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從劉府出來已是深夜,月亮很圓。
章年卿正在席上和人喝酒,門外忽然有人來請,衍聖公孔明江、章芮樊及首輔劉宗光三人一起進門。整個花園安靜了一瞬,然後是齊刷刷的見禮聲。只有幾個小世子小侯爺神態自若的站在一旁,只微微頷首示意。
劉宗光章芮樊兩人向世子爺行禮,幾個年輕人皆禮數周全的避開,無人受禮。
“爹,孔爺爺,你們怎麼來了。”章年卿喝的醉醺醺的,搖搖晃晃的走過去,一句話未說完,打了四五個響亮的酒嗝。
“站好了!”章芮樊低斥。
章年卿七分酒意散去三分,束起手腳,端正肅穆的站在兩位長輩身後。
黃清許沒忍住噗笑了一聲,萬幸他躲在人群后無人發覺。
衍聖公問章年卿:“一直在這喝酒?”
劉宗光狠狠剜了劉俞仁一眼,劉俞仁搶在章年卿開口前,先一步道:“孔公!我酉時過半才請人來的。”
章年卿被人搶了話,只好道:“...太累了,在客棧先歇了一覺。”語氣十分懊惱。
孔明江將這份懊惱理解成對劉俞仁強行請客的不滿。他將矛頭對準劉俞仁,十分客氣:“早聞劉公子去年斬獲亞元......”
“孔爺爺。”章年卿打了個哈欠,留下兩泡淚水。“我頭暈,有些泛瞌睡,爺爺幫我給父親說說情,容我回去先倒一倒,可好?”
衍聖公一族在天下文人眼裏是活吉祥物的存在,世人有尊無敬。孔明江是這一代人活得最硬氣的人,也是最護短的人。他冷哼一聲,帶着章年卿便走。倒是章芮樊和劉宗光還攀談了一會兒,才做告別。
出門時,爺孫兩個已經不見人影。
章芮樊沒在意,回府才得知,章年卿沒回來,被衍聖公帶回自己府上去了。
同樣很迫窘的還有章年卿,一路上,章年卿不斷的說,‘這樣不好吧’,‘這樣不合適吧’,孔明江悶頭拉着他只走。章年卿只好閉嘴。
孔明江原本要帶他直接去正院,剛進院子,便聽下人道,說夫人和馮小姐在用晚膳。見狀,便帶章年卿避開了。去了西跨院。
馮俏。
章年卿心一跳,不斷回頭,伸長了脖子去看明間裏的小姑娘。正廳燈火通明,隱隱能看到一個鮮綠纏枝的袖口,時不時晃動一下。顏色很鮮嫩,一看就是小姑娘穿的。
轉彎時,他終於看清了全貌。馮俏頭插珠花,耳間墜着瑪瑙,樣式簡單,舉止大方。她抿着唇,笑盈盈的看着外祖母,手裏捏着白玉勺子,也不知裏面說了什麼,她笑得花枝亂顫,手裏的湯勺差點打灑在桌子上。
她竟然自己吃飯。
動作真優雅。
章年卿腦中唯二兩個念頭。
孔明江步伐很大,他不過閃神一小會,便得小步跑着去追。
門外嘈嘈雜雜的,“怎麼回事。”孔夫人問身邊人。下人立即道,是老爺帶着章家的小公子來了。
馮俏好奇的看向門外,一個人影也沒有。
孔夫人將這一切盡收眼中,平着嗓音問她:“看什麼呢?”
馮俏神情自若,甜甜笑道:“不是說外公和章三哥哥來了嗎,怎麼不見他們進來。”不怵不瞞。
孔夫人瞭然的笑笑,沒有說什麼。
西跨院。
孔明江隨手指了一個座位,“坐。”章年卿不明所以,照話做了。孔明江背身在書架上翻找着什麼,邊找邊問他:“和劉俞仁比試了?”
“沒有。天德怎麼會那麼沉不住氣。”
孔明江‘恩’了一聲,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章年卿被看的毛毛的,“孔公,怎麼了?”連爺爺也不叫了。
衍聖公終於找好書,扔在桌子上。章年卿瞄了一眼,沒看清是什麼書。孔明江道:“你倒是穩重,我在你這個年紀時。有人敢拿文墨來侮辱我,我非打上門不可。什麼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壓平庸之輩還是綽綽有餘。”
章年卿大概這輩子都學不來這份傲氣,想了想,老實道:“天德只是覺得那劉大人家的公子有些缺根筋。他們想揚名立天下,不敢找顧莘,不敢劉汝蔓,單單找到我章年卿頭上。起先我還以為,是酒館閑話被有心人傳了出去。後來仔細一琢磨,只怕那劉俞仁也是個繡花枕頭,也不知道用了何種手段在鄉試和會試上耍了花招,卻不敢在殿試上和陛下虛偽。”
孔明江眼神鼓勵,示意繼續。章年卿口乾舌燥,這邊也不見有杯茶,只好繼續道:“後來天德在園子喝酒,仔細留意了一下在場的人,除了幾個權貴家的小公子,大多是名士。我便猜想,劉俞仁許是要無緣殿試,卻不肯放棄虛名。只好從我這裏狠一狠,好顯示他是比我這個少年天才還有傑出的大才子。再隨便尋了個借口,編個考場失利的理由。名利雙收。”
孔明江張了張嘴,正想說什麼。章年卿先一步道:“可有一點我存疑,我以金榜題名為誘時,劉俞仁並未羞惱。加之孔公您來時劉大人對你的態度,以及您說的那句話。我便懂了,劉俞仁是有把柄在您手上。而找上我,不是因為我年幼學問不紮實好欺負,是因為我是您為俏姐兒新聘的女婿。”
他的眼睛亮如星辰,“孔公,若我沒猜錯的話。你急急忙忙給俏姐兒敲定一個夫婿,是因為劉宗光劉大人,在後面逼迫着你將俏姐兒嫁給劉俞仁,好成全一段盟約吧。”
屋子裏靜謐了良久,孔明江終於說話,“你看看這個。”他將剛翻找出來的那個冊子扔給章年卿。
“你猜的八.九不離十。”章年卿一邊臉色凝重的翻書,孔明江一邊嘆氣講古:“這件事說來說去,都是俏姐兒的孽。她父親當初被外放在那麼一個貧瘠的小縣城,幾年不得歸京。我既捨不得依依去那邊受苦,又捨不得一對小夫妻就這麼生離着。便找上了劉宗光。”
想了想,撐頭做回憶狀:“劉宗光是我學生,呵,算是學生吧。這天下學子都是我孔家的學生。我們偶然有過幾面之緣,算是點頭之交。十幾年前,我四處托門路,想將你泰山從任上提上來,也不知是我找上了劉宗光,還是劉宗光設計讓我找上了他。總之,我找上門后,他一口答應我的請求。後來馮承輝回京進了中學堂,原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六年前,劉宗光突然帶着十二歲的劉俞仁找上我,起先只說跟着我讀書。念着舊情,我答應了。”
“過了三年,劉俞仁參加鄉試,一考未成,落榜了。劉宗光.氣急敗壞的找上我,說我誤人子弟,教了三年,就算是個普通先生也能教出個舉子來。我當時怒極,直言再高明的師父,也點不透一塊榆木。讓他帶着孩子走,另請高明。劉宗光卻怒了,說我浪費他孩子三年大好光陰,我毀他兒前途,他便掐我女婿官路。當初他怎麼把人帶回京的,現在就能怎麼把人從京城踢出去。”
這話簡直誅心。
衍聖公一族是不能為官的。皇族會給其子嗣俸祿閑職,嫡系更是世代傳承衍聖公一職,可以說孔家能當官的,只有孔丹依的夫婿,馮承輝一人。
章年卿心情複雜,大魏推崇外儒內法,更是把儒法當做選拔人才的標準。卻不準孔子一族參加科舉為官,美譽其名讓其承爵。實則如雞肋一般。
天家可真是矛盾,說不重視孔家吧,還非得把人從全國各地撈出來,放在眼皮子底下。說不讓其子嗣參加科舉,卻在意孔家每個男孩的學問。孔家的孩子基本都是早皇宮裏念的書,由世家大儒教導。同窗皆是皇子皇孫。
孔明江嘆息道:“唉,一步錯,步步錯。我一世英名都毀在一念之差上。我和劉宗光定下盟約,三年後我讓劉俞仁考上舉人,從此和他們劉家兩清,再也不許拿馮承輝調任一事做文章。劉俞仁是個榆木疙瘩不開竅,我便捉刀替他押題做文章,這三年什麼都不必做,只讓他背出你手上這二十八篇制藝,和五十首詩詞。”
因為鄉試三年一次,方以三年為約。
“那後來您可是押中了?不對啊,既然押中了,我怎麼可能會比您還寫得好。讓劉俞仁落了個第二名。”章年卿百思不得其解。
“你說的沒錯,去年的解元原本是劉俞仁。可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文章做得並不差,靈氣逼人又與時俱進。我究竟還是老了,太多觀點迂腐,又錯了三年時事要聞。當年的主考官在這兩篇文章里抉擇不下,便來找了我,希望我能給點意見。是我點了你。”
章年卿目瞪口呆:“真,真的嗎。”他沒想到當年是這麼兇險。
“我只是給了個意見,具體抉擇,還是當年的主考同其他人商議的結果。你放心,你的學問是毋庸置疑的。”
半晌平復才了心情,章年卿又問:“那幼..俏姐...呃.,馮姑娘怎麼會被牽扯進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