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聖人指着太子怒斥:「為人兄長,當表典範,豈可與幼弟相爭!」
太子想,或許這次他是錯了。他是哥哥,他應該謙讓的。
年幼的太子以他近乎天真的想法接受了這樣的訓斥,直到有一次,他看見二殿下搶了三殿下的東西。
太子心想,這一次,父皇定會像教訓他那樣,教訓二弟的!
聖人卻讓三殿下向二殿下道歉。
「為人弟者,豈能與兄長相爭?當友愛敬仰之。」
那一瞬間,太子明白過來,原來父皇的公平,不是給所有人的。而後的二十年,他幾乎時時刻刻都感受着這份不公平,卻無法吶喊反抗。
聖人轉身,毫無感情地丟下一句話:「即日起,太子禁步東宮,反省三月。」
這一刻,太子忽地不想再繼續沉默了。他喊出了聲,用平生最大的力氣,「聖人留步!」
聖人朝後望一眼,眼神冷漠。往常這種時候,只消聖人一眼望過去,太子萬萬不敢再出聲的。
他畏懼這個父親,比任何人都要畏懼。此刻的太子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他的臉上不再有害怕,不再有兒子對父親那種小心翼翼想要靠近卻又不敢接近的怯弱。
太子扶膝從地上而起,仰頭望向聖人,他的聲音頓挫有力,像是失聲的人第一次開口說話那般珍惜每一個字的脫口而出。同時卻又是充滿顫抖和沙啞的。
「聖人,您是打算廢后,還是廢東宮?」
宮人大駭,紛紛跪倒,掩耳似未曾聽到。
聖人拂袖,短暫的驚訝過後,臉上浮現的是尋常不過的淡定。太子筆直地站成一條線,緩緩地朝前邁開步子。
他終是將這話挑明了。多日來的冷落不正說明一切嗎,若聖人對他這個太子滿意,又豈會整日挑他差錯?不,或許,從一開始,聖人就不滿意他這個太子。
十二歲立為太子,他在這個位子上待得太久,都說東宮之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可他從未覺得做個太子,有任何值得歡喜的地方。或許在一開始他是歡喜的,因為他覺得自己還有機會,有機會贏得父皇的青睞。
太子的眼裏,有渴望,有疑惑,他不甘心地朝聖人問:「聖人,我哪裏做的不好?」
聖人背對他,挺拔的背影在太和殿逶迤的宮殿之下,顯得冰冷僵硬,似一個永不會倒下的雕塑。「你回去吧。」
說罷,頭也不回地步入太和殿。
太子怔怔地在敞坪前站着,太和殿兩扇大門緩緩閉合,啪地一聲最終消沉於寂靜之中。
李福全在太子身後站着,輕聲提醒:「殿下,快到下宮門的時候了。」
在這種時候,也只有李福全能如此淡定,畢竟是跟隨聖人多年的老人,在這樣刀不見血的場合,尚能微笑着以輕柔之語,說著尋常之話。
彷彿剛剛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太和殿內外跪倒的宮人,背後一片冷汗,他們在祈禱着,向天上尚且閃爍的星星祈禱,保佑聖人不會因此發怒,他們能保住一條性命。
太子說了那樣的話,凡是聽到的,聞者皆有罪。
太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東宮的,他一回殿,尚未來及褪鞋,便聽得心腹急急忙忙而入。
心腹聲音輕輕的,小心道:「聽得巡宮門的侍衛講,殿下前腳剛走,後腳太和殿的宮婢們便被拖了一波下去,全部杖斃。」
心腹不知方才太和殿發生的事,慌忙問:「殿下與陛下,可發生了什麼衝突?」
太子冷冷一笑,「從今往後,也沒什麼能衝突的了。」他自嘲地走到書架邊,從暗格中取出一塊玉盒。裏面放置的,是東宮紅璽,太子專屬。
太子拿出紅璽,手指沿着上面的雕花暗紋緩緩撫摸,忽地用力一下將其往地上摔去,大笑道:「留着也沒用,不如摔碎的好!」
心腹一驚,連忙上前拉扯,問:「殿下,你這是……」
太子瞧他一眼,眼中意味深長。心腹即刻明白,片刻的失望以及恐懼過後,心腹直面而問,「殿下,事情可還有挽回的餘地?」
心腹本是皇後娘家氏族之人,所行之事,表面雖聽命與太子,實際上卻是以王氏一族馬首是瞻。
如若聖人真的準備廢后廢太子,那麼他們也絕對不能坐以待斃,得趕緊商量出對策。
心腹往太子臉上瞧一眼,見他毫無鬥志,整個人頹頹的,根本提不起一點精神。心腹將到嘴邊的話咽下去,匆匆告辭。
太子被幽禁東宮的事情,很快傳遍朝野。沈灝本只想以此次之事,重創皇后以及其後家族勢力,卻不想,聖人直接將太子牽扯了進來。這份意外收穫,倒是沈灝未曾料到的。
他本意並非直接對付太子,畢竟太快了,他習慣於步步為營。梅家也是這個意思,太快了,若是此刻進一步對太子出手,難免會惹得聖人厭煩,還不如靜觀其變得好。
他們等得了,有人卻等不了。接連好幾天,沈茂的人連連彈劾東宮以及其勢力範圍內的人,順帶着連太子妃和皇後娘家的人都帶上了,大有一舉殲滅的意思。
聖人收了摺子,卻並未發表任何意見。沒有發火,也沒有表示贊同。沈茂膽子大,見聖人沒有阻攔之意,便加大勁頭,連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往東宮身上扣。
沈灝約了梅中書至書房談事。
梅中書愁眉不展,問:「三殿下一向魯莽慣了,這次的行事,卻連老夫都有點看不懂了。」
沈灝沉思片刻,「不是他的行事,而是他背後之人的行事——廊閣王大人。此人計謀詭譎多變,絕不會無的放矢。」
梅中書問:「倒是聽殿下提起過。上次殿下說想收服此人,可否成事?」
沈灝搖搖頭,「算了。據我觀察,此人沒有半點投誠之意。」他頓了頓,接着道,「舅舅,待此次風波一過,我準備……」他做了個殺的姿勢。
梅中書悶聲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只要除了他,三殿下便再無臂膀。」
兩人說著說著又回到正題上來,梅中書百思不得其解,按道理講,如此賣力地彈劾太子,三殿下肯定是希望聖人能夠對太子有所懲戒的,聖人卻半點反應都沒有。
三殿下卻還是不厭其煩地遣人彈劾。沈灝點出重點:「或許,三弟只是為了彈劾而彈劾。」
梅中書想到一種可能性,驚訝道:「難不成……」
沈灝點點頭,「舅舅與我想的,正是同一件事。」
太子無大罪,並無廢黜之由。但若他被逼造反,那麼事情便不一樣了。
三王府中。
沈茂伏首案頭。才結束了一天的議事討論,他覺得自己全身上下哪都酸得緊。適才有人推門而入,沈茂展展臂膀,不用看,也知道是誰進來了。
「來,替本王捏捏肩。」
衛錦之解披風的手一怔,而後在屋裏找了一圈,不知從哪拿了個棒槌,也沒往沈茂身上使,朝他跟前的案首一砸,冰冷道:「不過一天而已,往後日理萬機的日子,還有得你受。嬌氣。」
沈茂攤手一笑,提着棒槌往窗外扔。以防萬一衛錦之考他學問答不出來,還是先把一切看得到的武器藏起來為好。
衛錦之果然開口便考他待臣之道。
這個他經常考,沈茂背得熟,一口氣背完。衛錦之點點頭,「不錯,有進步。」
沈茂得意,「那是自然。」
目光觸及到案上堆壓的摺子,沈茂想起一事,問:「太子那邊,人手都安插好了嗎?」
衛錦之瞥眼看他,一副「我辦事你不放心?」的神情。沈茂自討無趣,撇開話題,問:「以太子的性情,只怕幹不成謀逆的事來。」
衛錦之抬頭道:「他干不出來,身邊的人卻幹得出來。且到了緊要關頭,性命與道義,哪個更重要?自然是性命。真到了那步,以太子的角度來看,只有活着,才是唯一出路。他不僅可以得到皇位,而且從此再也無人位於他之上了。這樣的好事,攤你身上,你要不要?」
沈茂答:「問我作甚,我肯定是要的。」
衛錦之從案上抽出一張白紙,提筆寫下幾個名字,「如不出我所料,用不了幾日,聖人那邊便會有所動靜。這些人是東宮主要黨羽的親戚,所未在朝中擔任重職,但只要找到理由將其誅滅,便足以達到殺雞儆猴的程度。唇寒齒亡,東宮一黨就再也坐不住了。」
沈茂靜靜地聽他說完,沉默半晌道,「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