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承諾

第一章 少年承諾

我經常夢到自己在空無一人的長安街上裸奔,被黑暗處的神秘怪物追殺,如泥足巨人,行動遲緩。

怪物快抓到我的瞬間,身子騰空而起,飛了。飛得最爽時,身體一抽,醒了。

接着懊惱地想續夢,怎麼都續不上。偶爾續上了,卻撞在天線桿上整得腰椎間盤突出,要不就被地上的警察叔叔用獅吼功震下來,摔得粉碎。反正沒有一次軟着陸。

查解夢,周公和弗洛伊德那兩爺子解釋雷同,說我欲求不滿。

我程式化地起床,擠地鐵,下班一個人做飯,連籃球這樣的多人運動我都習慣獨自去玩,晚上洗洗蜷縮在沙發上看一本書或一部電影,睡前給腦子留一下丁點兒詩意,熙熙攘攘的北彷彿早已荒無人煙。

我患上了孤獨症,戀上了個人的世界。我或許欲求不滿,所以老在夢裏飛,飛得搖搖欲墜、欲罷不能。

有時我返老還童,矯情地想像着《吹夢巨人》的玄幻情節,聊以**。

夢可以被捕捉被創造,人做夢不是因為弗洛尹德貧嘴的那套滾犢子玩意兒,而是有個可愛善良的巨人拿着大喇叭從卧室窗口把夢吹給你。

希臘神話中掌管夢境的神叫墨菲斯,想到高中時在網吧瘋玩CS的情景,如果墨菲斯像網吧老闆那樣多好,夢不夠,大手一揮:老闆,再續一個小時。

這樣我可以永遠不用醒來。

夢,終究要醒。鬧鐘一響,整個世界頃刻間坍塌。

起床,晨勃着撒一泡巨大的晨尿,純粹的技術活,要控制好角度和姿勢,一不小心撒到馬桶外面,濺得到處都是。

洗漱,急匆匆吃塊麵包片,拿着一盒牛奶沖向地鐵……大部分北漂俠寧願多睡哪怕一秒鐘,也不願早起五分鐘吃個閑適的早餐。

有人說生活如夢,其實人生比夢更加複雜。法國作家杜伽爾,那個勤奮謙虛的悲觀主義老頭兒說:“生活是一種綿延不絕的渴望,渴望不斷上升,變得更偉大而高貴。”

如果上升之後變得更加渺小**,這樣的生活值不值得去真誠對待?上升還有什麼人生意義?“長大”是個貶義詞嗎?我無時不刻不在痛苦地自問。

畢業后在BJ飄蕩八年,為了理想碰得頭破血流,驀然回首,生活已把人打磨得寵辱不驚。

從大學生到出版社小編,再到雜誌社首席編輯,我自以為生活會如此這般,彷彿細流般波瀾不驚了。

有一天,我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凝視着國貿那片丑得像恐龍的白色高樓,霧霾沉重地壓在空中,壓在我心頭。電光火石間,關於承諾的囈語回蕩在腦際。

那是四川盆地一個山清水秀的小鎮,常有遊客拍到UFO和水怪出沒的秘境之地,在iPad的電子地圖上要拉到不能再拉了才能拉出小鎮的名字。

那一年,四個不諳世事的小屁孩兒齊刷刷地蹲在河邊的大青石頭上拉完野屎后,百無聊賴地仰望着北方的天空,信誓旦旦地表示:長大了我們得去BJ闖出個名堂。

四個人歃血為盟,定了三條契約:

一、等到三十歲時的那天,不管是幹了一番事業還是被事業干翻了,都要回到誓言誕生的地方,把酒話桑麻;

二、苟富貴勿相忘;

三、不能幹壞事。

後來,四個曾經抱着革命主義精神的少年被命運蹂躪摧殘,不知東西。

終於,我做了個決定——離開BJ。我要寫封辭職信回老家,在生我養我的寧靜之地兌現少年承諾,然後寫下我們的青春和生活,或許最後跟一個村姑過上心無旁騖的鄉村烏托邦生活。

第二天,我再次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謊言與欺騙遮蓋了曾經的單純與夢想,拼湊不出我們被這座城市摧毀得七零八落的節操。

猛敲自己的腦袋兩次,確定這不是夢,也確定這不是頭腦發熱后的抉擇。終於,我把辭職信遞到了社長手裏。

社長叫馮玉強,最先我花了相當長的時間來別清他跟那軍閥頭子馮玉祥的關係。一個矮胖的禿頂的可愛大叔,思考時眉頭金鎖,臉紅筋漲,一副**快**的表情。

他看到辭職信時這副表情又出來了,我突然留戀他這樣。

他問我:“是不是工資沒開夠?”

我說:“不是。”

他說:“先坐下我們談談。”

我說:“我現在要走了,不然趕不上飛機了。”

我當然知道BJ上空跟其他地兒也是不同的,縱橫交錯着各種神秘通道,為空中管制提供了依據。中午十二點起飛的飛機拖到凌晨十二點是常事。

整個辦公室無人知道我將離去,只有馮老頭兒像看外星人一樣看着我逐漸遠去的背影,沒有摸清狀況。

飛機奇迹般沒有晚點,像頭哮喘着的巨獸沖向雲端,那一刻,失重的身體沒有感覺到絲毫留戀。

對一座城市也有七年之癢。

三個小時后飛機兇猛地插進SC陰霾的厚厚軟軟的雲層,成都濕了。

降落在雙流機場臨近傍晚,我沒叫專車而選擇坐火車,意圖回味下大學時的況味。

鑽無數個山洞,轟隆轟隆的聲音惹人憶苦思甜。記得在BJ上大學時,沒錢坐飛機,春節幾個老鄉跟亡命徒似的買站票擠着回家,擠上火車只剩半條命,回到家爸媽都認不出來。

在擁擠嘈雜火車上,只能把人生中見過的所有美女的**和所有吃過的犀利川菜想像一遍,才能回點血,讓食色的本能驅趕骯髒的空氣和幾乎達到極限的倦意,不然極可能猝死於車廂。

俗話說“富貴不返鄉,如錦衣夜行”,意思是變成了土豪不回家嘚瑟一番,像穿了漂亮衣服在夜裏行走沒人看的到一樣。可我沒有富貴,自然沒有錦衣。

這次返鄉,穿着牛仔褲、亞麻襯衫,談不上衣錦,但我不承認在逃離BJ,而是去追求恬靜、真實、健康的生活。逃離是因為恐懼,我卻因為厭倦。

提着的兩箱書估計小偷看不上,索性爬到上鋪準備蒙頭睡覺。餘光瞟到下鋪的胖哥,短脖子、啤酒肚,正咧着大嘴啃雞腿,啃得登峰造極,肉渣掉得滿脖子都是。這骨骼和肥膘一看就是優質的鼾聲機器。

胖哥啃完雞腿開始玩自己的腳丫子玩得不亦樂乎,用手指在腳趾頭間來回遊走,並放到鼻孔下嗅,以此為樂。

一路上腳臭味和呼嚕聲填充了嗅覺和聽覺,所以我盡量用視覺來來壓制嗅覺和聽覺。

拿出一本叫《沉重的肉身》的書,書中談到朝三暮四的卡夫卡,他與菲莉斯訂婚又解除婚約,解約后不到半年,兩人重逢又開始搞曖昧,再度訂婚,又解除婚約,跟小孩玩拉鉤上吊遊戲似的,看得老子差點笑出聲來。

作者認為,愛情不是找到的,人們只可能偶然撞見愛情;相反的,也有可能終生撞不見愛情。

婚姻卻不一樣,它作為社會性的要求出現在人生的某個節點上,很多時候不由你自己操控,因為它牽扯的不是兩個人,而是兩家人。

我想,作者誤解了卡夫卡。對於他這種心性敏感而又執着的男人,怎麼能那麼草率結婚,了斷愛情,虧欠真愛一生。

因此,我不同意作者的觀點,卡夫卡不是要擺脫性情中的惡——“虛弱、缺乏自信心、負罪感”——才反覆無常,而是不想放棄尋找真愛而又恐懼孤獨的矛盾讓他難下決定。

想想這些歲月,自己何嘗不是這般懦弱,甚至可以說懦弱到病態。

誰的肉身又不沉重?包括下鋪的胖哥,他或許供養着家庭,有賢惠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女兒。他的生活維度不容詆毀,儘管腳臭難當、鼾聲震天,從心裏卻對他抱以尊敬。

從上大學開始,在BJ這十多年,很多人和事教會了我如何謙卑地活着。

囂張跋扈的富二代、溫文爾雅的儒者、急功急利的留學生、肥胖的**、臟臭的乞丐、汗流浹背的搬磚工、滿懷激情的群眾演員,任何人都能在BJ談理想,那是高高在上的BJ啊。

大家都習慣了高調地吹牛逼、裝文藝、賣風騷,鮮有人謙卑地活在現實,寬容、真實地對待彼此。

大學畢業后第一年,當我們四個像耗子那樣蜷縮在東四環某個髒亂臭的地下室時,隔壁中年大媽如受滿清十大酷刑般的震耳欲聾、餘音繞梁的**聲摧毀了我們的憧憬和**。

有時,對門炒涼皮兒的小夫妻也加入戰鬥,整個地下室便開啟了2.1制式的環繞立體聲效果。

然而,我們仍然決定留下來拚死一搏,也許是想證明我們到了中年,不會像隔壁那大媽的老公那樣,還摟着老婆在東四環的地下室**,動靜大得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他們正在用什麼姿勢。

於是,我們留在了BJ。

後來,我們逐漸看清,BJ更像被神化的死水,浮着一層膩膩腥臭的油水。幾個出類拔萃的精英,被炒作成公平奮鬥的榜樣,激勵着**絲如過江之鯽般前赴後繼。生活唯一的真實,只剩下電話那頭父母的問候和安慰。

我做事向來雷厲風行,火車到站后,我走在最前面,很快走到了出站口。這時,聽到後面有人喊:“小夥子,等一哈。”

只見下鋪那胖哥一手拎個大箱子,一手拿着《沉重的肉身》,像只企鵝般屁顛屁顛地向我跑過來。

這才想起剛才起身太急,忘了把書帶走。我迎上去,謝了又謝。

禿頭哥客氣了又客氣,盯着我看了又看說:“你是曾小宇?”

“是。”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激動地說:“哎呀,見到你真人了,我是你的讀者,來啦,給我簽個名啦。”說著他拿出一個筆記本。

沒有意料到,我這樣的小眾作家也會有粉絲,便給他簽了名並相互告辭。不,我不承認我叫“作家”,因為別人叫我“作家”時我老覺得是在把街邊賣狗皮膏藥的叫成華佗,文學喪失純真與尊嚴的年代,我寧願別人叫我寫作者、碼字兒的,甚至“坐家”、二百五,都成。

一出站,看到尹德基霸氣的豪華座駕——爛得渾身破響的嘉陵摩托125。

上世紀90年代興起的摩托車是名副其實的寡婦製造者,到新千年,鎮上第一批買摩托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小時候常在路上看到騎摩托的被運木材的大貨車撞得七零八落。

尹德基這輛嘉陵125是在BJ淘的二手貨,這麼多年了他捨不得扔掉,從BJ騎了回來,對其疼愛有加。

這輛車對尹德基來說意義非凡,車上發生了無數讓他回味無窮的青春故事。他載着心愛的女人從建國門騎到后海,途中蹭到一輛蘭博基尼,屎都嚇變色了,趕緊鑽進一衚衕逃難,然後在後海的爛漫騷情中他在這輛車上破了處。

聽他描述時我在想,這他媽的得用多高難度的姿勢啊。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北京夢未央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北京夢未央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章 少年承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