頓了下,雙手交握在桌,沉重地說,“徐老師,這段時間你先不要來學校了,等影響過去了,我們再看看。”

師德有損對於一個教師來說是致命的,如今校長的話更是把她釘在了恥辱柱上,她的一顆心墜入了無底深淵,有如死灰。

徐佳秀在家整整把自己鎖了兩天,這兩天,關於她的事在鎮上不脛而走。

這天晚上,徐佳秀一人躺在床上,睜着乾澀的雙眼望着天花板,房間的門被悄悄地推開了一條小縫,冬冬扭着身子鑽進來,一把撲向床上:“媽媽!”

徐佳秀嚇了跳后,對着他勉強一笑:“放學啦。”

“嗯,外婆說媽媽心情不好,我上來哄哄媽媽。”

“乖孩子。”徐佳秀把孩子摟進自己懷裏。

“媽媽。”冬冬仰頭說,“我今天在學校對老師說謊了。”

“呀,冬冬做什麼壞事了?”

“我今天沒交作業,我告訴老師我把圖畫弄丟了……其實、我昨天晚上忘記畫了。”冬冬問,“媽媽,我現在是不是壞孩子了?”

徐佳秀親親他的臉蛋,說:“只要知錯就改,冬冬就不是壞孩子。”她又盯着他的臉,失神地說,“冬冬以後可不能做壞事。”

“做壞事會怎麼樣?”

徐佳秀失神說:“會被魔鬼抓走。”

冬冬鑽進徐佳秀的懷裏,抱着她說:“冬冬不要被魔鬼抓走。”

“啊,魔鬼來啦……”徐佳秀做鬼臉嚇他。

冬冬在被子裏亂拱着躲:“好可怕好可怕。”

兩人玩鬧了會兒,冬冬玩累了就在她床上睡著了。

徐佳秀躺在一旁盯着他的臉,心中苦澀。

她掀被下床,拿了手機去陽台,撥了個電話。

電話很快被接通:“喂,佳秀?”

徐佳秀靠在欄杆上,應了聲:“是我。”

吳峰很意外:“打電話給我有事?”

虛假徐回身,隔着玻璃看在裏面睡得安穩的冬冬,眨眨眼啞着聲說:“你不是想要冬冬的撫養權么,我不跟你爭了。”

吳峰大為驚訝:“你怎麼……突然這樣說?”

徐佳秀乾巴巴地說:“我想明白了,孩子跟着你比跟着我好……但是你要保證你不會冷落虧待他,你以後的老婆也要對他好才行。”

“我知道了……我會的。”吳峰承諾道。

“你明天下午來接孩子吧。”

吳峰反而有些猶豫了:“這麼急?你要是捨不得讓他再陪你幾天也可以。”

徐佳秀苦澀地笑笑:“不用了,就明天下午,我在家等你。”

“……好。”

掛了電話,徐佳秀緩緩地委下身,抱膝蹲地嗚嗚地哭出聲來。

次日,徐佳秀沒送冬冬去上課,帶着他在外面玩了一整個白天,到了傍晚時分才回到家,遠遠地她就看到了吳峰的車停在了樓下。

她帶着冬冬上前敲了敲窗,吳峰下車。

冬冬怯怯地喊了聲:“爸爸。”

吳峰沖他招招手:“冬冬乖,過來爸爸這。”

冬冬往徐佳秀身後縮着身體。

徐佳秀蹲下身體,視線和冬冬齊平,誘哄着他說:“媽媽最近有事,冬冬去爸爸那住一段時間好嗎?”

冬冬嘟着嘴說:“媽媽也去。”

徐佳秀笑容滯了下:“冬冬先去,媽媽忙完了就去,聽話。”

冬冬癟嘴:“騙人是小狗。”

“好……騙人是小狗。”

徐佳秀起身牽着冬冬走到吳峰身邊,吳峰開了車門讓他先上車,徐佳秀跑回家裏把早上收拾好的行李箱拖出來放進了後備箱中。

吳峰眼神複雜地看着她。

徐佳秀說:“好好對孩子。”

“我會的。”吳峰說,“你要是想冬冬了,可以來看他。”

徐佳秀轉頭去看車裏的孩子,他扒着窗正望着她,奶聲奶氣地說:“媽媽,你一定要來哦。”

她忍住眼眶裏翻湧上來的濕意,點點頭:“好。”

徐佳秀看着吳峰的車漸漸遠去,眼淚糊了視線,洶湧而出,她往前追了幾步跪倒在地,捂着嘴抽泣,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滾了一地的塵埃。

從無聲的哭泣到無聲的抽噎,徐佳秀撐着身體站起來,空着眼,晃晃蕩盪地不知去往何方。

——

自從那天晚上后,姜寧一連五天沒有出門了,整日把自己鎖在樓上,除了偶爾下來吃點東西,其餘時間幾乎都不活動,就直直地躺在床上,無思無想。

手機響起來時,她突然從床上彈起,一把拿過床頭上的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抿抿嘴接通:“佳秀。”

“怎麼聽這聲音還有點失望啊。”

姜寧坐在床邊,問她:“怎麼了?”

“沒事,就是想和你說說話。”徐佳秀問,“小寧,你還記得高中的時候我們看港劇,一直在吵裏面的人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嗎?”

姜寧當然記得,那時候她們倆一起湊在電視機前,指着電視裏的犯罪嫌疑人各執己見,爭吵不休。

“你問這個幹嘛?”

徐佳秀說:“沒什麼,就是突然覺得人性的善惡哪裏是能夠辨得清的。”

“佳秀?”

“你看啊,鎮上那些詐騙犯像錢強那種人就是壞人吧?”

姜寧抿嘴:“嗯。”

“那我呢,我也做過和他們一樣的事。”

姜寧忙說:“你不一樣。”

徐佳秀笑了聲:“哪裏不一樣,都是打着活着的旗號做一些苟且骯髒的勾當,我和他們都是一樣的。”

姜寧皺眉:“佳秀,你怎麼了?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

徐佳秀沉默了會兒,聽筒那邊只有她斷斷續續的喘氣聲,最後又混入了其它的雜音。

她再次開口:“小寧,你一直想要當個好律師,不能因為感情就失去了判斷……你不能放棄,我支持你繼續追逐你的夢想……你知道的,從小到大,我都是站在你這邊的,不管是從前、還是以後。”

姜寧有點慌了,從床上下來,拿着手機轉了個圈:“佳秀,你說什麼呢,你現在在哪裏?”

耳邊似有風聲在呼呼地吹,姜寧覺得自己放在耳邊的不是一個手機而是一個海螺,裏面有狂風在肆虐地吹。

徐佳秀無視她的問題,自顧自地說著:“我前段時間每天都去文昌星君那拜拜,我都帶了果品哦,我讓他保佑你以後考試次次都順利,你看,一年一次的司考,你就算今年考不上,還有明年,反正我去了那麼多趟,總有一會是靈的,你說是不是?”

姜寧急了:“你在哪兒,嗯?我過去找你……告訴我你在哪兒?”

風聲更大了,裹挾着徐佳秀的聲音刺進姜寧的耳朵里:“不知道文昌星君除了考試還管不管其它的事,我向他祈求了好多事情,希望他能保佑你的愛情,事業,生活……”

“徐佳秀,你在哪!”姜寧攥着手機控制不住地大吼。

風聲更加喧囂了。

“小寧,我希望你接下來的人生能夠順順遂遂,再無憂苦。”

風聲靜止了,姜寧怔怔地拿下手機看着暗下的屏幕,手鏈上的天平還在晃着。

她抬頭看向窗外,天邊是一抹嗜血的殘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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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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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五十五-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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