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秦城一枝花
陽光,微風,草坪,飛翔天空的鳥和地上爬行的蟲;高牆,電網,瞭望台,持槍守衛的獄警和身穿囚服的犯人。這裏美好與醜陋並存,這裏是秦城第一女子監獄。
放風的操場,江暮染穿着鬆鬆垮垮的囚服,模樣懶散地躺在地上。眯縫着眼睛,嘴裏銜了根草咀嚼,不知道是在看天還是假寐。
秦城,是座極小的縣城,在泱泱華夏的地圖上你得放大無數倍才能將它找出來,找出來也是個小點,華夏國太大,而秦城太不起眼。可就是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城,卻是江暮染生長了二十年的地方。除此之外,她從來沒去過其他地方。
因為只有秦城,只有它,能夠讓她活命。
可算算日子,她也該出去了吧?
想來也是扯淡,她老老實實地生活,勤勤懇懇地練功,外加認認真真地照料一個脾氣古怪的老道士,結果四年前,老道士一個不滿意,就將自己踢到了監獄,待了整整快整整四年了!
檔案上,她清清白白,卻平白無故地來到監獄當囚犯。不是沒想過逃出去,可沒有一次成功。
尤其是三年前某天晚上,夜黑風高,她好不容易逃出了秦城監獄,沒想到,剛得意沒十分鐘就被老道士捉到,狠狠得胖揍了一頓,又扔了回來。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秦城監獄最堅固的防線居然是將她一手帶大的老道士!
“頭,新來了個賣白狗的,大家請你去上課。”鼻樑上架了副金邊眼睛,模樣清秀,三十歲出頭的女人突然走到江暮染身邊,壓低了嗓子說道。
她是江暮染在監獄裏的下手,外號“傳聲筒”,沒進來之前是政府搞人事工作的。按理說在政府裏頭搞人事,算得上仕途不愁,油水也夠豐厚。可她做人啊,太貪心!一貪心就容易被人抓住小辮子。
江暮染看也沒看傳聲筒,淡淡“哦”了一聲就不再說話。
雖然在江暮染身邊待了這麼久,可傳聲筒依舊琢磨不透江暮染究竟什麼意思,按規矩,給新人上課是傳統,一般都由“頭”主導,其他人負責把風,可聽江暮染這意思,是不想去了?
眼見傳聲筒還杵在自己面前,江暮染終於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說道,“隨便讓人給說了規矩就行了,新人能出什麼么蛾子。得了,你去忙吧,我要回去練字了。”
常言道,一個人的字就是一個人的另一張臉。對於江暮染這麼自戀的人來說,每一張臉她都會好好保養,所以每天她都要練上一會書法。
一首蘇軾的《江城子密州出獵》剛行雲流水般寫到“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就有人匆匆忙忙地跑來打斷,“不好了不好了,新來的在八監溜號了。”
“溜號”是監獄的黑話,意思是有人在號子裏逞兇鬥狠,不服管教。
江暮染握毛筆的手猛地一頓,墨點侵染了最後那個“唐”字。好好的一幅書法,筆法剛勁,筆鋒凌洌,一氣呵成!卻又這般輕易地毀於一旦。江暮染向來自帶三分笑意的眼睛不由一暗,發出可惜的嘆息。
“走吧,帶路。”
溜號的是個身體格外壯實的女人,皮膚很黑,一臉凶神惡煞,名字卻取得格外小家碧玉,叫做張玲玲。
江暮染還沒走攏,就聽見八監里傳來她粗狂的叫囂,“教我規矩?也不看看你們長什麼樣,我張玲玲算上這次已經是“三進宮”,懂得規矩比你們多得是!個個臭娘們,不就是想給我個下馬威,欺負我嗎?我告訴你們,我張玲玲天王老子都不怕,還怕你們說的“頭”?她最好別來,來了我讓她吃不了兜着走!”
張玲玲囂張跋扈極了,口氣狂妄。顯然是道上混過的人,怎麼著也有兩把刷子。
“撲哧!”
江暮染人還未到,爽朗的笑聲卻傳到了八監。“放狠話,也取個凶一點的名字啊。張玲玲張玲玲,聽起來像大街上隨便抓了個人來。”
“誰?”張玲玲惡狠狠的看向八監門口,江暮染那張笑起來露出兩個酒窩,眼睛永遠含笑的模樣映入眼帘。
高高瘦瘦的身材,比普通人高了不少,寬大的囚服穿在她身上使整個人看起來像個麻桿,膚色很白,白皙的皮膚白得猶如營養不良,短黑齊耳的頭髮,倚在八監門上,看起來清麗又孱弱,模樣不大,不是個狠絕色!
“你是誰?”張玲玲再次問道,對江暮染整體下了個判斷後,她顯然沒了剛才的警惕和戒備,看向江暮染的眼神也隱隱帶着蔑視和不屑。
低估他人,高估自己,就離失敗不遠。
江暮染依舊笑着露出兩個好看的酒窩,道,“江暮染。但其實我還有個更響亮的名字,“秦城監獄一枝花”。你可以簡稱我叫一枝花,不過名號都是虛的,我哪裏是這個監獄最漂亮的女人啊!我不過就是白了點,身材好了點,頭腦聰明了點,笑起來還有兩個酒窩。”
張玲玲黝黑的面龐一抽搐,對江暮染的敵意瞬間升級。不為別的,就說她暗罵自己長得黑,身材不好,頭腦愚笨,沒有酒窩!
無論那個女人,聽見別人罵自己總是不愉快的。
江暮染繼續自顧自說了起來,“我聽說你不想學習這裏的規矩,還打了人。初來乍到,是不是不太好?這樣吧,你先向你打的人道個歉,然後今天之內打掃秦城監獄一百個的廁所,我們就既往不咎,怎麼樣?很划算的買賣。”
張玲玲冷嗤一聲,道,“黃毛丫頭,你有什麼資格命令我?”
江暮染笑了起來,酒窩深陷,潑墨的眼睛已悄然染上了戾氣,道,“我都說了,我是秦城監獄一枝花,你可不可以長點腦子。”
說罷,江暮染出手了!
沒人看清她的動作,甚至不知她何時從倚着的門上啟動,只覺得一陣風刮過,然後“嘭”的一聲,張玲玲龐大的身軀已重重摔在牆上,怎麼也沒從地上爬起來。
江暮染已然站在剛才張玲玲的位置,依舊笑容不減,道,“我相信一定有人跟你說過,她們的頭叫一枝花。”
八監鴉雀無聲,突然有人發出弱弱的一聲,“頭,還沒來得及說。”
江暮染臉上的笑一僵,趕忙跑到張玲玲身邊扶她,一臉歉意道,“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以為你知道我還故意找茬,原來是個誤會啊。”
張玲玲半天沒喘上一口氣,被江暮染這麼一說,胸中一口甜血,“哇”一聲吐了出來。整個人疼暈了過去。
江暮染無奈地笑,笑聲卻猶如地獄裏的攝魂鈴,似是在嘲弄,又似是嘆息,“溜號也就算了,為什麼選在我寫字的時候?”
江暮染耿耿於懷的,不過是她那幅毀掉的書法。
“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
正當江暮染安排人將暈過去的張玲玲送到醫務室,突然來了個獄警,對張玲玲的慘狀熟視無睹,說道,“一枝花,監獄長有請!”
獄警頗為嚴厲,看起來不苟言笑,犯人們大多有些怕她,紛紛給她讓路。
“恭喜了暮染,你要出去了。”獄警走到江暮染身邊,低聲說道。
聞言,江暮染拚命克制住自己的歡喜,可面上的笑容卻是怎麼也掩藏不住,那兩個酒窩深陷,看起來天真的猶如孩子。早已經豎起耳朵聽的犯人們聞言則紛紛表示恭喜,卻也有人不捨得,嘴裏說著些暖心話。
在大多數人眼裏,監獄裏的犯人都窮兇惡極,品行低下。可在江暮染看來,犯罪進了秦城不過是她們漫長人生中了一個污點而已,她們也有感情,也有喜怒哀樂,甚至於,在這所小小監獄裏,她們的感情更加純粹,更加的令人感動。
“一枝花,出去后好好做人,別回來了!”
“一枝花,你永遠是我們秦城監獄最漂亮的人!不對,我才是!你就比我差一點點,只差一丁點。”
“一枝花,你走了可別忘了我們啊!我是六監風騷徐二娘,就是昨年監獄文化晚會上跳鋼管舞的那個!”
“……”
“一枝花,你能不能給我唱首歌?過幾天我就要被執行死刑了。”
火熱朝天的人群中,一個怯弱的聲音說道,圍在江暮染身邊說得熱情高漲的犯人們都回過頭去,一個矮矮弱弱,面容瘦削蠟黃,皮膚鬆弛的女人站在人群里。她頭髮已經白了不少,可年紀卻不過四十。
她是如今秦城監獄裏,唯一一個死囚。
江暮染走到她身邊,笑容溫和,應道,“好。”
誰都知道,一枝花唱歌好聽。
江暮染唱的是一首很普通的歌,一首兒歌,誰都聽過,《小星星》。
一閃一閃亮晶晶
滿天都是小星星
掛在天上放光明
好像許多小眼睛
一閃一閃亮晶晶
滿天都是小星星
……
犯人們聽得都有些沉默傷感,而那個死囚則聽得捂着嘴泣不成聲。這首歌,是她三歲的兒子探監時唱給她聽的,可如今,等不到看兒子長大,她就要死了。
“我走了。”
一曲結束,人群中瀰漫了各種意味的傷感。江暮染笑了笑,終是說道。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江暮染跟着獄警,一步步遠離監倉,很慢也很堅定。真到了離開秦城監獄的這一天,她沒想到,自己會這麼不舍。可再不舍,她也得走。
監獄長辦公室。破破爛爛的木門,咔吱一聲,江暮染推門而進。
監獄長是個黑臉包公,國字臉,一臉威嚴,不苟言笑。那身制服穿在他身上,被撐得十分有型,也更加襯托出他的威勢。
江暮染對他可謂是又愛又恨!
愛他對自己還算照顧,也教會了自己不少東西。可恨,又恨他跟老道士是一夥的,沒到時間,絕不讓她離開這鬼地方!別以為她不知道,當初給老道士通風報信的就是他!
“莫老道同意你把我放出去了?良心發現啊!”
一進來,江暮染就“咔咔咔”幾聲將銬在自己手上的手銬摘掉甩在監獄長辦公桌上,又十分熟練地從旁邊柜子裏取出密封的茶,給自己泡上。
喝茶得品,一嗅二舔三含四咽。江暮染先是輕嗅了下茶杯里冒出來的水蒸氣,再輕輕地在杯邊沿舔了舔,然後才小小的含了口在嘴裏,讓茶水順着舌邊慢慢地流入喉嚨。
“別說,你這裏就這幾兩茶能夠撐撐門面。”
茶葉是烘焙好沒多久的,泡上一點就足以香氣四溢。江暮染每次來卻要放一大撮,她喜歡喝濃茶,越濃喝起來越有味道。
監獄長心疼自己上好的茶葉被江暮染這麼糟蹋,國字臉上卻不流露半分。要知道,如果你表現地越是心疼,下次江暮染拿得越是多。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喜歡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或許還夾雜着一點不滿和報復。
“莫老讓你去南珠市,上學。”
江暮染聞言一愣,轉眼笑逐顏開,“上學?”
監獄長點頭,悶聲說道,“這裏是相關資料。”
監獄長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文件袋,送到江暮染面前。
江暮染撫摸文件袋的邊緣良久,突然問道,“為什麼是南珠,不是燕京?”
監獄長臉色微沉,道,“你還沒資格去燕京。”
江暮染微笑,不再言語。
監獄長點燃根煙,煙霧瀰漫,沉默了陣他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封信,說道,“不過總有一天,你會有機會去燕京。”
江暮染接過信,一看到信封上收件人的名字就瞬間暗了眸。可越不高興,她笑得越是燦爛,“我突然不想去了,燕京堵車又霧霾,不如南珠。”
“你必須去。”監獄長的態度突然強硬起來,“這封信我要你親自送到她手上!”
“要是我不呢?”
“她是你母親。”
“可我不認識她。”
“那她也是你母親。”
江暮染酒窩深陷,笑容滿面,可信封角卻被她捏得皺巴巴,她將信收下,揚着下巴說道,“信我送。但是,她不是我母親。”
她心裏,還是怨。
監獄長猛地把煙頭掐滅在掌心,卻沉着那張黑臉不言不語。半晌才說,“車在外面等,出去吧。”
江暮染又含了口茶在嘴裏緩緩咽下,站起身,走向門口。
正要握住門把,監獄長硬梆梆的話扔來,“萬事小心。”
江暮染回頭一笑,突然說道,“我聽說江家的人笑起來都有酒窩,二叔,你有嗎?”
監獄長僵着張臉,突然猛地咧開嘴,黑臉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