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禾生提裙,放輕腳步走過去,望見德妃斜躺在貴妃榻上,懶懶地閉着眼,手裏一撲流螢小扇,晃啊晃的。
禾生杵在跟前,不敢打攪她。
德妃未睜眼,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過去。
禾生踮腳過去,挨着她坐下。
德妃放下扇子,手抬在半空中,道:「我手酸,你替我捏捏。」
禾生順從地捧起她的手,力道不重不輕地捏着。
德妃誇讚道:「捏得很好,很舒服。」
禾生一直緊繃的心,稍稍放鬆,嘻嘻一笑,道:「我以前在家時,時常為我娘捏手捶肩。」
德妃「嗯」一聲,似乎對她家的事情很感興趣。
禾生繼續道:「小時候,我們家還不太富裕,娘親總是背着阿爹,接些手藝活做,以補貼家用。娘親勤勞手又巧,從早綉到晚,入夜了常常手酸疼得抬無法安眠。隔壁街上有專門為人推拿松穴的,我就偷偷地溜進去,學着他們按捏的樣子,回家給我娘按。」
她說著,眼裏有光閃爍,少時的回憶總是幸福的,有阿爹阿娘呵護,她過得很開心。
德妃睜眼,平日犀利深邃的眸子,此刻卸下了張牙舞爪的戾氣。
她用母親看女兒般的眼神,望着禾生。
「你是個好孩子,以後我們家灝兒就交給你了。」
禾生在心中猜想了百轉千回的念頭,唯獨沒有猜到,德妃娘娘會說這句話。
沒有質疑,沒有鄙視,甚至沒有向她要一句解釋。
輕飄飄一句「交給你了」,卻猶如千斤重,將她心頭所有的不安壓了下去,碾成粉末,化為虛影,瞬間煙消雲散。
禾生鼻子一酸,德妃起身,將她攬入懷裏,輕拍着後背道:「上天將你送到灝兒跟前,以前的那些事,都是機緣,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我從未覺得有何不妥。沒有過去的你,哪來現在的你呢?你不必介懷,也不必擔心,世間萬物,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德妃的懷抱,透着衣裳熏香后暴晒在太陽底下,那股直朗的燥味與溫暖。
與阿娘溫柔的懷抱不同,德妃娘娘的懷抱是強而有力的,彷彿能夠包容所有不堪與苦惱。
禾生回抱她,聲音細細地,喊她「婆母」。
德妃點點頭,「很早就盼着有人這樣喊我,今日終於聽到,我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禾生為她捏肩,想要討她開心,語氣認真道:「婆母,我會儘早讓你抱上孫子的。」
德妃拍手笑,「傻孩子!」
這話倒是說到她心坎里去了。只要能早日抱孫兒,是男是女她都喜歡。
德妃拉她手,說了些大婚前要注意的事宜,不放心,將宮裏的幾個心腹宮女喚了出來,指着道:「按規矩,你需從娘家出嫁,你得先回娘家住,過幾日宮中會指派專門的掌事嬤嬤過去,教宮中禮儀,別人宮的婢子畢竟不如自家的親,到時候我會讓是蕊領着德清宮的人一塊過去。」
那自是再好不過了。
婆媳倆說了會話,殿外周德海來稟:「娘娘,再有一刻,宮門就要下鎖了。」
是在催禾生出宮了。
禾生福禮,德妃問:「要不要在我這裏歇一晚?」
禾生猶豫,王爺還在府里等着呢。
德妃笑了笑,輕推她往外,「得,快回去吧,改日再來看我這個婆母。」
禾生甜甜一句「噯」。
冗長的宮道,宮人分別護在她的左右兩側,提燈送行。
黑夜下的皇城,建築的鋒利輪廓隱在暗幕中,沒有了咄咄逼人的氣勢,蕭瑟的秋風嗚嗚吹過,顯出幾分落寞來。
若是獨自一人走在這樣的宮道上,定是會害怕的。禾生望一眼周圍,宮牆后伸出的樹枝,風中搖曳生姿,晃成一團又一團的黑影。
禾生縮了縮脖子,盯着腳下,專心走路。
周德清極會察言觀色,揀了些逗趣的段子講。有人說話,耳邊不再是嗚咽似冤魂聲的風聲樹聲,禾生稍稍放寬心,認真地聽他講話。
因着時間緊,抄條近道,正走到拐角處,忽地迎面撞上一行人。
太監尖尖的聲音響起:「大膽,竟敢衝撞皇後娘娘鳳儀!」
禾生一驚,趕忙福禮。
平時碰到這樣的事,理應訓斥兩句也就過去了。
再者,拐角過道,本該由皇後身邊的導路公公事先探路,確認無人後才讓鳳鸞過道。
周德清瞄了瞄方才出聲的那個小太監,將他記心上了。
德清宮一行人退至牆角,等候皇後走后再繼續趕路。
哪想,皇后喊了句「停」。
周德清心中一緊,與是蕊交換眼神。
皇後身邊的內侍小步走來,問:「哪位是平陵府的姑娘,皇後娘娘有請。」
禾生有些緊張,不知皇后要做什麼,莫名心慌。
是蕊畢竟是宮中老人,遇事臨危不懼,送她往前去。悄着聲道:「姑娘莫怕。」
當著皇後面,不好派人回去搬救兵,且皇后要做什麼,他們還不知道,貿然行動,未免魯莽。
禾生站在金蓋鳳鑾下,埋着腦袋不敢抬頭看。
「抬起頭來。」
這聲音輕細,卻透着一絲不耐煩,德清宮的宮人聽得心慌。
禾生緩緩抬頭,皇后高坐車鸞之上,天太黑,她看不清皇后表情,只看到一雙手往下壓來,金鑲玉的護甲又長又尖。
旁邊的宮人提燈打亮。
皇後半側着身,彎腰撅住禾生的下巴,語氣輕蔑道:「聽聞聖人封你做平陵王側妃了?」
提燈發出的淺淺光亮,映在皇后的金鑲玉護甲上,滿目光彩,晃得人眼刺疼。
禾生不敢抬頭看她臉,視線一直低垂。
皇后的問話,壓根不需要她的回答。仔細瞧了幾眼,指甲從禾生臉上滑過。
看到這張白嫩細緻的臉,她就忍不住想起景寧王妃。
賤人,都是賤人。
皇后狠狠推開她,禾生一時未站穩腳跟,差點摔倒。
德清宮的宮人上前攙扶。
皇后喊人起駕。
待人走了,禾生怔在原地,發現自己的下巴疼得緊,是蕊提燈上前一看。
哎喲,不得了,都掐出印子來了。
當即就要請她回德清宮召太醫。
禾生擺擺手,「王爺在等我,我們快走吧。」
是蕊將事情稟給德妃時,德妃挑眉,眸中似有怒火,卻僅僅只是一瞬,很快恢復處變不驚的常態。
禾生的事情,是景寧王妃幫襯着圓了的。有聖人的庇護,皇后不敢動景寧王妃,上次圍獵場的事,聖人已經龍顏大怒。
呵,難不成她竟想將氣灑在禾生身上么?
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現如今,皇后真是越活越糊塗。
後宮中的人,哪個不是家世顯赫,朝中有人?難道她以為朝中眾臣皆是她娘家人嗎,當真可笑。
方才跟隨的宮人,此刻伏跪在地,靜候德妃處置。
德妃道:「各自下去領二十板子。周德清,你親自去皇後宮中一趟,替方才的事請個罪,就說側妃初入內廷,不懂規矩。」
既然皇后不顧國母之威,非得往死里做,那她就順了皇后的心意。
皇后想要駁她面子,那她就主動把臉湊過去。
這宮裏,最不缺的,就是深陷泥潭而不自知的人。
平陵府的轎子在宮門外等,乘轎回府,遠遠望見,銅紅門前,有人負手在背,望眼欲穿地看着宮門的方向。
禾生一看到他,心裏頭就高興。
方才那股子緊張焦慮,此刻消失無蹤。她歡歡喜喜地跑過去,投到他懷裏,點了點他的薄唇。
「王爺,我好餓,想要吃夜宵。」
沈灝將她攔腰抱起,「母妃沒備點心么,你一回來就喊餓。」
禾生摸摸肚子,「在宮裏吃了,但回來的路上,由於想王爺想得太用力,肚子咕嚕嚕就叫起來了。」
沈灝雙手往上一顛,「看來真是餓了,比去的時候,要輕。」
禾生咯咯笑,王爺越來越會逗人開心了。
他一邊抱着她往前走,一邊問:「想吃什麼,我立馬讓廚房做好送來。」
禾生道:「想吃香辣鹵粉,加了白芝麻和碎花生的那種。」
沈灝吩咐下去。
進了屋,有了燈亮,他往前一湊,發現她下巴的異樣,問:「怎麼有指甲印?」他想到什麼,挑眉問:「母妃打你了?」
禾生急忙解釋:「婆母對我可好了,交待了一大堆,疼我都來不及怎麼捨得打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