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7章:誰都別想搶走
裴德慶坐在輪椅上,面朝著落地窗,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神情特別認真,他很瘦,側臉看過去,臉頰幾乎是凹陷的,沒什麼血色。
他手裏捧着一杯熱茶,還在冒着熱氣。他應該剛出院沒多久,連病服都還沒換下來,正是需要別人照顧的時候,可是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偌大的正廳里,安安靜靜,幾乎沒有半點聲音。
緩緩地帶上門,程拾屏住了息,輕輕地換下了鞋,不讓自己發出一點兒動靜,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回想起那天在醫院的事兒,她莫名地覺得脖子難受,甚至呼吸也有點困難。
只是沒走幾步,裴德慶忽地側過了身,一言不發,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看。
程拾身子一僵,怔了數秒,滾了滾喉嚨,出於禮貌,小聲地喚了一句,“爸”
不出聲倒罷了,程拾這麼一開口,裴德慶的情緒再次激動起來,眼底滿是狠厲。估摸着是想轉動輪椅,朝她的方向去,只是身上使不上什麼力氣,折騰了好一會兒,非但沒移開一步,還把水杯摔到了地上。
滾燙的茶水濺在了他的褲腿上,包括腳踝露出的肌膚上,上面還沾了幾片綠茶的葉子。他的皮膚太蒼白,不過一時,那兒就是一片紅腫。但他本人沒有一丁點反應,就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甚至連眉頭都不曾蹙一下。
程拾低呼了一聲,下意識地走了過去,並喊了楊姨幾聲。
她也不清楚楊姨具體在哪兒,確實回應了她,只是聽着聲音,距離似乎有些遠。
“爸,您沒事兒吧?”
快走到裴德慶的身前,程拾又停了下來,不敢靠得太近。
他現在看起來精神依舊恍惚。沒有緣由的,程拾能感覺到裴德慶對她深深的排斥感和發自內心的厭惡。
好像是恨極了她的模樣。
可認真想來,除開在醫院那次,她和裴德慶根本沒見過面,也沒有任何交集,他的恨又是從何而來?
由着肚子大了,她蹲下不是太方便,只能以一種較怪異的姿勢附身去拾地上的玻璃碎片,只是指尖還未觸上,裴德慶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你是誰?”
他的嗓音極度沙啞,語氣也聽不出什麼起伏。
程拾蹙了蹙眉,並沒有抬頭,繼續着手中的動作。
“爸。我叫程拾,是裴寧知的妻子,您……”
話音未落,如同當天在醫院那樣,裴德慶整個人再次撲了過來,說是撲,不如說是倒過來比較貼切。
這回,他並沒掐她的脖子,而是目的很明確地衝著她的肚子來。
程拾嚇得背脊竄上了一陣惡寒,身子一斜,裴德慶的腦袋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她的肚子上,就着他的力道,她腦袋朝下,仰了過去。
他攻擊性很強,嘴裏一直在說些什麼,但大多字都咬得不清楚,反反覆復幾乎都是那幾個詞。
“是誰……是誰讓你來的……是誰讓你害我的兒子!還不夠嗎!我都這樣了!他是不是還覺得不夠!”
大約是因為神經太緊繃,程拾一時半會兒也沒覺得哪裏特別疼,只覺得很害怕,她顫抖着去推裴德慶,他照舊不吭聲,一雙無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楊姨恰好趕了過來,但並沒有立刻拉開他們,站在他們身邊,愣了好久。
直到裴德慶再次發狂,楊姨才將裴德慶攙起來。聞聲趕來的女傭也嚇得不輕,手忙腳亂地把程拾扶到了不遠處的沙發中。
驚魂未定,程拾一直喘着氣,額頭布上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
她緩了緩神,用餘光看向了裴德慶,他掐着楊姨的手臂,應該是用足了勁,楊姨面色有些發白,嘴唇咬得很緊,像是在忍耐着什麼。
片刻,楊姨附在裴德慶的耳邊耳語了幾句,他的情緒似乎緩和了一些,漸漸地也收回了手。
楊姨輕吐了口氣,便轉身收拾地面上的狼藉,才蹲下來,她詫異地自言自語道。
“怎麼有血?”
她第一時間檢查了一下裴德慶身上,確認他沒事,又不可置信地望向了程拾。
女傭順着楊姨的視線,怔了怔,“少夫人,您在流血……”
程拾條件反射般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並撩開了裙擺,血並不是從這裏流出來的,好一會兒,女傭迅速地扯了幾張紙巾按壓在她的後腦勺上,她才感覺到一股粘稠順着頭髮一點點滑向了衣領。
“少夫人,疼嗎?還有哪裏不舒服?我送您去醫院……”
“不可以去醫院!”
一語落下,除了裴德慶,所有人均是一愣。
“少夫人,您別誤會我的意思。老爺剛回來,外面的記者都盯着,您現在受傷住進醫院,我怕……我怕影響不好。”
空氣凝結了幾秒,楊姨嘴角微動,稍稍低下了頭,“少夫人,我會讓老爺的私人醫生過來。老爺剛出院,精神不是太好,他肯定不是故意的。希望您別介意,我替老爺向您道歉。”
“對不起,少夫人”
楊姨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裴德慶突然清醒,確實讓所有人都很意外。只是程拾隱隱覺得,楊姨更擔心的,好像不止這些,她總覺得楊姨在避諱着什麼。
程拾深吸了幾口氣,還沒能說什麼,便被一記女聲打斷。
“什麼對不起?楊姨,我平常是這樣教你照顧小拾的嗎?”
溫永華不知何時回來了,手裏還提着幾個大袋子,走過來的時候,就隨手往一旁一丟。裏面都是衣服,散落了一地,看模樣,應該是裴德慶的。
“她現在肚子裏懷着裴家的骨肉,你說一句對不起,叫私人醫生過來,就能保證她的安全?”
溫永華錯開楊姨之際,臉色鐵青地瞪視了她一眼,並命令女傭立刻把程拾送到醫院做檢查。
她本來是想跟出來的,可是裴德慶叫住了她。
“永華,我不在的日子,你倒是背着我做了不少決定。”
裴德慶的聲音聽起來陰森森的,卻是中氣十足。這樣看上去,除開他面色太差,根本不像個躺了三年才清醒的人。也不像一個會突然發瘋,難以自控傷害別人的人。
溫永華肩頭一滯,疾步走到了他身前,聲音同樣冰冷。
“你看清楚她是誰!她姓程!不是那個女人的孩子!你要我解釋多少遍,你才能聽進去?她現在是寧知的妻子,你一次次惡意傷害她,有沒有想過寧知的感受?他知道了,你又要他怎麼做?非要讓他為難,讓這個家雞犬不寧,你才滿意嗎?我知道你心裏有怨,但你不能強壓在一個無辜的人身上!”
其實溫永華也刻意壓低嗓音了。只是正廳太過安靜,加之她怨念頗深,並不能很好地控制音量,她說得一字一句,程拾聽得清清楚楚。
裴德慶哼哼了一聲,抬手虛指着程拾,“你還敢騙我,是不是以為我真的糊塗了?她長得和她那麼像!這個世界上,哪會有那麼像的人!”
溫永華撥開了他的手,怒吼道,“她的父親是餘明義,是我的弟弟,你還有什麼想說的!你要還是執迷不悟,讓明義把親子鑒定拿出來給你看看!”
話落,裴德慶很明顯怔住了,他的表情一變又變,最後微微眯緊了眸,他的眸光很暗,捉摸不出深淺,嘴角好似往上勾了勾,帶着幾分譏諷。
程拾的心隱隱泛起了一絲不安,她聽不太懂他們之間的對話,可更可怕的是,她不禁就聯想起了那天,餘明義對她說,程明蘭並非她的親生母親。她的母親早就去世了,是一個叫杜雲華的女人。
想到這裏,程拾不由打了個冷顫。
她對杜雲華一點兒也不了解,說實話,那天看到照片,她心裏也沒什麼特殊的感覺,也沒有因為餘明義的三言兩語,就確信這個女人真的是自己的母親。但她總覺得杜雲華和他們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除開從餘明義口中得知這個名字,其餘人都心照不宣地對杜雲華隻字不提。
裴德慶雙唇再次張開,只是程拾沒法兒聽到他說了什麼,就被楊姨挽住了手腕,帶出了別墅。
裴家的車就泊在門口,楊姨和司機交代了幾句。女傭就為她拉開了車門。
楊姨沒有跟上來,面上又恢復了往日的溫和,滿臉滿眼都帶着關切。
“少夫人,剛才是我太慌了,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小茹會帶您去醫院,如果醫生說要住院,您跟我說一聲,我好帶您的換洗衣服過去。”
程拾猛地想起來,手機還在房間,她想去拿,但楊姨攔住了她。
“我手機還在房間,我……”
“我替您拿。”
楊姨快速地關上了車門,朝着小茹使了個眼色,小茹會意地站在了車門旁,轉身笑着對程拾說。
“少夫人,您受傷了,這種事情就讓楊姨去做吧。”
只是一天沒在別墅,她卻覺得哪裏不對勁,心裏有些不自在。
到了醫院,小茹陪着程拾做了全套的檢查,腦袋上的傷不是很嚴重,順帶着還拍了四維彩超。
肚子裏的小傢伙的頭髮和睫毛也越發的清晰了。只是他的皮膚皺皺的、發紅,樣子看起來有點丑。
醫生告訴她,寶寶發育得很好。
程拾也算鬆了一口氣,畢竟剛才裴德慶裝得不輕。
起初醫生沒提到住院這茬子事兒,趁着小茹去拿其他體檢結果的時候,程拾說。
“醫生,我之前摔了一跤,還是不太放心寶寶,我想多住幾天院,觀察一下,行不行?”
醫生想了想,總之仔細點也是好事,就應下了。
出於自我防範意識,程拾不太想回別墅,裴德慶還算個病人,如果他真的對她做些過分的事情,也很難追究。
她只想這個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下來,不要受那麼多罪。
躺在病床上。程拾才摸出手機,已經沒有一點電了。
是小茹通知了溫永華,溫永華在那邊交代了很多,小茹一直在點頭,讓溫永華放心。
小茹很細心,主動替程拾去借了充電器,還端了一杯溫開水給她。
看着程拾臉色不太好,小茹便安慰道。
“少夫人,以前老爺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想他肯定不是刻意針對您,老爺出事前,還一直催促裴大少結婚呢,說想抱孫子了。所以……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期待您肚子裏的孩子出世。夫人剛才說過了,會接老爺回老宅住。等他恢復過來了,您再去看他也可以,這段時間,您就安安心心地休息。”
程拾輕抿了一口溫水,等喉嚨稍微舒服一點,便試探性地問。
“小茹姐,三年前發生過什麼嗎?我看爸好像很生氣的樣子,是不是有人傷害了他,或者……”
一句話還沒說完整,小茹就快速地否認。
“沒有,不會的。老爺為人正直,從來不和別人結怨。三年前只是一場意外,估計是那天雨下得太大,司機不小心走神,出了場車禍。老爺當時傷得也不是很嚴重,但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就一直沒醒,直到前幾天……”
小茹的聲音漸漸帶着點哽咽,眼眶也跟着紅了,看她似乎很傷心的模樣,程拾也不好繼續問。
且再問下去,也不能從小茹口中問出些什麼。
大概是太累,小茹替程拾蓋上被子,程拾的困意就來了。
這兩天發生的事兒,她一時間沒法兒全部消化,感覺身心俱疲。仔細想想顧時律的態度。還有裴德慶的舉動,她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可具體是哪裏,她也說不出來。
顧時律莫名其妙把她帶走,會不會和裴德慶有關?他是真的在保護她嗎?如果是,顧時律大可直接說出來,沒必要一副想折磨她的樣子,甚至還拿孩子威脅她。
程拾捉摸不透,腦袋越發地沉,索性不去多想了。
睡了沒多久,程拾就被斷斷續續的哭聲吵醒了,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她看見了坐在她床邊抹眼淚的程明蘭。
程明蘭拉着她的手。握得頗緊。似乎有些手足無措,眼底竟是滿滿的關心。
可落進程拾的眼裏,卻覺得十分虛假。
小茹在一邊低聲地寬慰程明蘭,程明蘭十分牽強地扯了扯嘴角,眼淚大滴大滴地從眼眶落下來,一個側目,恰好對上了程拾的視線,她頓了頓,說。
“小拾,你醒了,我都聽她說了。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程明蘭語氣深情意切的,病房內一片溫馨,小茹看了程拾一眼,很有眼色地就退出了病房,似乎是想給她們單獨相處的空間。
程拾不清楚小茹知不知道她們之間的關係,但在其餘外人眼裏,至少程明蘭算是她的‘后媽’,余名義明媒正娶的妻子,關心她,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等病房只剩她和程明蘭,程明蘭還在哭,眼淚就像收不住閘似得。
程拾稍稍別開了臉,說。
“媽,差不多就行了,這裏沒外人。”
話音落下。程明蘭真的止住了哭聲,但聲音里還是帶着顫抖,鼻音很重。
“諾諾,你是不是覺得,我真的不會關心你?我對你的一點點好,都是裝出來,演給別人看的?”
說這些話時,程明蘭底氣很足,那感覺,好像是程拾在無理取鬧一般。
“我不知道,只是您但凡對我有點感情,也不會事事都瞞着我。”
“你什麼意思?我瞞你什麼了?”
程明蘭的嗓音驟然提高了幾分,臉也綳得很緊。看她的神情,是那麼的坦蕩蕩。
“我若是清楚,也不會問您了。媽,我還能這樣叫您,是真的相信您,我從來不奢求您對我多好,但您真的,就沒有什麼想告訴我的?”
程明蘭沉着眸,沒打斷,靜靜地聽着,程拾還能說些什麼。
“您猜我爸和我說了什麼,他給了我一張照片,還告訴我。照片里的女人叫杜雲華,他說……”
“你別聽他的,他都是在說謊!”
程明蘭情緒一下子就不對了,狠拍了一下床面,站了起來,她的目光落在了窗外,眉頭擰得十分緊,一臉都是不屑。
哼哼地笑了一聲,程明蘭咬牙切齒,臉色很猙獰,聲音輕了很多,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究竟還想幹什麼?他已經做得那麼過了,他還想坑我。他要坑我,沒那麼容易。”
旋即,程明蘭又拉住了程拾的手。
“諾諾,我大概能猜到他跟你說了什麼。可是你覺得可能嗎?你就是我的女兒,誰都別想搶走!我從來什麼都沒有,就是那麼艱難,才剛好過一點點,我只有你啊,我一直都只有你。他們都想把你搶走,但我不會同意的。”
“諾諾,你要實在不相信我,我們也可以做一份親子鑒定,但這樣真的很荒唐。”
程明蘭說得很真實。一點也不像在說謊。
如果是演戲,那演技也特么太好了。
反正程拾差點就信了。
“我不是想挑撥你和你爸之間的關係,但是諾諾,我之所以嫁給他,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在保護你啊。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能對你多狠?”
程明蘭正說得感人肺腑,病房的門再次被人從外面推開。
是余璐,余璐身後,竟然是顧時律。
顧時律的表情很明顯帶着不耐煩,從進來后一聲不吭,一屁股直接坐進了小沙發里。
余璐溫聲溫氣地關心了幾句,還假惺惺地問。
“小拾,我看姨夫狀態真不行。我剛才還去看過他,他說的話莫名其妙的,我一句都聽不懂。不過也不難理解,畢竟躺了三年呢,難免有些……”
余璐的語氣很怪,像是在幸災樂禍似得。
“不然你搬過來和我們住吧?爸和媽都在,我們照顧你,我想大家都更放心一點,而且我們都懷着孕,也可以彼此……”
“不用了,我挺好,爸對我也很好。裴寧知也快回來了,我能有什麼事?這都是我不小心摔的,怪不了任何人。”
程拾此刻心情極其複雜,她猜不透到底誰在和她說真話,誰在說假話。
孤立無援的感覺並不好,她只希望裴寧知快點回來。
她更是沒心情和余璐周旋,看到余璐,她更覺得煩躁。
余璐見程拾拒絕,還想繼續勸,程明蘭卻是先一步打斷。
“算了,璐璐,我知道你也是出於對自己妹妹的關心,但小拾也有自己的想法。”
程明蘭當然不會願意餘明義和程拾多接觸,但程明蘭看上去也不是因為害怕,她語氣平靜。眸光平靜。
她們坐了一會兒,便準備離開了,走前,程明蘭執意要給程拾洗點水果吃,余璐本來不想去幫忙的,顧時律還在病房。
但程明蘭提了很多,顯然有些拿不動,余璐那麼‘賢惠’,根本不會假裝沒看到。
顧時律倒是很自覺,先出了病房。
一下子,偌大的病房只剩程拾一個人,她剛緩下一口氣,手機就十分突兀地響起了。
看號碼。應該是從國外打來的。
她幾乎沒有猶豫就接了起來,不等對方開口,她說。
“裴寧知,你到底什麼時候回來?你爸醒了,你知道嗎?他現在狀況不是很好,我……”
“我都知道,我會盡量趕回來的,我已經通知了我的助理,她會去照顧你。”
裴寧知的聲音帶着濃濃的疲倦,看了眼時間,估摸着他那邊已經是深夜了。
可程拾聽不進去安慰的話,她總覺得所有人都各懷心思。
“盡量趕回來是多久?一個星期,還是一個月?你別告訴我你會呆個幾年。”
“不會的,最快下周就能回來。你乖,我這邊確實走不開。”
“但是我真的不想……”
話還沒說完,程拾感覺自己身上籠住了一層陰影。
緩緩地抬起頭,顧時律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
她嚇得手一抖,手機險些掉到地上,看着顧時律慢慢靠近,她倒吸了一口冷氣,“那你不許騙我,早點回來,你睡覺吧,我不吵你了。”
急急地掛掉電話,程拾下意識地往後挪了挪,直到背脊貼在了床頭。
“你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