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六章 新的架構(二十二)

第六百三十六章 新的架構(二十二)

第六百三十六章新的架構(二十二)

“醫療衛生的良性發展問題啊……”

畢文謙小聲念叨了一遍,把杯子裏的水喝乾,起身續杯。

和10年代既得利益集團尾大不掉導致的政策精分不同,在80年代,中國的醫療問題相對單純了許多——一個字,窮,兩個字,很窮,三個字……算了。

然而,問題再單純,解決起來卻不可能單純。

托着杯子,畢文謙在客廳里來回踱着步子。

“黎華,還記得我說關於RB自民黨推行消費稅的問題嗎?”

“你是說……明明是對國家有利的政策,卻落得全國人的仇視?”黎華思索了一下,緊了緊握筆的手。

“這正是我們一定要規避的愚蠢。或者說,這種愚蠢,其實不是推行一種政策本身,而是在更早的時候,原本可以有更溫和的辦法消除問題於初始甚至無形的時候,卻看不到問題所在,甚至是雖然看到了,卻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持着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的消極態度,坐失了良機。這就像宋朝的趙禎一樣,他在早年也曾銳意改革,卻對問題的嚴重性沒有足夠的認識,面對困難,選擇了退縮,慶曆新政僅僅一年多就草草而終。幾十年裝瞎子的結果,讓文人集團最終給了他一個仁宗的美謚,卻給後人留下了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王安石的《本朝百年無事扎子》就把問題說得明白。然而,說得再明白又如何?我們如果結合時代背景去看待王安石變法的初衷和具體的政策,基本都是引領時代的規劃,但如果結合當時宋朝的財政情況去分析變法在具體執行中的順序,卻可以得出一個讓人笑不出來的結果——變法的每一步,都是想盡辦法為政府撈錢!即使明明知道不宜操之過急,卻又不得不知難而上,甚至是知蠢而上!能提出那些具體的變法內容的王安石,看上去簡直蠢得沒有邏輯。可真實的歷史,即使荒謬,即使走了小概率的方向,它也必然有着內在的邏輯,王安石也不可能是蠢才。那麼,究竟是為什麼呢?答案其實也沒什麼陰謀論,簡直簡單得很——所謂不可一日不拱卒,如果不那麼撈錢,北宋的國家財政基本將要崩潰!病入肺腑方求扁鵲,即使王安石有扁鵲之才,他也沒有扁鵲的手術刀。醫人體,需要手術刀,手術刀是死的,只要製作成了,醫生就可以如使臂指;醫國體,手術刀卻是活的,需要一級級中基層幹部去執行,在本就有社會問題的時代,不在執行中鬧出么蛾子反而才是怪事兒。病急方投醫,王安石變法會失敗,只能說王安石並沒有神仙級的能力。但這口黑鍋,卻扣不到他頭上——在他上任的時候,已經沒有多少迴旋的餘地了。歸根結底,在於那個坐視問題發酵,被文臣們吹捧為仁宗的傢伙。幾十年的認慫,竟至於他死後,官居樞密使的文臣文彥博敢對他的繼承人趙頊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面對這麼老實不客氣的話,趙頊卻只能認慫!北宋的樞密使是什麼?相當於現在的國防部長!黎華,透過文臣筆下的史書,透過冰冷的數據,仔細想想,連耶律洪基都為其死訊落淚的趙禎,到底給趙頊留下了一個怎樣的國家?”

黎華緊鎖着眉頭,左手放開筆記本,中指在茶几上規律地一下下敲了許久:“……你是說,宋仁宗才是北宋的亡國之君?這個觀點,和現在的主流認識,差距非常大啊!”

“那是因為自古以來掌握着評價歷史人物功過的權力的群體是文人,一方面隨着時代的進步,太史令的權責漸低,和曆法剝離成為著作郎,漸漸弱化了神聖性后,他們就越來越意識到手中刀筆的能量,越來越肆無忌憚,習慣於給損害他們利益的統治者潑污水,而對放任他們攫取利益討好他們的統治者粉飾太平,從而達到潤物細無聲地馴服統治者的目的,另一方面,封建時代的文人更側重於靜態地看待歷史,而不懂得動態地分析歷史脈絡,說白了,就是封建時代水平的社會科學理論指導下的歷史評價在社會主·義時代已經落後了,相同的史料在不同的史觀,不同的理論指導下會得出不同的結論。”畢文謙搖搖頭,坐回了沙發上,“而且,我從來沒有說宋仁宗是亡國之君。北宋的滅亡,其實是一個小概率事件,只要宋徽宗和宋欽宗但凡腦子正常一點兒,有骨氣一點兒,北宋都幾乎不可能像歷史上那樣滅亡,靖康之恥也不會發生。但北宋的衰弱和亡國之憂,的確是在宋仁宗時代發酵棘手。這就像一棵大樹,的確已經漸漸因為病變而開始喪失了生機,但在它因此徹底枯萎之前,突如其來的一道雷直接把它給劈死了——無論如何,這棵樹真的不是病死的。”

“北宋並非亡於宋仁宗,但宋仁宗的歷史責任,我們卻必須引以為鑒。‘當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是不負責任;為了自己的時代太平,甚至是為了一家之私而丟給後人一個地雷陣,甚至是萬丈深淵,同樣是不負責任。黎華,你要充分地認識到,醫療是一個怎樣的問題——‘長兄於病視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於家’——你做得越好,反而越不容易被大多數人認識到你的功績。甚至於,說得更殘酷一些,你手裏只有100塊錢的醫療預算,要負責100個人的醫療問題。如果你為每個人花1塊錢,讓人均壽命達到60歲,你說不定會被罵;而如果你為20個人每個花5塊錢,讓這20個人的人均壽命達到80歲,並且確保掌握輿論話語權的人就在那20個人里,而不去管剩下的人的死活,那你指不定就會被歌功頌德。因為,那些死人說不出話來。因為,對很多人來說,和身邊的人活到同一個水平,幸福感遠沒有活得比身邊的人更好來得直觀。這就像一個或許粗俗的笑話——所謂幸福,不是你不拉肚子,而是在一起拉肚子的時候,你在廁所裏面,他在廁所外面——這是一個比較低級的精神境界,卻是大多數人自覺不自覺,或多或少存在的現實感觀。”

“然而,對於社會發展的前景來說,究竟是100個能活到60歲的人更能促進發展,還是20個活到80歲的人加上80個生老病死沒有保障的人?答案同樣不是必然美好——究竟哪一種更好,取決於領導層的能力。前者是高門檻高回報,後者是低門檻低回報。這就像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競爭:當你的管理能力滿足了門檻,選擇社會主·義必然會碾壓資本主·義,可這個門檻,遠比現在大多數人想像中的高得多。而回到醫療的問題——我們在主觀上就甭指望什麼圓滿,人對壽命的追求,對生活質量的追求從來都沒有止境;我們也不能只為當下負責,也得為今後負責;我們要對費力不討好的結局有足夠的覺悟,如果你最終選擇當好好先生的話。”

一口氣說完這些,畢文謙止了話頭,看着黎華。她正緊咬着下嘴唇,瑣着眉,左手捏成拳頭。

“……文謙,什麼是好好先生?什麼又不是?”

黎華沒有抬頭,但那弱弱的聲音,彷彿本就知道答案,卻又難於接受。

“黎華,我能看到的統計資料,你一定也能看到,只要你想去看。”畢文謙的話音格外平靜,“1975年,全國人口9億出頭,其中城鎮人口1億6千萬出頭,全國衛生人員有七百四十多萬人,其中鄉村醫生和衛生院有四百八十多萬人;1987年,全國人口接近11億,其中城鎮人口2億7千多萬,全國衛生人員有五百八十多萬人,其中鄉村醫生和衛生員有一百二十多萬人。數字,總是那麼冰冷而殘酷,卻也總是比那些抒情的修辭,比那些傷痕的呻·吟更加簡潔有力。”

客廳里陷入了沉默,唯有錄音機運作的微微聲響。

黎華的左拳越捏越緊,終於突然化拳為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掀起一聲震響。

“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人都活不下去了,還搞什麼經濟建設!”

畢文謙的聲音依然冷靜得近於冷漠:“科學技術才是第一生產力。而且,如果以60歲退休為界限,那麼60歲之後的事情,和經濟建設關係就不大了,甚至是負相關。”

黎華瞪大了眼睛,霍然而起:“怎麼可以這樣!”

“你覺得,現在在整個社會的範圍下,關於離退休人員參與經濟建設,有什麼建樹嗎?有什麼規劃嗎?無論直接還是間接。”

畢文謙仰着頭,冷漠的眼神坦然地和黎華對視。

“我們不能這樣……至少,我們不能也這樣。”黎華面色沉濁地呼吸,努力壓抑着情緒,低頭看了看錄音機,“‘關於農村的人民公社取消與農民養老的問題’,‘關於退休待遇和發揮餘熱的具體問題’……果真執政如棋,牽一髮而動全局。問題,不能指望孤立解決。文謙,我們不能任由這樣繼續。”

畢文謙也看了一眼錄音機,舉手示意黎華重新安坐。

“所以我說出了這些問題啊!不過,在需要負歷史責任的人里,有一些,我並不覺得他們在方向上絕對地錯誤。他們的問題,是單純的低能,甚至無能。雖然,從結果來說,蠢和壞並沒有多大的區別。”說著,他又稍微前傾身子,輕輕蓋住黎華拍在茶几上的手背,“我們現在面對的局面,還不像王安石那樣病入肺腑,還有着餘地。黎華,無論你最終做怎樣的決定,我都只會和你一道。”

“那,我們該怎麼做?”

黎華翻轉手掌,抓住了畢文謙的手。

“不,”畢文謙感受着從黎華手上傳來的力量,微笑着搖搖頭,“是我們可以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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