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007章 避難清岳
饕餮現在的處境絕對算不上好,雖然如願登上清岳內島,她卻覺得自己已經死過一遍。
身上被海水電擊的劇痛感還在,加上在海浪里攪了好幾天,整個人如踩在棉花上,頭重腳輕,視線模糊,兩耳轟鳴。迎接災民入境的浩大場面,在她眼裏就是一團團模糊的顏彩,她根本看不清任何東西,分不清任何人。
然後有人執起了她的左手,在她左腕按了按。她看不清那人面容,也聽不清身邊人說什麼,堅持到走下鶴橋,她踉踉蹌蹌往前跑了一大步,咧着嘴笑着,然後重重栽倒下去。
饕餮這一昏就是一天一夜,醒來時躺在一間陳設簡單的陌生房間裏。她坐起來,發現身上已經被收拾乾淨,穿着一件合身的粗布衣服。她走下床,推門而出,便見屋外人來人往,吵嚷熱鬧,每個人都在搬運東西重建家園。
“丫頭,你醒啦。”一個約摸四十歲的大嬸抱着一個扁籮經過,“你這一覺睡得真長,嚇壞了吧。”
饕餮立即追上去:“這裏是哪裏?你們在幹什麼?”
“這裏是仙境啊!不曉得我們修了幾輩子的福報住了進來!做夢一樣!楊老頭,把那個也稍上,快點快點……丫頭,你不用搬東西,身子剛好,坐那裏歇歇,收拾的事讓我們大人來……下午有個大仙人來佈道,聽說會教我們延年益壽的法子……丫頭你餓不餓,那裏有吃的,自己去拿……這幾天已經有好多漂亮的仙子仙女來看我們啦,幫了我們很多忙,上蒼保佑啊,讓我這麼大歲數還能住到仙境來……”
饕餮聽說有吃的,棄了嘮叨的大嬸,跑過去掀開蒸籠拿起兩個大饅頭塞進嘴裏,不知不覺吃完一籠,再想要掀開第二籠,看到周圍人的表情,訕訕地放了手。
饕餮左轉轉右轉轉,看村民忙碌地收拾家園,便也幫着搬起東西。一開始眾人都覺着她年紀小,讓她到一旁跟同樣歲數的小孩玩去,她卻覺得跟小屁孩實在沒什麼好玩的,還是幫着搬東西,聽大人們天南地北地聊天吹牛有意思。
村民先時只給小東西讓饕餮搬,什麼鍋碗瓢盆之類,搬着搬着,就搬成鋤頭凳子椅子,再搬着,饕餮便一人頂起四五個人才搬得動的水磨台到處跑,把村民們都看傻了。
之前的大嬸看到后目瞪口呆,喃喃自語道:“仙兆啊,仙兆啊,病怏怏的小孩一覺醒來成了大力士,真是仙兆啊……神仙保佑!”
到了下午,村民口中期待不已的大仙人出現了,身後還帶着一隊小仙人,全部都是女仙。村民全部虔誠地跪了下來,饕餮跪在人群中,微微抬頭打量這些村民口中的大仙人。只見這些人都穿着妃色衣服,與她捉的那個女弟子的裝束一模一樣,而被稱為大仙人的女子則在妃色上鑲着正紅。
一名小仙人開口:“這位是執琴尊者,今天過來賜福眾人。”
村民齊人大喊:“仙尊慈悲!”
大仙人依次走到每個村民面前,將手放在他們額上,口中念念有詞,便見五彩華光從大仙的掌間流瀉而下,將村民整個包圍其中,村民身上的外傷逐漸癒合恢復。
親眼見着仙人施法治傷,村民們惶恐震驚,匍匐身軀,將頭深深埋進泥里。
等大仙人站在饕餮面前,饕餮不懼不畏,昂着頭看她。
大仙人道:“好水靈的孩子。”伸手放上她額頭,隨即華光再次從她掌間溢出。
饕餮不知她要幹什麼,便任她動作,一邊上上下下打量她。
過了好一會,大仙人的手依舊未從她額頭拿開,一旁的小仙人卻發出“咦”的聲音,“師傅,奇怪,她竟能抗拒你的法術?”只見華光一傾泄出掌,便如被狂風吹散一般四散開來,如煙消散。
饕餮被她摸得癢,見她還不收手,忍不住拍掉她的手:“好了嗎?癢。”
“放肆,竟敢對尊者無禮!”
“無事。”大仙人不已為杵。面前這孩子身上覆蓋著一層極濃的戾氣,難得的是她隱藏得極好,若不是她對她施術造成她本能排斥而至戾氣溢出,她都發現不了。
“你是個特別的孩子,來到清岳境也許是你命中的機緣,可有興趣跟着我修仙?”
“修仙?”饕餮想了想“修仙是什麼?”
“修仙就是——修成仙身,不老不病,得享昌榮。”
饕餮覺得自己這個身體就很好,要什麼仙身,乾脆地搖頭:“沒有興趣。”
“放肆!”一旁的小仙人們怒目而視,大仙人卻一擺手制止她們責難,依舊溫和地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饕餮想起上一個問她名字的大騙子,也是這般和藹可親,轉眼就把她害得生不如死,便不想說了。
“尊者問你話,怎麼不回答!”
還未等弟子們繼續責難,饕餮的後腦勺被人重重一拍,先前的大嬸跑過來撲跪到執琴尊者面前道:“大仙,這丫頭剛病好病糊塗了,若能得大仙指點,哪怕給您端屎端尿都是她的福氣!您千萬別計較她剛才說的話,她小不懂事,以後後悔都來不及!修仙!修!必須修!怎麼能不修!大仙,您大人大量,忘了她剛才說的話,收她為徒吧!”
因這大嬸說話粗俗,一眾弟子們紛紛露出鄙夷表情。饕餮剛想反駁她道:“我才不希罕當她的徒弟。”話沒說出一個字,就被大嬸一下把頭按到泥土裏,啃了一嘴泥,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聽她訓斥道:“閉嘴,嬸子是為你好。將來你謝嬸子都來不及!快,誠心誠意地給大仙磕頭賠罪!”
執琴尊者微笑,邁步到下一個村民面前。饕餮和那大嬸立即被她身後的弟子們擠到一旁去了,半分也靠近不了。
傍晚時候,饕餮坐在她搬來的石磨上懶散地晃腿,纏繞在她耳邊的是桂嬸憤怒的數落。
“你個笨丫頭,你要是我閨女我得被你活活氣死,你是不是病傻了,怎麼能那樣跟大仙說話!”
“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哭着喊着想拜入清岳修仙?你居然說你不想修?你分明是腦子要修修!”
“你別怪嬸子現在念叨你,等你長大了,後悔得哭都來不及,就知道嬸子現在是為你好了!”
“多難得的機會啊,清岳十年才收一次徒,那時開山門退海水,烏壓壓的人往裏擠,最後沒幾個人堅持走完那骨頭路!你倒好,擺在面前的機會不要!”
“你跑啥,小丫頭片子,回來,嬸子為你好你還不樂意!回來,一會吃晚飯啦……”
饕餮一口氣跑到附近的竹林里,覺得耳邊清靜了。她從來沒想到原來凡人可以這麼嘮叨!跑到竹林后,耳尖動了動,敏銳地捕捉到一個細微的聲音。她抬起頭向竹林上空望去,卻見着一人站在竹林高處,而那人也正在低頭看她。
她奇怪道:“你站那麼高幹什麼?是上面空氣新鮮嗎?”
竹林上的人似是很驚訝道:“你居然能發現我?”
“你那麼大的個站在上面,想不發現都難。你也是這裏的小仙人嗎?”
男子沉默片刻道:“我乃掌門首座弟子祈崆。”
“掌門首座弟子?”饕餮彷彿見到了希望,“那你知道掌門在哪裏嗎,能帶我去嗎!”
男子沒有回答,視線似乎被遠方的什麼吸引了,眺望一下,隨即掂葉飛起,迅速消失在饕餮的視線里。
饕餮望着遠去的身影,略有些失望。
接下的日子,陸陸續續有各式衣色的清岳弟子過來幫村民修建家園,饕餮試着向他們打聽掌門的消息,但他們都只把饕餮當一個胡鬧無知的小孩子,並不理會她。又過十天,來了一男一女兩名弟子。
那名男弟子道:“我是執劍尊者門下首座弟子古燎達。”又介紹旁邊站着的女弟子道,“這位是執琴尊者門下大弟子昆婉,此後半月,我倆每日都會過來給你們上課,教授你們必須知道的規矩和禁忌。”
等到下課後,饕餮湊到昆婉和古燎達身邊,想打聽掌門的事情。話沒問出口,只聽遠遠一聲“師姐!”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天空落到了昆婉身邊,看到那人時,饕餮心虛得下意識背過身去。
“洛歡師妹,你怎麼過來了?”
“我聽說師傅派大師姐來給這幫村夫愚民上課,來看看你。”
“你這是剛才境外回來吧,事情都辦完了?”
“嗯,師傅交待的事都妥了,我還想着說——”洛歡突然止住,眯着眼看旁邊躡手躡腳走開的饕餮,“那誰,站住。我怎麼見你有點眼熟?轉過身來。”
饕餮一聽,直接拔腿就跑。
蓓洛歡剛想追去,被昆婉拉了回來:“你幹什麼?”
“我覺得那丫頭的身形好熟悉,她是什麼來歷?”
“難民村的孤兒,哪有什麼來歷。不過聽說這孩子吃得多力氣也大,幾個成年男人都抵不過她一個人的力氣。”頓了頓,“哦,你這麼說我想起來了,師傅曾經對她施術,卻不知為何無法成功。”
“力氣大?”蓓洛歡默念着關鍵的詞,回想起那夜朦朧月光下不足五尺的身影,野獸一般的力氣……
饕餮是坐在石磨上大口大口吃饅頭時,被人兜頭領起,當著眾村民的面被帶走的。
蓓洛歡御劍將她帶到無人的竹林中,重重扔在地上。
“是你吧。”
饕餮在看到蓓洛歡的第一眼便知大事不妙,此時只裝傻道:“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那夜襲擊我的人是你吧!”
饕餮拎起裙擺,爬起來往回跑,被一把劍擋住去路。
“你究竟是什麼人?千方百計混進清岳境有什麼目的!”
“小仙人,你是不是找錯人了。”
“別以為裝傻我就沒有辦法收拾你!”蓓洛歡一腳狠狠向她踹去,饕餮反應極快,一把抱住她踹過來的腳,用勁往上一提,蓓洛歡直接向後摔倒。
“你——竟敢——”蓓洛歡摔得四仰八叉,完全沒想到她竟敢還手,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好,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訓教訓你這個臭丫頭!”語畢跳起,揮劍刺出,毫不留情。
饕餮自知打不過她,轉身便跑,往竹林深處跑。兩人一追一逃,竹子不知被削了多少,饕餮身上衣服被劃得破破爛爛,便見一道劍光閃過,饕餮一歪腦袋,一頭長發被齊肩削斷,散披開來。
竹林盡頭是一處斷崖瀑布,饕餮見着蓓洛歡御劍而至,當即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下萬丈瀑布。
在她跳下的瞬間,一人從天空落了下來,接住她將她穩穩噹噹地放在水中石台上。饕餮瞧見救他的人正是身着縹青衣的男子,一時不知道是逃跑要緊,還是抓住這個害她差點死在海水裏的大騙子報仇要緊。
蓓洛歡在一丈外的地方落下,一臉怨毒地看她。饕餮被她盯得身上發寒,正要接着逃跑,蓓洛歡卻在她面前半跪下來。
“弟子拜見師尊。”
師尊?饕餮打量眼前這個男子,戒備道:“師尊是什麼意思?你們是一夥的?”
應央自外海返回天機山,想起那個被他施下雷擊術的女孩此時應該住進了難民村,有幾日未見,便想順道去看看她情況怎樣,沒想到剛到此地便看見她慌不擇路地跳下瀑布,趕緊出手救起。將她救回來后,心裏十分不悅,之前她就差點死在海里,今日若他不是正好過來,她是不是就墜崖而亡了?怎麼這麼不省心!
“你們在幹什麼?”
蓓洛歡高聲道:“啟稟師尊,這人是個心思歹毒的姦細,偷偷潛入清岳必定有不可告人的陰謀。還請師尊明察。”
“姦細?”應央聽到這個詞皺眉,“有何憑據,你據實道來。”
“弟子半月前出境辦事,被此姦細夜裏偷襲擒住,她脅迫我帶她入境,弟子寧死不從,藉機逃跑。此事我門中姐妹都能證明。不想這姦細竟然混入災民之中,潛入境內意圖不軌,今日被弟子撞破,她才倉皇逃跑。懇請師尊查明真相,嚴懲此等惡徒,以儆效尤!”
應央聽完后,側目打量饕餮小小的身軀,他是真沒想到這小丫頭被他趕出清岳境后,不僅不知悔改,還膽大妄為地犯下了一起綁架他境內弟子的惡行,對她道:“她說的可是實話?”
若是在旁人面前,饕餮定是抵死不認的,偏偏遇着的是罪魁禍首,惱怒道:“若不是你這個大騙子把我趕出去,還在我身上搗了鬼,讓我碰不得海水,我怎麼會落到要捉人的地步!”
蓓洛歡見她竟用這種口氣與掌門說話,忙道:“放肆,竟敢對師尊無禮!”
應央看了一眼氣勢洶洶的蓓洛歡,“你,是沐畫的弟子吧。”
“是,弟子乃執琴尊者門下九弟子,蓓洛歡。”
“想不到我清岳的大弟子竟有一日被一個孩童擒了去?”
蓓洛歡赧然,辯解:“師尊有所不知,這惡徒看着是個小孩童,卻有一身蠻力。那日天黑,弟子一時未察——”
“你也知道這是個小孩童?”應央咬住這句話,臉色驀地沉了下來,目光凌人,“你師傅沐畫什麼時候教過你拿劍肆無忌憚地追殺一個小孩童?更何況她還是來清岳避難之人。在清岳境內行兇,你視清岳門規為何物!”
蓓洛歡聽出應央語氣不對,忙道:“師尊,我,我沒有,我只是——想抓住這個姦細,我——”
“夠了。今日之事,到此為止。這孩子的身份我自會查明。若是再發生你執劍對入境避難的凡人出手之事,休怪我不顧念你師傅的情面,嚴懲不貸。”
蓓洛歡惶恐道:“弟子知罪,請師尊恕罪。”
“退下吧。”
“是。弟子告退。”蓓洛歡戰戰兢兢地看了應央一眼,趕緊低頭跑開。
饕餮瞧着應央三言兩語便把蓓洛歡趕走,便也要逃走,卻被他拉住了衣服。饕餮掙扎了一下沒掙開,氣呼呼道:“騙子,放開我。”
應央訓斥完蓓洛歡便開始訓斥她,一臉嚴肅道:“我告訴過你,若想進入清岳必須走正途,你為何還要綁架別人?你這般心思不正,不擇手段還妄想進入清岳修仙?”
饕餮生氣:“你又想趕我走?我告訴你,休想!我是進來避難的災民,有你們掌門的許可!”饕餮說著揚起左手給他看手腕上的印記,得意道,“看,我是光明正大進來的,不用走你那個什麼破骨頭路!”
“那你見着掌門了?”
“我——”饕餮噎住。蘇醒后以後,從災民嘴裏得知站在鶴橋盡頭迎接災民的就是清岳掌門。饕餮悔得腸子都青了,心想當時無論如何也應該看清主人的模樣再跟他說上一句話的,怎麼能光顧着暈倒呢!
“不關你的事。放開我,我要回家了。”
應央表情變得越發凌厲,呵斥道:“駑獸,你如今已經進入清岳,必須端正品行,嚴於律己。以前種種我尚可念你是孤幼無助,從今日起,你再不可胡鬧妄為!否則我能讓你進來,也能送你出去!”
饕餮被訓得陌名其妙:“我怎麼了?我不就是想找掌門嗎,我一個人千辛萬苦地來到這裏容易嗎!”想到弄丟的小烏豆,饕餮又開始傷心,“為了找他,我把我的小烏豆都弄丟了,我好不容易進來了,你又把我扔出去,還在我身上施法,害我差點痛死,我被這人拿劍欺負也是因為你,你還訓我,你憑什麼訓我!憑什麼趕我出去!”
饕餮素來不壓抑自己的情感,覺得開心便笑,覺得傷心便哭,此時越講越傷心,淚水嘩嘩地流:“我不就是想找掌門嘛,我又沒傷害別人,為什麼你揪着我不放!”
應央沒料到這孩子哭成這樣,他對她的印象確實不好,但想到這孩子也是為了見到他才這般費盡心思,道:“見到掌門對你那麼重要嗎?”
“嗯。”饕餮抹抹眼淚直點頭。
“好了,算了,不訓你了,你回去吧。”
應央鬆開她,饕餮立即跑得沒了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