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阿加莎的哀歌

第267章 阿加莎的哀歌

往事常常可以抹掉,手段是悔恨、剋制或遺忘。——王爾德

米迦勒節前一周,奇切斯特主教斯蒂甘德與聖奧古斯丁修道院長相繼去世,不久王太后阿加莎夫人也開始咯血。

正在安排艦隊南征的埃德加匆匆趕回威斯敏斯特,同時向蘇格蘭派出信使,阿加莎王太后的兄弟姐妹大多遠在東方,但基輔大公的長子弗拉基米爾此時就在英格蘭作客,薩克森戰爭結束后,弗拉基米爾王子和妻子吉莎共同訪問倫敦,便和國王一道前來看望王太后。

阿加莎夫人對這個髮辮纏金的留里克王子並無印象,她離開基輔時,弗拉基米爾的母親還在君士坦丁堡當紫袍公主呢。但她對弗拉基米爾的妻子一點也不陌生,吉莎是哈羅德·戈德溫森的女兒,這一事實令王太后心中非常不悅。

但吉莎夫人此次並非僅為陪伴丈夫,戈德溫伯爵的女兒貢希爾達嬤嬤已時日無多,容貌端麗的吉莎夫人顫抖着跪倒在病榻前,向王太后請求允許進入修道院,好看望自己僅存的姑姑,一瞬間,這個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女竟讓王太后想起了長女瑪格麗特。

“去吧,孩子,老人不該獨自離開塵世,天主也會希望由你帶給她安慰的。”

接見在抽泣聲中結束,在王太后的堅持下,侍奉在旁的克里斯蒂娜公主也淚眼婆娑地離開了房間,只留下國王一人。

“我的瑪姬來了嗎?”

“不用着急,母親,我已經向珀斯派出了最快的船,姐姐很快就會到的。”埃德加暗自嘆息,瑪格麗特是父親的長女,母親以希臘語中的“珍珠”為她命名,從小就寵愛無比,將心愛的掌上明珠嫁給人過中年、子嗣成群的馬爾科姆王,這件事一直是母親心中的遺憾。

“真希望能再看我的瑪姬最後一眼啊。”阿加莎夫人此時心痛如絞,強忍着說道,“聽說她現在是八個孩子的母親了,真是不容易……

孩子,久卧病床的人因為夢得太深,常常會和失眠混淆,但我真真切切還能看見瑪姬出生前的景象,就像發生在眼前一樣——我能看見你父親因為幫我姐夫爭位,總害怕被匈牙利人暗殺,就穿着盔甲整夜靠在床邊——瑪姬的出生是天主給我們的唯一慰藉,你父親當時還沒你現在大,進出產房那模樣,緊張得活像個孩子,等到他抱起瑪姬,讓瑪姬的手指插進鬍鬚里,摸他的顴骨時,你父親說,從今以後,這就是他最寶貴的珍珠,為了她,一切都是值得的!”

埃德加見母親說話越來越慢,幾乎是在喃喃自語地追憶,幾度想要打斷,最終卻又不忍。

“後來,姐夫終於當上了國王,沒過多久,你和克里斯蒂也出生了,流亡的日子也變得陽光燦爛起來……”

“直到有一天,你父親對我說,我們終於可以回國了,那天,我們一家是多麼幸福啊,沒有人知道命運將會多麼殘酷。

在德意志,我開始意識到你父親的變化,你在半路開始生病,全身水腫,額頭燙得像是燒紅的木炭,你父親卻每天圍着那個哈羅德打轉,眼裏只有他的王位,我們身邊沒有任何人!

當時整個帝國都在為亨利皇帝服喪,教士們被召去萊茵蘭參加皇帝的葬禮,哪裏都找不到懂醫術的人,我每天祈禱,求天主不要把你奪走,瑪姬就親自去打水喂你喝。”阿加莎夫人好像想起了什麼,眼中露出憤恨,“你的燒退了以後,哈羅德就對你父親說,他找到一個醫術高超的日耳曼修士,打算把你交給他照顧。可是當時的帝國一片混亂,又有什麼正經的修士會被哈羅德碰巧找到呢?我感覺事情不妙,卻什麼也做不了,是瑪姬在你父親面前哭了三天,眼睛都腫了,終於在他那顆日漸冰冷的心裏喚醒了一點人父的記憶,哈羅德的陰謀沒能得逞,直到我們抵達佛蘭德,你的病才徹底好了,然而你父親又開始討好佛蘭德人和諾曼人,把自己送進禿鷲的利爪,直到變成一具屍體出現在我眼前,那些日子裏,一直只有瑪姬幫我照顧你和克里斯蒂。”

“我明白的,母親,我以性命發誓,將來無論發生什麼,我一定會照顧好姐姐和她的孩子。”埃德加的眼睛漸漸濕潤,雖然三十年前瑪格麗特保護的那個孩子並不是現在的自己,但那個誓死保護弟弟的瑪格麗特從沒有變過,二十年前,如果不是瑪格麗特的犧牲換來了蘇格蘭人的援軍,或許自己早已被諾曼人俘虜。

“還記得我給你的那把劍嗎?”阿加莎夫人忽然問道。

“記得,您說過,那是奧法王的佩劍,是我的祖父留下的遺物。”

“其實,那把劍是你祖父的長兄留下的。”

埃德加很少聽人提起這個王子,諾曼入侵后,所有人都喜歡用剛勇者埃德蒙的例子激勵他像祖父一樣英勇抵抗,甚至連埃德蒙王和繼母諾曼第的埃瑪王后的鬥爭也被某些溫徹斯特的教士用來指責諾曼勢力對王國的污染,但在阿加莎夫人接下來的敘述中,埃德加則聽到了另一個故事:乾坤聽書網www.qktsw.com

埃瑟雷德王的長子埃瑟斯坦原本是全境的寵兒、王國的繼承人,卻在對待丹麥臣民的問題上和父親產生了越來越嚴重的分歧,聖布賴斯日大屠殺后,王國的丹麥臣民血流成河,埃瑟斯坦王子流亡北方,接受了丹法區領主的效忠,開始對國王開戰。埃德加的祖父剛勇者埃德蒙,便在宣誓效忠埃瑟斯坦王子的領主之列。

這場父子內戰令英格蘭虛弱不堪,等到八字鬍王斯汶入侵,國王只能選擇流亡,埃瑟斯坦王子獨木難支,死於逃亡,臨終前將國王留下的奧法劍賜給了弟弟埃德蒙。

在溫徹斯特學者的影響下,埃德加一直以為,大叛徒埃德里克郡長刺殺七堡地區兩大領主,乃是遵埃德蒙之令,隨後才有了埃德蒙搶佔西吉弗斯的寡婦。

然而,在母親的敘述中,埃德里克郡長始終是在執行國王的旨意,就像當初刺殺諾森布里亞伯爵一樣,埃瑟雷德國王才是真正的主使,至於七堡的西吉弗斯和莫卡,也並非因為投靠丹麥人被殺,而是因為他們是埃瑟斯坦王子的主要支持者,而國王在歸國后選擇了絕不寬恕。

埃瑟斯坦已經死了,剛勇者埃德蒙王子看到兩位郡長的下場,意識到和解已經無望,因此才會從埃德里克手中奪取西吉弗斯的寡婦,這場搶婚的目的其實是保住埃瑟斯坦在北方的根基,好繼續兄長的叛亂。

父子之爭死灰復燃,克努特趁機入侵,最終導致了威賽克斯王朝的崩潰。殘酷無親的埃瑟雷德國王死在倫敦,害怕被國王的兒子清算的埃德里克郡長投靠了丹麥人,奧特福德之戰後,風向看上去對克努特不利,於是埃德里克私下與埃德蒙和解,暫時投靠了昔日的對手,接下來的阿桑頓之戰中,埃德里克郡長最終選擇背叛了埃德蒙,年輕的克努特王趁機屠殺了英格蘭的眾多塞恩,那些被丹麥長矛刺得血跡斑斑的倖存者也未能保住南境,埃瑟斯坦大王於布魯南堡斬殺五王七雅爾才最終統一的英格蘭全部陷落。

“你的祖先就是這樣失去自己的國家的。”阿加莎夫人最終說道,“你父親曾對我說,你的祖父在最後的日子裏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痛罵反覆無常的麥西亞郡長,而是對自己繼續兄長埃瑟斯坦的叛亂悔恨不已,他說,王國的根基總是從內部開始腐壞,家族不和是王朝最大的禍根。如果不是這場內亂,阿爾弗雷德的子孫也不會被丹麥人各個擊破,如果埃瑟雷德國王肯原諒自己的兒子,埃德里克就不會以兩位郡長的血玷污王室之名,摧毀血脈間的信任。

我已見過太多人事浮沉,不會看不見瑪姬的丈夫正在犯同樣的錯誤,看來鄧肯的子孫終究是逃不脫這場劫難了,記得在戰爭降臨時保護好瑪姬和她的孩子。至於你的後代會如何,就是我難以預料的了,希望你的孩子不會像我那群四分五裂的兄弟一樣吧,一次次骨肉相殘已經永久地削弱了留里克家族,正如你的祖先一樣。”

三日後,一艘龍首白船駛過波瀾不興的泰恩河,一名頭戴黑紗的修女若有所思地望着南岸,新獲得的自由在她枯萎的身體中重新注入生命,哪怕早已習慣在山巔塔頂俯視如牆高浪,這世間最平靜的景象依然令她心旌搖蕩,再一次見到諾森布里亞騎士的紫金軍徽時,她感到久違的淚水如水銀般劃過臉頰。精神上獲得自由的瞬間,她的靈魂之眼看到了一個男孩,一頭墨發,頭頂盤旋着黑羽的鉤嘴渡鴉,四周的屍體彷彿不斷從大地中嘔吐出來,漸漸吞沒一切。

“謝天謝地,那孩子終於睡著了。”

“你為什麼要拒絕國王?”她忽然問道,“你知道他不願意讓愛德華在這種時候離開。”

“馬爾科姆可以強迫他的氏族,但愛德華還承受不了儲君(Tanist,蓋爾人的王位繼承人職位,必須由成年男系王族擔任)之位,這場選舉不會賦予他任何權力,而我不會讓我的兒子也變成一具屍體!”

她熟悉這一切,她見過父親那具冰冷的、再也不會說話的遺體,她曾阻止了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弟弟身上,這一次她將再次阻止這一幕發生。

“所有母親都這樣想,但命運什麼時候被母親們的眼淚操縱過呢?”格盧奧赫嘆息道,她總是忍不住為自己失去的東西而嫉妒着瑪格麗特。

“不必傷心,我的朋友,這一次我會求他的,不止為我的孩子,也為你的。”蘇格蘭王后保證道。

“就算他同意,我的兄弟也不會同意的,馬爾斯內克塔和我那位死去的丈夫一樣,和你的丈夫也一樣,男人總是更看重繼承。”

“那也得先找到你的孩子再說!”

“肯尼思是我祖母的兒子,雖然只是個私生子,但作為保鏢可比馬爾斯內克塔稱職多了,否則一個鐵匠的兒子也不會成為我丈夫的親信,安格斯在他身邊比在我哥哥身邊更安全,在高地的風暴平息前,我並不希望改變這一點!”

馬爾科姆不會手軟的,如果他找到你的兒子,一切就結束了。

她想起馬爾斯內克塔的話,那聲音里的憤怒可以燃燒全世界,她又看了一眼王后,知道自己或許有一天會被哥哥煽動,背叛這個朋友,只是一想到這點,她的雙眼就開始射出光芒:

天主啊,我是如此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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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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