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沈茂抬眼看去,陽光下,宣紙上未乾透的黑色字跡清秀俊異。
——示其眷屬所生界,縱墮惡趣尋出離。
他抄的,是《地藏經》。
感化祈福的佛文。
悶了幾日的天,今兒個終於轉涼了。
日光傾斜,街道行人三三兩兩,道路邊的梧桐漸漸變黃,襯出幾分蕭瑟的凄涼。
沈灝的心情,一如這秋風瑟瑟中的落葉,怏怏地在半空中打旋。
眼見到了姚家,禾生擋着他,義正言辭道:「王爺,送到這就行,你快回去罷,尚書大人們還在等你呢。」
出門前,因為東林災情的事情,梅中書集結了朝中幾位老臣,與平陵王府相商事宜。
本來不應該出府的,他惦記着禾生回家的事情,請了半個時辰的假,偷偷溜出來的。
「那我……」他頓了頓,想起明日不得空,改口道:「後日一早來看你。」
禾生點點頭,「我等你。」
沈灝想起什麼沒交待,回頭道:「如果宮裏的嬤嬤太嚴格,你就跟我說,這些日子在家待嫁,吃的穿的我都讓專人送來,實在不習慣,就搬回王府,我去跟禮部那邊說說。」
禾生笑,「好了啦,我是回自己家,有爹娘照顧,我不會不習慣的。」
沈灝心裏空空的,小壞蛋,她習慣,他卻不會習慣啊。
禾生看着他落寞離去的背影,忽地出聲喊住他:「王爺!」
沈灝眼睛發光,回頭正欲朝她奔去。
轉身卻被她抱住了。
禾生眨着眼睛,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撈起他的手,置於胸膛處:「王爺,這裏會想你的。」
他所碰的地方,是她的心。
沈灝欣喜,彎腰攬過她的腰,湊上去狠狠一頓親吻。
這麼多天望不見她,他會想她想得發狂!
禾生幾乎被他吻得喘不過氣。
王爺真壞。
戀戀不捨離了她的唇,這次他是真的要回府。
走三步停二步回頭望一眼,禾生站在大門口朝他揮手。
唔,本來她一點都不難過的,甚至有些歡喜,畢竟她又可以回娘家和家人在一起共度時光了。
可,現在,被王爺這麼一攪,她卻覺得有點沮喪。
拍拍臉,晃晃頭,她想,不能這麼脆弱,將來她可是要照顧王爺的人呢。
平陵王府的人昨日就已通知姚家,說禾生今日會回府,早就備好一切事宜。
對於女兒終於能夠光明正大嫁給沈灝,姚爹姚娘覺得很是欣慰,之前將禾生嫁給衛家,姚爹姚娘一直自責,覺得是自己識人不清,才斷送了禾生一生的幸福。
現在好了,苦盡甘來,他們家的女兒,是個有後福的。
王爺雖是天家之子,可與旁的皇家世族紈絝子弟相比,完全不一樣。
不敢說以後,至少現在看來,姚爹可以拍着胸脯說,除了他這個當爹的,就只有王爺,這第二個男人對禾生最好最體貼了。
對此,姚晏表示不服氣。
所以當他得知禾生在遭遇了天家嫌棄后,峰迴路轉,忽地又被接納,還被封為側妃時,姚晏雖是喜悅,卻有一點生氣。
不為什麼,就因為他覺得,憑什麼天家想做什麼就作甚,他姐姐是個貨物嗎,可以被人這樣遞過來遞過去的?
禾生回府時,姚晏悶在書房沒出來。
姚娘一眼看穿姚晏心思,這個兒子年紀小,容易意氣用事,而且很多時候,想法都是千奇百怪站不住腳的。
家裏好不容易有喜事,可不能添晦氣。
姚娘打發了姚晏出府,讓他街上讀書。
原話是這樣的:「你出府涼快涼快,腦子清醒了再回來。」
一味的溺愛是行不通的,偶爾的教訓是必要的。
姚晏捧着書就往街上去了。
禾生在書房沒找着姚晏,姚娘隨便編了個理由。
中午吃過飯,翠玉服侍禾生歇下。禾生翻來覆去的,腦海里有困意,卻怎麼也睡不着。
不在王府的日子,竟然這麼漫長,才過了半日,竟像是已經半月。
院子的外牆邊,幾個訓練有素的黑衣人,瞄準了府里交接的時間,快速進了院子。
小竹林里,沈茂愁眉不展,踟躕幾步,回頭問衛錦之:「要不……算了吧……」
衛錦之甩開他的手,橫眉冷對:「殿下,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難不成你要反悔么?」
沈茂悔恨至極。
因着衛家的事情,他心有愧疚,那日見衛錦之抄佛經,嘴一快,就說了句「有什麼心愿儘管提老子一定為你辦到」。
當時說完,還有種義薄雲天的豪情感,畢竟是他的第一門客,偶爾討好一下還是很有必要的。
現在想起來,沈茂恨不得去撞牆。
他定是腦子抽了啊,才會說出這樣的話!衛錦之是誰,從小到大變着法最會折磨他的人啊!
沈茂幾乎都要哭了,認命道:「就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後,一定要把人送回去。」
幸好今日二哥被那幫老臣子纏住,暫時沒有閑工夫去姚家,而且姚家沒有設防,也沒有派兵把守,宮裏的教導嬤嬤,要後日才到。
說起來,倒是個擄人的大好時機。
衛錦之看了他一眼,「我還不想惹上麻煩,你大不必擔心。一個時辰后,我定將她完完整整地送回去。」
他的目光愈加寒冷,朝籬笆外掃了掃,示意讓沈茂走人。
沈茂不放心,回頭交待:「你可千萬別干出什麼逾越的事,待日後我們大事一成,你想怎樣就怎樣,不要急在一時。」
「知道了。」衛錦之不耐煩,負手踱步,朝屋裏走去。
沈茂隱在竹林里,並未真正走開。
情字當前,難免亂了心智,他得在這盯着衛錦之。
小木屋的裝飾非常簡潔,完全就是一般鄉間山野人家房屋的風格。
衛錦之朝榻邊走去,目光觸及熟睡中的人兒,原本陰寒的眸子,瞬間湧上萬般柔情。
從袖子裏掏出一顆藥丸,動作小心地喂她吃下。
這藥丸有模糊意識的功效,一個時辰內,她肯定醒不來。
進屋時,他有過緊張,萬一藥丸失效,她醒來了該怎麼辦,她肯定會驚慌失措害怕至極。
可他管不了那麼多了。
當沈茂不經過腦子嚷出那句許以諾言的話時,他幾乎第一時間想的,就是她。
她就要嫁給別的男人,而他出於現狀,無法阻止。
他曾經想過和她琴瑟相鳴的種種場景,卻沒料到,最後竟要眼睜睜看着她和別人舉案齊眉。
他和她唯一有聯繫的婚書也被皇家銷毀,在她的生命中,她將完全忘記衛錦之這個人。
他的手撫上禾生的面龐,輕輕喊了句,「娘子。」
禾生沉沉而眠。
衛錦之坐在榻邊,全神貫注地望着她。
他唯一能夠冒險做的事,就是將她偷出來,理智告訴他,不能走這樣的事。可,他實在憋得要瘋了,一個時辰,是他給自己的一次放縱。
他做不到賠上所有去搶她,萬一失敗,他連奪回她的資格都不再有。
所以,這樣就好,他能多看看她,就好。
她的臉近在咫尺,他細細地瞅,雙手情不自禁地扶她的肩膀。
看了片刻,他橫腰將她抱起來。
她的身子,軟軟的,像是沒有骨頭一般。
這是他第一次抱她,雖然遲了點,卻足以讓他銘記一輩子。
屋右方的木桌上,擺着熱氣騰騰的飯菜。
他將她放在椅子上,與她面對面坐着。
禾生沒有意識地昏睡着,衛錦之動了筷子,往她跟前擺着的碗裏夾菜,語氣寵溺道:「要多吃點,多長點肉,你太瘦了。」
明知對面人不會有任何回應,他卻怡然自得地聊開了。
「天冷了,你要記得添衣,千萬不要凍着。遇到不開心的事,不要憋在心裏,找你娘說說,或者自己躲着哭一場,這個世上沒有過不去的檻,你要永遠活得這麼開心才行吶。」
他提起茶壺,為她添茶倒水。
「你可以愛他,可以為他生孩子,我不怪你,這是我的錯,理應由我彌補。但是你記着,無論怎樣,陪你走到最後的那個人,一定是我。」
他放下碗筷,聲音高冷而自信。
「從我和你相遇起,你就註定是我的人。」
他伸手挑挑她前額的鬢髮,修長而白皙的手指從她的眉眼間輕撫,最後停在她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