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訂婚戒指
斯佳麗瞟了斜倚在金屬支架上的瑞特·巴特勒一眼,學着他的口吻懶洋洋地反問道:
“怎麼說?”
她說話時翡翠色的眸子波光流轉,又嫵媚又俏皮,還帶一絲挑逗的意味,手中的灑金扇“啪”地一下抖開,漫不經心地扇了幾扇,卻一點兒沒弄亂鬢邊的髮絲。剛剛打算和瑞特一樣斜着倚到另一邊的金屬架子上,又突然意識過來有違淑女行為要被他嘲笑了,一下子又直起了身。這一慌張,先前那副慵懶迷人的作態全都丟掉,卻讓瑞特咧嘴笑了起來。
“不許笑!”斯佳麗有些惱恨地瞪他一眼,怎麼每回在他面前都要被嘲笑?這傢伙就好像——她心裏暗罵了句,就好像能看見她光着身子啥模樣似的。女人想些什麼,男人全都知道,這成何體統!上等人就不該知道這些!不過話說回來,他也從來不是什麼紳士。這一點她早就知道了。
瑞特笑着做出了投降的手勢,一副雖不同意卻讓着她的模樣,反而更叫斯佳麗氣悶。他那口查爾斯頓拖腔此刻聽來格外可惡:“心慌啦,美人兒?放心,/你那罪惡的秘密在我這兒很安全。/”
就知道他要提這茬,斯佳麗面色一沉:“我可聽不懂您在說什麼。”
上等人就算明知女士在撒謊,也得裝的信以為真,可瑞特偏不。他探身過來,仔細打量她幾眼,不緊不慢地說道:
“我都向威爾克斯太太打聽清楚啦。那可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太太,一點兒也沒發覺您那點兒罪惡的秘密。”瞧見斯佳麗的神色變了,瑞特輕笑一聲,繼續說了下去,“真是沒想到哇,奧哈拉小姐,居然打算嫁給威爾克斯太太的哥哥?”
“那又怎樣?”斯佳麗冷若冰霜,巴不得趕快跳過這個話題。
“怎麼,難道您此刻不在慶幸不用嫁給情敵的哥哥?哦,我忘了,您那可愛的良心此刻應當是感到不安了,因為被我這個惡棍戳到了痛處……”
“您——”斯佳麗氣得臉通紅,對於他的挖苦她早有心理準備,可是這樣未免也太傷人了!她好容易才沒叫刻薄話脫口而出,“您怎麼可以這樣諷刺一位南方戰士的未婚妻?”
“不見得吧。”瑞特仍是笑看着她,見斯佳麗真的要發怒,才不急不緩地說道,“好啦,好啦,我道歉總行吧,唵?奧哈拉小姐,您先別發怒,我是真心替你感到高興。當一位未婚姑娘可比當寡婦強的多啦。至少不必領會咱們古老南方那套野蠻規矩——/我一向以為,守喪這套規矩叫女人一輩子穿黑紗,不準參加正當娛樂活動,實在與印度人的殉夫一樣野蠻。/你看這套規矩把你們女人綁的多緊啊!”
看他換了話題斯佳麗總算能鬆口氣。這類夾着生詞又繞來繞去的討論向來叫她頭疼,可是這一樁卻恰好是她曾經的親身感悟。假如不是瑞特為她撬開寡婦的牢籠,她的少女時光早就該在十七歲那年隨風逝去。哪怕是在南方人眼中道德崩壞的戰後,女人們不得不出來謀生,卻依舊被那套舊規矩死死捆着。朋友們明明個個潦倒不堪,卻按照從前的老規矩來。斯佳麗是以為自己闖出了一條出路的。可是如今一切都回到了原點,斯佳麗卻不禁懷疑起來,究竟誰才是對的?
“是啊,綁的多緊啊。”她不由喃喃道。
瑞特見她表示贊同,反而愣了一愣,烏黑的眼睛中旋即閃過笑意:“難得聽你贊同我一次嘛,唵?”又見斯佳麗神色茫然,他突然之間帶着快意一樣地冷笑了起來,“快了,都快了。這套規矩就要去送死了。”
他說的是戰爭!斯佳麗不由渾身一顫。她望向瑞特的臉,一瞬間彷彿和那日圍城出逃的火光中所見的重合了。他有着優美、冷峻而頹敗的頭顱,這頭顱正宛如古錢幣上的頭像。那副目空一切的冷酷神情彷彿為即將發生的一切感到開心不已。斯佳麗打了個寒戰,他指的是那場毀掉一切、毀掉南方的戰爭!即便她得到上天的恩賜能夠重來一次,並且願意為了家園、為了親人以及他的愛情咬牙闖過那一道道難關,可那戰火紛飛的歲月以及重建的艱辛、北佬的兇殘以及無處不在的壓迫依舊叫人畏懼!瑞特卻彷彿期盼着這舊世界徹底毀滅一樣!他在想什麼?
剛忍不住要把話問出口,場中忽然之間靜了下來。只見米德大夫爬上樂台,山羊鬍子在胸口飄來飄去,發表着激昂的演講。他熱烈的話語不時激起陣陣歡呼,瑞特發覺斯佳麗情緒的不對,湊到她身邊,口吻卻漫不經心:/“你看他像不像只裝腔作勢的老山羊?”/
斯佳麗明白他在逗她笑,勉強地扯了扯嘴角,聽老大夫繼續慷慨激昂道:
/“……咱們的勇士們需要更多的藥品——女士們,我正在請求你們做出犧牲!黃金可以熔化,寶石可以出賣,換來的錢用來購買各種藥品!——女士們,馬上將有兩名負傷的勇士拎着籃子從你們面前走過,請……”然而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和歡呼打斷了他的話。/
小個子義勇兵勒內·皮卡德用他沒受傷的那隻胳膊挽着籃子一路在人群中穿行,籃子裏頭沉甸甸裝着的珠寶首飾叫他好不感動驕傲。姑娘們都爭先恐後脫下自己昂貴的首飾放在他籃子裏,人們又是喝彩又是鼓掌。
斯佳麗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小個子笑容滿面地向自己走過來,一時間有些恍惚。他們這是在幹什麼?為戰爭募捐?他們——打的什麼仗——為什麼要打仗?阿什禮的話突然沉沉響在耳邊:“世上大多數的痛苦都是戰爭帶來的,可是當仗打完了,人人往往不知道為什麼要打……”她不由攥緊了拳頭。
是呀,為什麼呀?為什麼要打這場戰爭?為什麼要有這麼瘋狂的世界?為什麼遭受了那麼多痛苦、失去了那麼多親人,這些倔脾氣的南方人還在歌頌聖戰,好像為這戰爭做出犧牲是多麼光榮的事情一樣?!查爾斯局促又驕傲地對她說等他立了功回來娶她,塔爾頓兩兄弟歡呼雀躍奔走宣告戰爭的到來,阿什禮眼神憂鬱默默無言擦拭着獵|槍……可是叫他們為之犧牲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呀!斯佳麗的眼眶不知不覺就濕潤了,抬起頭來才發現勒內已經在她面前站了好一會兒,正因為體諒要走開。一時間,斯佳麗只覺喉頭哽咽,從懷裏慢慢取出查爾斯留給她的訂婚戒指,在手心用力地握了一下,將那枚戒指慢慢放在籃子裏。
所有人都又驚訝又感動地看着斯佳麗眼中犯着的淚光。瑞特神色莫名,勒內滿臉欽佩地敬了個軍禮,梅拉妮則是快步分開人群走了過來,她的目光中滿是驕傲與愛意,她緊緊抱住了斯佳麗。
“哦,親愛的!你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斯佳麗在她熱烈的擁抱里閉上了眼睛,一滴淚水終於滲了出來。
可我一點都不想要這場戰爭,更一點都不想為它犧牲。
查爾斯,對不起。你的戒指,我還給了你所熱愛的南方大業。你死在為它犧牲的路上。我知道假如你走上了戰場,也會和其它人一樣為這大業流盡最後一滴鮮血。你堅信你的大業就如這裏所有的人一樣,而我亦有我自己的信仰。我不覺得這場戰爭神聖,更不會為它犧牲。可不管怎麼樣,我一定會活下去,咬牙切齒摸爬滾打也要活下去!並且,我一定會保住我所愛的土地和家園!
——————
“怎麼,不哭鼻子啦?”
小個子義勇兵已經走遠了,瑞特嘲弄的語調卻暗含關心。斯佳麗擦擦眼角,為自己剛才的多愁善感有些難為情。突然想起梅拉妮,剛才失去的勁頭一下子都回來了:
“梅麗呢?梅麗的戒指不會——”
瑞特頗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你可真讓我意外,奧哈拉小姐——不過威爾克斯太太被您的犧牲精神感染,也已經把自己的戒指捐出去啦。”他又轉頭看了攤子前的梅麗一眼,唏噓道,“她那神情比哭了還難受。”
他饒有興緻地問道:“我看你剛才掉眼淚不像是因為捨不得漢密爾頓先生的戒指吧?怎麼了,為自己辦過的蠢事難過?這實在是大可不必的嘛……”
“瑞——巴特勒船長,麻煩您別再這麼少教養地糾纏我好嗎?”斯佳麗好險沒脫口而出一聲“瑞特”,她沒好氣地說道,“能請你借我點兒錢嗎?我有急用。”
“張口就和一個兩面之緣的男人談錢?奧哈拉小姐,你可真不是個淑女。”瑞特很是滑頭,彬彬有禮地回敬道,“能問下借錢原因么?”
“我是不是淑女還輪不着你來說。”斯佳麗冷哼一聲,破罐子破摔,果然不出意料聽見對方低低的笑聲,“哎呀,你借是不借?我得去把梅麗的戒指贖回來,我可不想回去看她哭。”她隨便給自己找了個理由。上輩子梅麗戴到最後的戒指是怎麼回來的?哎呀,這點兒小事哪裏還記得清楚喲。就連梅麗和她一起捐出戒指的事,不還是前幾次義賣會她被逼着捐東西捐煩了,把主意打到查爾斯的戒指上,才想起來的么?
瑞特立刻“嘖嘖”感嘆了起來:“不好意思,是鄙人誤解了奧哈拉小姐高尚的心靈,沒想到奧哈拉小姐的愛情這樣偉大,居然連着威爾克斯先生的太太都一同熱愛,並且悉心照顧……”
“巴特勒!”
斯佳麗只覺得腦門上青筋直跳,這人怎麼總解釋不清,還故意混淆視聽!剛忍不住要喊出一聲“我和阿什禮什麼關係都沒有”,瑞特卻咧嘴一笑。
/“躁脾氣的南方妞兒。”/
說著雙腳併攏,鞠了個躬就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