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九章 新的架構(五)(5K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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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九章新的架構(五)

畢文謙試圖轉移話題,黎華卻沒有立即放棄堅持。

她屏息凝神地繼續盯了他好一陣,才終於慢慢坐回了沙發:“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師父,果然,蘇美之流,在你眼中,始終不過是山中賊。大家都難以理解你為何能夠如此……霸氣。然而,你根本就不是霸氣……劉三劍說過,她覺得困難的事情,在你眼裏從來都不是困難。你在意的困難,往往是她不曾思考過的格局。你一點兒也不霸氣,你比很多人更明白困難所在。”

“不,意識到這些困難的人,其實並不少,只不過他們嘴上不說。”

“但他們並不像你這樣,明白真正的輕重緩急。甚至,有一些人,就是困難本身。”黎華皮笑肉不笑起來,然而卻結成一聲嘆息,“不爭論啊……真的不是把病灶留給未來嗎?”

畢文謙搖頭笑笑,稍微開解道:“可千日不將軍,不可一日不拱卒。不爭論,也有不爭論的考量。我只是告訴你,不可捨本逐末,因為拱卒千日,而忘了將軍。”

心有靈犀地,兩人相視而笑。

笑過之後,黎華再度拾起了鋼筆:“好吧,你繼續說,說說未來吧!”

“是啊,關於自由資本主義,以及國家資·本主義,我已經零零總總,和你說過不少了。今晚,暫且略過。那麼,按照順序,該說說社·會主義了。”

開了一句頭,畢文謙卻停了聲,端起杯子,放在嘴邊,一小口一小口,喝了好一會兒。

“在我們中國,一般提起社·會主義,默認的,都是科學社·會主義,這是我們經過血與火的淬鍊,最終選擇的道路。而從歷史脈絡來說,科學社·會主義卻只是社·會主義的一個子集。從16世紀誕生的空想社·會主義開始,社·會主義這個概念,或者說社會科學的一種學說,就在時代發展中出現了不同的分支。所謂條條大路通羅馬,雖然真實的歷史正在證明並非都能行得通,但至少是一個方向。在我看來,在許多共通的社會主義思想立場下,以實現社·會主義為目標的流派,可以分為這麼幾個:封建社·會主義、社·會民主主義、國家社·會主義、民·族社會主義、文化圈社·會主義、國際社·會主義,以及,科學社·會主義。這些不同的流派,在現實中幾乎都沒有完全純正的對應,人類社會中已有的諸多實踐的方向,基本都是兩種甚至多種流派以不同比例雜糅的結果。”

只開了這麼一個頭,畢文謙就察覺了黎華那握筆握得發白的指節。但他只是稍微停頓了一下,便繼續說了下去。

“正如我說過的,在格局穩定且較高時間尺度下,制度、科技、教育等因素,都可以和經濟水平進行換算。這些不同的社·會主義流派,選擇不同的執行框架,最終的目標,都是邁入成熟的社·會主義時代。所以,反過來說,它們在最基礎的層面,都會體現為一個社·會主義經濟圈。這就意味着,無論哪一種社·會主義流派,能不能良好發展,都可以變成能不能在長時間跨度下,確保穩定而高效地發展經濟,發展生產力。只要能夠真正意義上做到這一點,無論看上去多麼奇葩,多麼難以理解,它就是可能成功的。但就像現實不喜歡真空一樣,許多理論上的可能實際上卻很難實現。”

“具體來說——封建社·會主義,最早是在一百多年前一度流行於英法兩國的代表沒落的封建貴族立場的有着社會主義標籤的思潮。它的誕生,是因為英法兩國的傳統封建貴族在革ming或者改革中被資產階級擊敗,決定性地喪失了爭奪統治權的能力,為了給自己續命,就轉而試圖拉攏以工人為代表的無產階級,藉助他們的力量來對抗資本主義。這種路線漠視了階級的對立,不僅不去粉碎站在剝削立場的貴族階級,反而由他們來掌握政權。這種流派想要成功,最大的難點在於,作為剝削兼統治階級的貴族群體的數量會隨時間推移而不斷膨脹,這個群體對於社會資源的無益消耗會越來越成為阻礙生產力發展的重要問題,並且,這個依靠血脈繼承的群體相較於廣大無產階級來說,屬於絕對的少數派,這很難保證政權的運營者的持續優秀。所以,在理想的狀態下,想要通過封建社·會主義的道路來通往社·會主義時代,就必須通過嚴厲的手段來控制貴族群體的絕對數量,並且使其階級特權的體現集中於精神層面而非物質層面,從而將無謂的消耗控制在一個極低的水平,同時也通過嚴厲的手段來確保貴族群體的教育,將不合格的貴族在其登上統治舞台之前就淘汰掉。這就意味着,封建社·會主義必須落實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和精英教育政策,必須擁有高水平的生育領域的成熟科技。”

“毫無疑問,人類社會至今都沒有掌握絕對安全可控的生育科技,並且,所謂持續教育出一代代數量足夠帶領社會發展,側重於精神追求而淡漠物質追求的貴族?這無異於倒因為果——真能做到這個了,人類社會早就徹底進入社·會主義時代了。所以,歷史上,最接近封建社·會主義的嘗試,不過是俾斯麥在普魯士領導的王朝社·會主義,在俾斯麥的個人能力下,讓普魯士對當時周圍的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國家形成了相對優勢,然而俾斯麥連國王都不是,被解職之後,普魯士就往腐朽的方向漸行漸遠了,哪怕在歷史的慣性下繼續保持了一度的相對優秀,卻已經喪失了繼續進化的潛力。而非要說的話,RB明治維新前期也稍微有封建社·會主義的影子,但從明治政府將國有體制下辛苦建立的工業框架白送給財閥起,他們就倒向了資本主義。它們都是在外部壓力下,能夠持續頂多一代人的社·會主義嘗試,但階級腐朽的本質並不能因此質變。”

“所以,我們可以簡單地結論:封建社·會主義,在現實中,走不通。”

“那麼,下一個,社·會民主主義。這同樣是起源於一百多年前的歐洲的思潮。最初包含的概念比較廣,但在十月革·命之後,成為了非革·命路線的專有名詞。這個流派強調透過立法過程以改革資本主義體制,從而走向社·會主義。至今,在一次次內部分裂中,甚至於有了拋棄階·級鬥爭,拋棄了國有化,主張以資本主義為主體的混合經濟等等奇葩路·線。在現實中,目前許多歐洲國家的社會黨都是這個流派,其中以北歐三國為代表。在高稅率下,在平均壽命、失業率、通貨膨脹、國債、嬰兒死亡率、生活費用、經濟增長等等數據上有着優秀的統計表現。”

“然而,事實上,北歐三國的漂亮數據,是建立在作為冷戰前沿的中立國的身份上的。它既追求許多社·會主義制度的目標,卻又提倡對資產階級妥協,在資本主義劃定的議會框架下謀求改革。這樣的面孔,無論是蘇聯,還是美國,都不會希望把它們推到對立面去。只要世界上還存在否定資本主義先進性的社·會主義大國,這些小國家的社·會民主主義就還能享受溫情脈脈的外衣。可如果一旦形勢變化了,它們必然會被國家資本主義生吞活剝,這甚至都不必通過戰爭——通過金融手段把小國宰割成自己的經濟殖民地的手段,實在是太多了。在這樣的過程中,小國的資產階級必然會把自己的資本看得比國家利益更重要,甚至主動和外國資本勾結,而那些醉心於議會鬥爭的社·會民主主義政黨,能有什麼有力的手段去阻止這一切?都不說動用軍隊暴力了,單單是馬克·吐溫那篇諷刺經典《競選州長》就講出了好多用錢就能辦到的套路。換句話說,社·會民主主義想要成功,必要的是資產階級永遠都主動遵守它們規定的紙面上的遊戲規則,這和與虎謀皮有什麼區別?”

“所以,所謂的社·會民主主義,根本不懂什麼是‘槍杆子裏出政權’,把社會制度的進化當成是過家家那麼溫良恭儉讓,自甘魚肉而已。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屬於精緻小國的美麗的肥皂泡。”

嘲諷之後,畢文謙呵呵兩聲,喝了口水,繼續道。

“接下來,國家社·會主義、民·族社會主義、文化圈社·會主義,可以說是一種大方向思路的三層不同體現。雖然國家社·會主義目前的主流定義起源於德國的拉薩爾主義,但我這裏說的,是更接近於列·寧在1917年首提的國家資·本主義經濟模式的廣義化以及之後大鬍子建設蘇聯的道路;而民·族社會主義目前的主流定義被冠在了小鬍子頭上,但事實上Nazismus主義並非單純的民·族社會主義,而是民·族社會主義向封建社·會主義妥協之後的畸形產物,這一切標誌性的轉折點,就是所謂的‘長刀之夜’;而文化圈社·會主義,在現實中並沒有真正的開始嘗試。”

“在德語中,國家社·會主義和民·族社會主義是同一個詞語,一方面這很容易在翻譯中被人混淆,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兩者之間具有相似之處。其實,無論是國家社·會主義、民·族社會主義還是文化圈社·會主義,都有意無意地默認了一個事實:從資·本主義時代向社·會主義時代變革,並不能一蹴而就。全球範圍的人類社會太大,無論是19世紀的科技水平,還是20世紀的科技水平,都做不到建立一個全球政權,更做不到讓一個全球規模的社會主義經濟體良性發展。所以,不得不遵從客觀規律,量力而行:首先,劃定一個不大不小的範圍,來作為自己的基本盤,解放和發展生產力,逐步走向社會主義時代。劃得太大,會消化不良出現內亂;劃得太小,會力量不足,難以和外部成熟的金融資產階級抗衡;同時,也不能劃得太散,那會缺乏凝聚力導致難於組織。而從人類社會的發展脈絡來說,想要滿足這樣的條件的劃分辦法,就是國家、民族、文化圈這三個層面。”

“就像我之前說的,國家、民族、文化圈,這三個概念對於我們中國來說,幾乎是一體的。但對於世界上其他多數地區來說,卻不是那樣,就世界各地的人類文明而言,有可能建設成社會主義的文化圈本就不多,除了我們,就只有歐洲的古羅馬文化圈最顯眼。社會主義思潮的誕生於歐洲,由於天然同屬一個文化圈,他們的各種流派在實踐過程中,即使直接或者間接地提出重複古羅馬的榮光,卻都不可能直接把整個文化圈作為自己基本盤的劃分手段,因為經歷了千年分封封建制度的歐洲,實在是太破碎了。”

“結合歷史,我們可以試問,為什麼二戰里德國會失敗?除了歷史遺留因素,地緣因素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們經歷過俾斯麥的王朝社·會主義時期的榮光,國內的容克貴族勢力尾大不掉,即使經受了一戰的失敗,戰爭的負擔也轉嫁到了平民頭上而沒有對容克集團傷筋動骨。當民·族社會主義不得不向封建社·會主義妥協時,就註定了他們的基本盤被局限在了一個不到一億人的狹小範圍,並且隨時隨地有內部腐朽的貴族階級對社會資源造成無益的損耗——這怎麼可能競爭得過身邊那個土地是自己幾十倍,自然資源極其豐富,人口過億,內部消滅了腐朽階級,基本盤沒有局限在單一民族範圍,走國家社·會主義道路的蘇聯?”

“所以,這三種有着相似之處的流派,本質上都是先劃定自己的基本盤,然後隨着生產力的發展而擴張,以最終統一整個人類文明和實現社會主義作為相輔相成的目標。而在這個過程中,外部的社會群體,無論先進還是落後,都是競爭對手。其中,民·族社會主義是相對最狹隘的,因為絕大多數民族的劃分往往和血統掛鈎,這就註定了自身基本盤的擴大效率有限,並且會格外挑起對外的敵意,很容易釀成失道寡助的惡果——蘇德戰爭初期,烏克蘭民族主義者先是自發投靠德國,卻又很快轉回蘇聯陣營的歷史,就是例子。而國家社·會主義的基本盤則比較寬廣,不僅比民·族社會主義較為先進,蘇聯能夠以絕對劣勢對抗走國家資·本主義道路的美國幾十年,並且有來有回,就說明至少目前的科技水平,國家社·會主義道路在大體上是有可能的。至於,文化圈社·會主義,世界上有資格嘗試的,大概就只有我們中國了,嗯,興許中東也可以勉強勉強。別人不必去說,我們,雖然有資格嘗試,卻不代表我們有必要去嘗試。畢竟,所謂文化圈,自然有一定的文化傳統特徵,以文化圈作為基本盤的劃分標準,很容易形成文化特徵的版刻甚至僵化,這樣的傾向會隨着內部既得利益者的增多而推動。”

“無論如何,這三種層次的道路本質是相似的,現在已經有蘇聯走在前面了,我們總得想辦法彎道超車……何況,我們可沒有蘇聯那樣豐富到可以浪費的自然資源。”

殘念地搖搖頭,畢文謙看着黎華,稍微頓了一會兒。

“……至於國際社·會主義,現實中最接近的流派大約就是托洛茨基為代表的派別了。他們強調主張在全世界範圍內不斷持續革·命,以此在整個人類文明的範圍實現社會主義。如果說大鬍子推行的‘一國建成社·會主義’的思路對於成熟的社·會主義所需要的生產力規模估計得過於天真,那麼國際社·會主義的思路則壓根兒就忘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基本道理——社會主義將要淘汰的是國家資本主義,以現實中的歐美經濟圈為例,人家控制着地球三分之二的經濟圈的資源,用來供給不到10億人口的國家裏一部分人的優渥生活。切·格瓦拉有句話說得好:‘我們走後,他們會給你們修學校和醫院,會提高你們的工資,這不是因為他們良心發現,也不是因為他們變成了好人,而是因為我們來過。’人家資產階級又不傻,當世界上已經有地區走社會主義道路之後,當他們感受到生存危險之後,必然會向自己基本盤地區的無產階級進行部分妥協和收買。在你以無可辯駁的實力體現出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之前,在人家的核心地區里你怎麼成功發動革·命?而在非核心的受剝削地區,這本來就是雙方爭衡拉鋸的領域,你不首先打牢自己的物質基礎,發動革·命的社會資源來源在哪裏?哪怕資本家會出售絞死自己的絞索,前提也是你出得起價錢。”

“簡而言之,如果說社·會民主主義天真的表現是與虎謀皮時自甘魚肉,那麼國際社·會主義天真的表現則是強行認為對手是一根筋的弱智。”

畢文謙強忍住了什麼中二病、龍傲天之類的詞彙,悶頭把杯子裏的水喝凈,起身又續了一杯。

再度坐下時,他沒有繼續說話,耐心地看着黎華。

漸漸地,黎華停了筆,前後看了兩遍自己速記的筆記,然後抬頭和畢文謙對視着。

突然,她豪情地笑了起來。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是吧,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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