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葬禮
程拾倒吸了一口冷氣,她更加確定自己不是睡糊塗了,更不是做夢。
之前,確確實實有兩個人站在陽台,她看到的,聽到的,都是真切發生過的。
其中一個肯定是裴寧知,那另一個呢?是……
程拾匆匆把煙蒂掃進了垃圾桶,沉默着下了樓,早餐吃到一半,她還是忍不住問小茹。
“裴寧知今天早上是一個人走的?有沒有誰來找過他?”
小茹先是一愣,認真地想了想,而後搖了搖頭,一臉疑惑的反問。
“少夫人,夫人楊姨他們都回老宅了,除了裴大少和您,還能有誰在呀。”
“也許你沒看到,也許那人來得更早……”
“不可能,我親眼看着裴大少出的門,走前,他還吃了早餐的。”
程拾沒再說什麼,整整一天,她都心神不寧的。
其實她大概能猜到,另一個人是誰,也就只有他有這種能耐,畢竟也不止這一次了。可她不明白,他和裴寧知之間有什麼可爭執的,仔細回想,他們確實吵得挺厲害。
只是單純的為了她?
恐怕沒那麼簡單。
再者她又何德何能。
下午站在正廳的落地窗前,直到天色暗了下來,程拾給顧時律打了個電話,響了很久,他才接起來。聲音是一貫的冷然,“有事嗎?”
“你來過裴寧知的別墅,對不對。”
雖然是疑問句,程拾卻用篤定的語氣說了出來。
“沒有。”
顧時律回答得挺快,語氣里很是淡定。
程拾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笑着說。
“我看見你了,顧時律,來了就來了,也沒什麼,你從來做事也不怕別人知道。承認了,我又能把你怎麼樣?除非你心虛。”
程拾的確沒有看清楚,但相處了這麼多年,對於顧時律的習慣,她自認為還算清楚,十年了,他抽的煙都是一個牌子的。
只是話音落下,卻換來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在程拾以為他已經把電話掛斷的時候,耳邊傳來了陣陣低笑聲。
“小拾,我對你從來都不心虛。你也別套我的話。我已經給過你答案,至於你相不相信,我無法左右。”
他說得輕描淡寫,卻難掩其中的嘲諷。
彷彿她在自作多情一般。
“沒別的事情我掛了,我記得我不知一次讓你選擇,你還想留在裴家,那麼就好好獃着。只是你記住,這是你自願的,沒任何人逼迫你。包括你信誓旦旦地說,接近裴寧知只是為了找到自己的親生父親。你找到了,還留着,為了什麼,你心裏最清楚!”
他非要把話說得直白,還那麼難聽,聲音明顯夾雜着怒火,那感覺就像她做了件多麼罪大惡極的事情。
可退一萬步說,但凡他早點告訴她,那晚是他把種子留在了她的肚子裏,她也不需要等到覆水難收,難以脫身的地步。先不提裴寧知,溫永華也不可能同意她離開裴家,只是溫永華不知道。她連結婚證都沒和裴寧知領。
她也想過一走了之,什麼都不管不顧了,早些年顧時律給了她不少錢,還以她的名字置了一套價值不菲的別墅,這些錢足夠她過下半輩子了。
但至始至終,她什麼都沒做錯,也沒傷害過任何一個人,憑什麼離開的就該是她。
不是顧時律,她是不是也不能選別人,不能開始新的人生了?
透過落地窗,遠遠望着萬家燈火,程拾冷着臉,一字一頓道。
“我清楚什麼?我就是愛上裴寧知了,你管我!”
先一步掐斷電話,程拾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痛快,顧時律當然也不可能回撥過來。
手機安安靜靜的,沒一丁點響聲。
…………
裴寧知回了一趟別墅走後,不再每天給她打電話。除開每天從小茹口中得知裴家人的近況,他們之間好似斷了所有聯繫。
她只以為他忙,沒放在心上,期間她給裴寧知發過簡訊,他沒回。
又是一周過去,裴寧知的電話來了。
剛接起來,他就淡淡地吐出了幾個音節,聲音頗為嘶啞,好似在刻意隱藏自己的情緒。
“程拾,我在別墅門口。”
程拾還沒明白他具體什麼意思,這人就急急地掛斷了電話。
在正廳里等了大約十分鐘,他都沒進來。
程拾正想着出門,被小茹拉住了,她朝着程拾擠眉弄眼的,笑得曖昧。
“少夫人,裴大少肯定是想給你驚喜,我在別墅,他大約不好意思,才把你約出去的。”
程拾此刻才發現小茹就在自己身邊,她都沒注意到。
大抵是小茹的話誤導了她,她猛地想起來裴寧知之前承諾要跟她領證的事情,現在時間還早,民政局沒那麼快下班。猶豫了數秒,她折回房間把戶口本和身份證塞進包包里,還塗了點口紅,才出去。
裴寧知的車泊在鐵門前,人在前院裏。蹲在狗屋前,揉着雞腿堡的腦袋,估摸着是力道沒控制好,雞腿堡有些抗拒,耷拉着耳朵,尾巴也垂着。
今天陽光明媚,氣溫漸漸升高,褪去了厚重的大衣,程拾外面僅套了件薄外套,感覺身子都輕鬆了不少。
裴寧知好像心神不寧的,程拾走到他身後很近的位置。影子遮住了他大半個身子,他才發覺。靜默了片刻,緩緩地站起身。
“走吧”
由着他背對着她,她也看不見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聲音中有一絲難掩的哽咽。
程拾蹙了蹙眉,想和他並肩走,每次快追上的時候,他的步子就會邁得更大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上了車,系好安全帶,程拾才扭頭望向裴寧知。“幹嘛神神秘秘的?你……”話說到一半,看清了他的臉色,程拾卻是一怔,下意識地抿緊了唇,把剩下的話均咽回了嗓子眼裏。
裴寧知眼眶通紅,臉色極差,看模樣應該是哭過,黑眼圈也很重,鬍子也不知幾天沒颳了,青色的鬍渣十分明顯,領帶也系得歪歪扭扭的,顯得他整個人格外頹廢。
程拾並沒有等到裴寧知帶她去領證,車子直接駛向了裴家老宅。
一路上始終是一片死寂,程拾數次想問他怎麼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兒,可張了張唇,她一個音節也吐不出來。
到了老宅,這裏的氣氛更是詭異,老宅里隱隱能傳來十分悲痛的哭泣聲。
程拾也是才注意到,裴寧知穿了一身黑,從頭黑到腳。
他倚在車門上,背對着她。猛抽了數根煙,程拾被這股子煙草味熏得有些睜不開眼,默默地與他拉開了一定距離。
約莫五分鐘,裴寧知才從車那頭繞過來,照舊一言不發。錯過她之際,輕輕地扯了一下她的手臂。
程拾垂着腦袋跟在他身後進了院子,還沒走到老宅的門前,裴寧知忽地頓住了腳步。
程拾沒察覺,額頭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他的背上,生生地發疼。往後踉蹌了兩步,裴寧知轉過了身。一把撈住了她。
他朝她的方向傾斜,臉似乎是想貼着她,可先挨在一起的,是程拾隆起的肚子。
裴寧知肩頭微微一顫,停下了動作,定定地望着她,擠出了一抹很勉強的笑,低聲說。
“程拾,我爸去世了……”
聲音落入程拾的耳中,她好半天都沒能回過神。
裴德慶去世了?一周前,裴寧知還說裴德慶的身子有所好轉,短短的幾天,人怎麼突然就沒了?
程拾咬緊了下嘴唇,好一會兒都不敢直視他的雙眼,短暫的沉默后,她才抬起眼皮。
裴寧知很能忍,明明臉上的表情綳不住了,眼淚在眼眶打了好幾個轉,就是沒能落下來,硬生生地被他給憋了回去。
程拾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她不知道自己在別墅的時候,具體錯過了些什麼,動了動唇,裴寧知卻難得貼心地說。
“沒事,你什麼都不用說,肩膀借我靠一下就好。”
裴寧知沒給程拾拒絕或答應的餘地,有些粗魯地扳正她的身子,腦袋僅在她肩頭停留了一秒,很快他就退開了。轉了個方向,直直地朝着噴泉走去。
程拾頓了數秒才跟過去,裴寧知捲起袖子,直接用噴泉里的水洗了一把臉。
這噴泉也不知道多久沒人打理了,裏面的水特別臟。還浮着幾片樹葉。
裴寧知抬起頭的時候,還有一片葉子粘在他的臉頰上。
只是他本人完全沒發覺,程拾實在看不下去了,稍稍踮起腳,把葉子弄掉了。她不明白一個男人的自尊心到底有多重要,非得喜怒不形於色,把自己偽裝得無堅不摧,沒半點感情的樣子。
“我知道你難過,更不想讓媽看到你這副樣子。可這裏只有我。你想哭,直接哭出來,也許會好受一些。哭並不是一件丟人的事兒。你要是看着我,流不出眼淚,那我背對着你好了,我捂緊耳朵,也保證當做什麼都不知道,不告訴任何人,好不好?”
程拾正欲轉過身,裴寧知就扣緊了她的手腕。
他身上的溫度十分低,手微微地顫抖着。
“我都說了沒事。程拾,我爸不在了,裴家只能靠我,我要照顧我媽,讓她不至於支撐不下去。他們感情一直很好,從小到大,我幾乎沒見他們吵過架,就算有,不到半天就會和好。我爸在醫院躺了那麼多年,其中的心酸只有他清楚。終於醒了,還什麼都沒做,就……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沒機會告訴他,我現在說了。他肯定也聽不到了。他這人固執,也許聽見了,也不會相信……他不會信,他只信自己……”
他的聲音越壓越低,到後面,程拾壓根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
只是他說著說著,突然就笑了,笑得比哭更難看。
“哈,好在我習慣了,也習慣他不在了。也許走了也好,他就解脫了。”
“裴寧知……”
剛喚出他的名字。他就拉着程拾,速度極快地進了老宅。再看向他的側臉,他儼然已經恢復往日的淡然,眸光也變得十分平靜。
程拾一瞬間就明白了自己與他和顧時律之間的區別,說到底,她做不到這麼堅強,彷彿沒有任何事能壓倒他們。
溫永華多半是傷心過度,人已經處於暈厥的狀態了,一段時間沒見,她的頭髮白了一大半,盡顯老態。
程拾第一次來裴家老宅,這裏的裝潢和別墅區別不是太大,正廳里站着好幾個人,最中間的,應該是律師。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痛楚,好一段時間,都沒人說話,空氣變得十分壓抑。
律師在裴寧知身邊耳語了幾句,裴寧知什麼也沒說,接下了一份類似合同的東西,龍飛鳳舞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收進紙袋中。才交代楊姨將溫永華扶進房間。
楊姨很明顯是有話想說,可裴寧知比了個噓禁的手勢。
“照顧好我媽,等她醒了,就跟她說明白,讓她節哀,人死終是不能復生。她就是哭死在我爸面前,我爸也不會再醒。早在三年前,她就該做好這個準備。”
裴寧知的聲音真的很薄情,楊姨愣了至少三秒,才反應過來,只是她沒再說什麼。和幾個女傭合力把溫永華送回了房間。
裴寧知帶程拾去看了裴德慶最後一眼,沒在老宅呆多久,他就先吩咐司機送程拾回別墅了。
她回別墅后,小茹見她臉色發白,問過之後也才知道裴德慶去世的消息。
小茹偷偷摸摸地哭了好幾次,可能是裴德慶先前待她不錯。
程拾也假裝沒看見,她現在心情十分複雜,多餘的話,她也沒力氣說。
…………
裴寧知獨自操辦好裴德慶的後事,裴德慶在B市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活着的時候風光。死了更要風光。
葬禮舉辦得很隆重,幾乎請了B市所有的權貴。
開始裴寧知沒想讓程拾參加,大約是照顧一個溫永華已經夠累了,沒空把心思分在她的身上。
可程拾還是執意去了。
她不去,自己落下話柄倒沒所謂,只是裴家很重視臉面,兒媳婦不來參加公公的葬禮,總是容易惹人非議。而且於情於理,她也該安慰溫永華幾句。
溫永華還算正常,除了哭,也沒怎麼鬧。安安靜靜地站在裴德慶的遺像邊,有人上前裝模作樣寒暄幾句,她也會給予回應。
大半天站下來,程拾實在有些體力不支,腰酸得厲害,加之一天滴水未進,眼睛也有些發花。
趁着空閑點的時候,裴寧知讓她去後堂休息一會兒。
“媽,您和我一起進去歇會兒吧,您一天沒吃沒喝,總得……”
溫永華望了程拾一眼。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不累,你懷着孕,這種場合還是不要呆太久的好。結束后我就進去,你先休息。”
程拾還想說點什麼,楊姨就極有眼色地先把她拉走了。
後堂沒人,只有一扇窗戶,還被窗帘遮得十分嚴實,僅有的一盞燈,還不是很亮。
程拾吃了點東西,緩過了點神。獨自坐在後堂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沒人再進來。
呆了近三個小時,程拾瞥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心想着葬禮上人也該走得差不多了,才出去。
後堂和葬禮廳有一段距離,穿過一條黑漆漆的走廊,葬禮廳里好似有人在爭吵。
程拾開始的確加快了步伐,但還沒從柱子後面走出來,就聽見了一道熟悉的女聲。
“大姨,我就是看不下去!這根本就是欺瞞!”
“我讓你滾,你聽不見?余璐,你什麼心思別人不清楚,我明白!想挑撥離間,也要分場合!”
是裴寧知,他明顯生氣了,語氣十分凶。
“你讓她說完!”
溫永華嗓音嘶啞得幾乎不成音。
“大姨,我該說的都說完了,確實也該走了,我也怕我多呆一秒,有人不會放過我。我……”
後面的話余璐還未說出口,就是一陣響亮的巴掌聲。
這道聲音落下。彷彿一個世紀那麼長,余璐才怒吼道。
“裴寧知!你敢打我!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你以為是我不想讓你好過,可事實所有事都是你做出來的!你都敢做,不敢讓大姨知道?啊?”
溫永華累極,也沒出聲,最後還是楊姨把他們勸開了。
“老爺去世才多久,你們但凡尊重他一點,也不該在這裏鬧!”
余璐離開后,這兒都是一片死寂,程拾剛想折回後堂,手機就十分突兀地響了起來。慌亂中摸出手機,是夏瓊打來的,剛掐斷,溫永華就提高嗓音問。
“誰?”
程拾深吸了幾口氣,緩步走向了溫永華。
還沒靠近,裴寧知莫名其妙地就橫在了她們之間。
“媽,這些事情我會跟您解釋,今天您和程拾都累了,先回……”
“解釋?寧知,你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
程拾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是從裴寧知的身後望去,溫永華看着她的目光,帶着深深的恨意,還有失望和悔恨……
沒有緣由的,程拾身子一冷,滾了滾喉嚨,一個字都沒能說,溫永華就像發了瘋似得推開了裴寧知,揚手狠狠地揮向程拾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