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童年謎案

第三章 童年謎案

這鎮子上60歲以上的老人沒經歷過青春期,都忙着搞階級鬥爭了,搞完之後突然想到再搞下去要餓死,又忙着生孩子來養老。

後來說養老靠政府,但生出了的孩子又塞不回肚子去,家家戶戶只能做超生游擊隊拖兒帶女過窮瘋了的日子。

到了我們這一代,沒七大姑八大姨的都不好意思出來混。有個同學他外婆一口氣生了13個,奶奶一口氣生了12個,生孩子比拉屎撒尿還省勁兒。

脫離了人類的生物屬性,說成“生產”更搭邊。按照當時當地的陳規陋習,生出來的女嬰會被隨機扔掉,扔進河裏沖走或扔山上喂野獸。

細算下來,他外婆和奶奶少則平均生過十五六個。

聽他嘮叨這事時我腦海里想像出了美國大片裏面的烏托邦世界,女人在車間負責生產小孩,一會兒從肚子裏蹦出來一個黏糊糊的嬰兒,男人負責貼標籤,遇到不合格的便隨手扔垃圾桶里。

逢年過節,這位同學走個親戚跟打仗似的,整天在舅舅姑姑姨姨的呼喊聲中渡過。

我曾問過我爺爺你們那時怎麼只顧着生娃,沒想想生下來能不能養活。他告訴我,那是響應英明的**的偉大號召,為對抗美帝儲備精兵強將。當時他看着我那張紅撲撲的小臉,一臉茫然地望着他,然後他哈哈大笑,停不下來。

笑完了,他摸着我的腦瓜子說,是為了讓你多幾個堂兄堂姐表兄表妹啊。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我們成長時馬路邊上有了白石灰刷的標語,“要致富,少生孩子多修路”,“幸福之家人口少,生活質量必提高”。

這些標語多半和一些豬飼料、治禿頂脫髮、陽痿早泄和不育不孕的廣告混雜在一起,那其實是某種政治與市場聯姻的信號。

頭腦敏銳又敢鋌而走險的人抓住了這個信號,比如張兵他爸張達發,那會兒開始承包煤礦,發了。

我們不懂這些標語的高明,老對着它們撒尿,在標語上淋阿拉伯數字看誰寫得多。

我們這代提倡優生優育,生活條件大大改善。優生優育把城市裏的孩子搞得很憂鬱,因為沒人陪自己玩,只能對着洋娃娃自嗨或者去少年班關監獄。

在鄉村放養的孩子不存在這個問題,街坊鄰里的孩子一起瘋玩兒,父母從來不過問。

F4在一起天不怕地不怕,天都能掀翻,地都能蹬塌。

那時鎮上的少年派里,只要報出F4的大名,能把小嘍嘍嚇哆嗦。

我們常策馬揚鞭,騎着竹馬打鎮上狂飆而過,用青菜葉當皮鞭抽着自己的屁股喊“駕”,街道兩邊的孩子望着我們,那感覺讓我想到《教父》裏面的名言:友誼就是一切。

F4,其實是fighter4的縮寫,跟《流星花園》那四位沒什麼關係,儘管我們一直認為俺們四個不止比他們帥一點半點。

正值VCD機興起的年代,租影碟的地方激動人心,路邊一個廣告牌——“VCD出租”。

店前的黑板上貼着剛到的新片的海報,這些時代符號比那些優生優育的廉價標語更加沁人心脾,具有穿透歲月的殺傷力。

一進店裏,滿牆都是花花綠綠的碟片外套,默默地講着驚心動魄或凄風冷雨的故事。偶爾碰到《**》《聊齋艷譚》,引起少年的躁動與青春的**,馬上塞回去以免被店主看到。

欲罷不能的偷窺與期盼,伴隨着整個租碟生涯。

每一個VCD出租店,都承載着一群男孩關於電影的夢想。施瓦星格的肱二頭肌和史匹堡充滿童真和幻想的電影,構成了我們精神上的饕餮大餐。

直到有一天,我們去那家店裏租碟,店主甩出一大堆A片讓我們選,徹底亮瞎了清純的雙眸。我們心驚肉跳地逃出來,之後再也不敢拿零錢去租碟子看。

這是一次對純真的殘忍謀殺,但沒殺死,直到真正的謀殺出現,我們那紅色風格的童年才有了血腥的氣味。

猶太諺語說:“一個人只有一個心臟,卻有兩個心房。一個住着快樂;一個住着悲傷。不要笑得太大聲,不然會吵醒旁邊的悲傷。”或許我們笑得太大聲,把悲傷吵醒了。

童年並不只有歡樂,苦澀終究來臨。我們每天不知疲倦地在山野、樹林、河流晃蕩,熏老鼠、捉麻雀、抓魚、打架……到童年戛然而止的那一刻,都措手不及。

夏天,穿堂風和嘈雜的知了聲深填充了我的記憶,F4捉完知了后百無聊奈,趟在尹德基家的堂屋的涼席上睡午覺。

醒來時,滿堂屋的紅光,夕陽如血,像動物的肝臟般掛在西邊的天空。

然而,我們只注意到了奇怪的太陽,卻沒有注意到在裏屋睡覺的尹德基的4歲妹妹尹婷不見了。

那晚,皓月當空,卻再也照不出這小鎮純潔的靈魂。

第二個月,溫么娘的雙胞胎孫子失蹤,同樣,那天晚上的月光照得人汗毛髮立,人心慌亂。

她兒子在找她孫子時不慎摔下山崖一命嗚呼,她的兒媳婦瘋了,整天抱着孩子的衣服鞋子瘋叫,幾個月後也死在一個垃圾桶旁邊,留下了孤寡老人鬱郁卻不終。

挨到最後的人承受的苦難更重,因為她必須經受孤獨與思念的打擊。那一年,我們瞬間長大,撒手告別了單純的童年。

從縣城過來,可走水路直達小鎮,只可通行小船。那年上面說要開發小鎮經濟,炸了兩天河床,終於加寬了河道,大船能進來了,小鎮還是窮得掉渣。

彝族的父老鄉親天天到河邊勸說,說這是要遭天譴的罪孽,河神總要來報復。結果不久后,小鎮以三個小孩的命應了彝家人的話。

派出所調查了幾個月,孩子的一根毛髮都沒有找到。那段時間,關於山鬼索命的驚恐傳聞在小鎮居民心中回蕩,學校停課半個月,我們記憶尤深。

從此之後,尹老漢沒有笑過,跟尹德基之間始終處於冷戰狀態。

這次回到鎮上,景象支離破碎:原來古樸的小平房消失了,或者被粉刷成了各種稀奇古怪的顏色。

河灘上幾個商品房的樓盤拔地而起,打出“世外桃源”的旗號招攬買主。瘋狂的房地產熱,像瘟疫般蔓延到了大山褶皺的橋邊鎮。

尹德基載着我到鎮上時已天黑,摩托車一路過來像放了一路黑色的屁。正值滿月,月光把周圍山的輪廓照得異常清晰,像巨獸的脊背般雄壯。

小鎮東口,那個叫溫么娘的孤寡老太婆在混黃的路燈下冷漠地望着我,蓬頭垢面,眼角沾滿了眼屎,像剛從瘋人院裏逃出來。

她的雙胞胎孫子失蹤后,兒子和兒媳婦相繼去世,那時人們議論她是不是快死了。一二十年過去了,議論她的那些人一個接一個掛掉,她卻活得好好的。

回到這裏,沒有陌生感,我甚至清楚地記得一群孩子圍着溫么娘蹭飯吃的情景。

她跟兒子一家分開住,由於沒有人陪她,她喜歡我們這群孩子。

她家很臟,雞屎遍地,每次都要像躲地雷一樣躲地上大片大片的雞屎。

她很少洗澡,從來不刷牙,口氣熏人,家裏有股茅房的氣味。豬皮她嚼很久實在嚼不爛,便依依不捨地一口吐給我們吃。

我給她打招呼,她沒有認出我來,眼神里儘是茫然,還有莫名的恐懼。等我回頭,發現她已匆匆忙忙跑進了屋裏,隨即傳來栓門的聲音。

這是迅速老去的小鎮,又是迅速重建的小鎮。年輕人盼望離開去大城市闖蕩,去了大城市的又狗血淋頭地忙着回來開展鄉土業務。

有的老年人老無所依,在貧困和病痛中垂死掙扎。當年鎮長扯着嗓子吼養老靠政府,現在看來是被政府靠了。

這鎮子對於我來說像黑塞在《彼得·卡門青》裏寫到的小村莊米尼康,它是主人公的靈魂伴侶,猶如處女般聖潔。而今,商品房和農家樂把她從處女變成了綠茶婊。

尹德基對我說:“那年我們四個瓜娃子做北漂夢,還有兩個月是我們赴約的日期,記得嗎?當年喝血酒發毒誓,現在想想都要笑出眼淚。”

尹德基是我們四個人中最先實現北漂夢的人,職高還沒畢業跟着他叔叔去了BJ,在一個“豪華”的川菜館當廚師。

後來等我們去BJ上學后,才知道這“豪華”酒家位於京廣橋往東一點的CBD的重要戰略位置,不到二十平米的屋裏橫七豎八地放着幾張掉漆的斑駁桌子,豪華的蒼蠅到處亂飛,牆角不時爬過一隻耀武揚威的“小強”,每天中午周圍的農民工朋友到這裏吃飯,吃一頓飯鼻子都要被擠歪。

尹德基說晚上設了局為我接風,我說累了不去了。

他知道我說不去就是真的不想去,便沒有勉強。

在淳樸的小鎮,鄰里糾紛和偶爾的通姦傳聞可以掀起大的風暴。大人竊竊私語,孩子好奇地偷聽。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靠血統維繫起來的共同體,糾紛和謠言很容易被凈化掉。

橋邊鎮藏滿了秘密,她善於隱藏秘密。鎮上的一草一木都有故事和未來,人人都不會挑破,一切都溫文爾雅地進行着,這是小鎮自我保護的方法,恆古不變。

回到鎮上的我,如一顆石子攪動了一汪平靜了良久的水,這顆石子最終或許能引發一場洪災,引發蝴蝶效應。

大BJ與小鎮,似乎有數不盡的恩怨糾葛,猶如樹根與泥水曖昧不清,在涌動,積蓄,等待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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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夢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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