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盤道

第四章盤道

世上很多的事兒挺有意思。比如說總有人高興總有人不高興。

連樹木和鳥兒也一樣,也有高興和不高興的時候。如果樹上長了蟲子,樹就不高興。可樹要是沒蟲子,鳥兒就沒得吃,挨飢受餓的鳥兒就也不高興。

同樣的,賊能偷着錢他就高興,洪衍武丟了錢他就不高興,要是連賊的影兒也找不着,他當然就更不高興了。

穿軍便服的倆小子剛才是向西跑掉的,偏巧洪衍武發現失竊去追時,正趕上旅客出站。因此這倆小子一前一後剛跑過出站口,馬上就被裹進了一片嚴嚴實實的人流。

大量的旅客像倒散了的豆子似的涌了出來,出站的、接站的、找人的、問路的、買票的、轉簽的……誰遇到這種倒霉事都沒轍,人流完全擾亂了視線,看哪兒是灰藍綠,洪衍武再也找不着那倆小子的身影兒。

跑得還真快,倆小子兔子托生的吧。

沒的說,錢必須得找回來。老薛隊長的錢說什麼也不能便宜這幫小王八蛋。

不過,這事兒可得捂住了,要讓別人知道,忒丟人。

心裏不斷咒罵著,洪衍武開始琢磨那倆小子的去處。雖然他沒當過佛爺,但他常年“養佛爺”、“洗佛爺”、吃佛爺上的“供”。而且上輩子坐牢的時候,他還結識過幾個赫赫有名的“大佛爺”,和一些有着特殊本事的獄友。要說起賊行里的內情和花樣兒,在這個年代,恐怕就連一些“專職”佛爺也不如他。

他知道,但凡賊下了貨,首先要務是趕緊離開現場遠離丟錢的事主。一旦逃脫,緊接着就是找個僻靜的衚衕或者尋個公共廁所,好把偷到的戰利品拿出來過一過數兒。有價值的東西收起來,沒用的和錢包一起扔。在行話里,這叫“撇空包兒”。

接着,他又去跟路人打聽了下時間,現在是中午十一點半。憑經驗判斷,那倆小子的去向只有兩個可能,要麼去無人之處,要麼就是去吃飯。

要說廣場附近的地方都是亂鬨哄的,想找個沒人的地界兒可太難了,恐怕就連廁所也得人滿為患。再說,就他兜里那倆錢兒,幾下還不數清楚了?

對,那倆小子八成是去飯館了。現在正是飯點兒,很可能他們會把自己的錢直接換了吃喝。

快去!那五塊錢可別讓他們給花了。

洪衍武心裏像燒着一把火,擠過了人群,朝着廣場邊界尋過去。

火車站的飯館都在售票處西邊,一共也就兩三家。門面都不大,全是敞開着一扇油亮的對開木門,用掛着的厚厚棉門帘子遮擋風寒。洪衍武還記得這種可憐而寒酸的門面,這是當年的國營飯館最常見的樣子。

其實這年頭,無論是什麼買賣店鋪,甭問,一準兒都是國營的。

國營,別看簡單的倆字兒,對於這個時代的國人卻有太多的意味。往往包含着童叟無欺,也意味着服務粗糙。不過,此時人民的消費要求也已經下降到了最低點,沒人在乎飯館的裝修,出門在外的人只要有個地方能買到買飯,填飽肚子就心滿意足了。

要按今天來說,一般無論哪個哪個城市,火車站口的飲食都不太讓人恭維。可在這個年代,由於沒有私營經濟,這條定律並不能成立。這裏幾家小飯館雖然設施簡陋,可為旅客們提供的大眾飯菜卻做得噴香。賣的最火的就是炒麵,份足量多又好吃,一份才兩毛六分錢、半斤糧票,多花六分錢還能再加碗菜湯。這使整個廣場都飄散着熟面醬、醬油熗鍋的味道。即使沒有菜單、團購、打折券,在這幾家飯館等着買飯的隊伍也依然長龍似的排到了門外。

來吃飯的人南腔北調,有很多剛下車或是火車票中轉簽字等着上車的旅客。因為人太多,地方不夠,許多的人都端着飯菜,到飯館的外面自己找地方用餐。旅客們用過的盤碗筷子在飯館外擺了一地,可這些東西也不用擔心被打爛,因為有專人管收拾。火車站的常住客——盲流們,各有地盤。他們會挨個打掃旅客們吃不了的殘羹剩飯,然後再頗有服務意識地替飯館把碗筷摞在牆角擺好,絕對認真負責,環保無污染。這也是當年一景,蔚為奇觀。

洪衍武很快在一家兼營炒菜的館子裏找到了目標。他透過玻璃窗,一眼就能看到那倆小子正和其他四個人一起,圍坐在一家飯館左邊角落的一張小圓桌旁,喝得正來勁。

六個人的桌子上擺着五六個菜盤和白塑料扎杯裝的散裝啤酒,有冷拼有炒菜,在這年頭算是一頓豐盛大餐了。看來這伙賊今天收穫不錯,正在喜氣洋洋舉行着慶功宴。而他們這種格格不入的奢侈,與其他旅客的節儉飯菜形成了強烈反差。

排隊的人太多,洪衍武只能硬擠。他一個勁兒解釋自己不是加塞兒是找人,堆在門口的人們才勉強挪開點縫隙,讓他擠了進去。而那伙賊這會兒正在碰杯,全沒注意到門口的動靜。

“……老趕就是傻,一到京城就犯暈。只要這麼他媽一撞,他們就傻呵呵地回頭。這還不拿下?白玩。”

洪衍武剛進屋,就聽見座上一個黑臉小子得意洋洋地正神侃亂吹。這小子和三角眼之間夾着小油頭,仨人正肩並肩坐在一起,跟個韓流組合似的。看上去身材挺敦實,同樣是十六七,上衣也穿的是軍便服。就憑這身打扮和這話頭,洪衍武就猜出這八成是撞他的那小王八蛋。

黑臉只顧哨着犯口,把三角眼招煩了,三角眼隔着小油頭一推他肩膀,“唉,你丫要是個女的就更好了……”

這話明顯不懷好意。黑臉一聽轉臉就罵,“去你大爺!”

小油頭卻也來幫腔。“不懂了吧?女的還真比你強。哪兒還用撞,往上一貼,老趕們全暈菜。你丫要不買個假髮得了?”

黑臉見小油頭和三角眼合夥擠兌他,一臉的不高興。正要還嘴,不料三角眼已經得了話柄兒,搶先拿他打鑔。

“丫長得太丑,就是戴假髮,老趕也肯定是被嚇暈的……”

這倆壞小子,欺負黑臉習慣成自然,一人一句配合默契,立刻引起飯桌上其餘人的哈哈大笑。

“給丫一大哄哦……”

“哦哄哦哄!”

“給丫一搓板呀……”

“回家洗褲衩呀!”

這伙賊竟然接力起鬨,明目張胆把桌子拍得山響。毫不顧忌別人的側目,真是一夥下三濫的貓狗。

而就在他們笑鬧時,洪衍武伸手托住前面人的後背,和旁邊的人說著“勞駕”,已經找了個空檔,從排隊的隊伍中擠了出來。同時也看清了桌上六個人的全貌。

仨崽兒的對面是仨成年人,看着差不離都是二十郎當歲。

最外面的是個留着寸頭瘦子,穿着一身半舊的勞動布工作服,看着像個家住郊區的工人。

寸頭旁邊,背對玻璃坐的是個大個兒,這小子脖子粗腦袋大,用京城話說,這叫渾吃悶壯。

大個兒再過去則是一個精壯漢子。這個人臉上稜角分明,腮上筋肉明顯,咀嚼的時候能清晰看到肌肉的運動。只憑他坐的位置,洪衍武就能斷定他才是這夥人的頭兒。

不為別的,就因為這個位置比較特別,在牆角最裏面,緊挨玻璃。坐在這兒,既能同時把屋裏和屋外一覽無餘,又能利用同伴的遮擋,讓別人不容易看到他。選擇這種最隱蔽的方位,往往就是賊頭的習慣。

此時的酒桌上,失了面子的黑臉已經有點急眼了,他起身抄起塑料的啤酒升,就去潑小油頭和三角眼。

可那倆小子太鬼,他們見黑臉一動就知道沒好事,滋溜一下全鑽進了桌子底下去了。

黑臉未能得逞,站着拍桌子直罵娘,下面的倆人卻嬉皮笑臉耍賴不肯出來。

那寸頭還趁機犯壞打便宜拳,用腳去踢桌下的倆人。

就在這伙賊正沒輕沒重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誰也沒注意,洪衍武已經走到他們的桌子前。

洪衍武有他自己打招呼的方式。他直接把右手放在黑臉的左肩,就是發力一按。

黑臉在全無防備下,只“啊”了一聲,然後身子一歪,就跟根麵條似的,被按得坐在了木凳上。

洪衍武也沒容這小子回頭,緊接着右手一彎,又摟住了黑臉的脖子。他的左手則順手從旁邊抄過來把凳子,貼着黑臉坦然坐下。

黑臉自然滿心不爽,他喪着臉扭頭一瞅,張嘴就要罵街。可沒想到就這一眼,他就跟過了電似的打起了哆嗦。不用說,這小子認出來了。

桌面上其餘幾個人此時都止了聲兒。每個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剛坐下的洪衍武,那臉色都好看極了,緊張、興奮、驚慌、訝異、揣測、懵懂……甜酸咸辣苦,可謂五味俱全。

“哥幾個喝着呢?”

洪衍武豪不客氣,大咧咧打上了招呼。說完,他又露出白刺刺的牙沖在座各人一笑。可誰都看得出,他絕非好意。

仨成年賊用錯綜複雜的眼神相互打着眼色。賊頭微微一抬下巴頦,坐最外面的寸頭立刻收到,咋咋忽忽站起來打頭炮。

“你丫誰啊?”這小子沖洪衍武一橫楞眼兒,口氣又沖又硬。

洪衍武卻沒空搭理寸頭,他只是單盯住那個發號施令的主兒。然後故意當著所有人的面,一把強行摟過了黑臉。

“剛才就這小子撞的我?”

一邊說,洪衍武一邊用左手食指給了黑臉一個腦蹦兒。

就這下,“當”得一聲,黑臉的腦門上立刻多了個紅點,眼淚差點沒下來。

這是挑釁!

寸頭被晾在一邊,尷尬中滿目怒色。可賊頭卻沒發話。

洪衍武手又一指桌子,“還有底下那倆,他們仨一起下了我的貨?”

這是責問!

寸頭已經摞起袖子,似乎想動手又有些猶豫,他轉頭去看賊頭,卻仍沒得到指示。

洪衍武再沒廢話,抬腿一腳,從桌子底下立馬踹出倆大活人來。

三角眼和小油頭是連軲轆帶滾鑽出來的。他們從油膩膩的地上一爬起來,就叫着疼揉腰揉腿。

仨成年賊都沒料到洪衍武說踹就踹,驚訝中神色各異。

寸頭因為這一腳的力氣咽了口吐沫。

大個兒則是臉上的橫肉慫動。

而賊頭的嘴唇這時候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把話咽了回去。

這時,腦門起了個大包的黑臉揉着腦門回過神來。趁洪衍武沒注意,他上手就去扒脖子上的胳膊。

可他才剛一動,洪衍武就察覺了。而洪衍武根本沒看他,僅僅是右臂肱二頭肌一綳勁,結果就把這小子勒得像個弔死鬼似的伸出了舌頭。

“咳,咳……”黑臉一陣吭哧,幾乎是拚命去推洪衍武的臂膀,可洪衍武的胳膊依然紋絲不動。

這種角力其實根本無意義,因為黑臉雖然長得敦實,可洪衍武本身就有功夫。尤其在這個年紀,洪衍武不僅身體素質極好,又剛經過一年的強體力勞動。倆人完全不在一個級別,黑臉落在洪衍武手裏又怎能抗拒的了?只能是麵糰一個。

寸頭已經干站了半晌,這時見苗頭不對,一拍桌子大喝,“你丫放開!”

洪衍武只撇撇嘴,露出一副很遺憾的表情,胳膊反更加了把勁兒。

黑臉更受不了,臉頓時憋成了醬紫色,就像個紫皮圓茄子。這小子在洪衍武的胳膊里一通掙蹦,腳開始拚命蹬地。凳子在他的屁股下翻騰轉挪,凳子腿最後竟然做起了高難度的搖擺動作,併發出“叮了咣當”的聲響。

這是絕對的升級對抗!

寸頭臉兒都氣綠了,手一指洪衍武。“你丫叫板?我廢了你!”

隨着寸頭幾乎變了調門兒的喊叫,“噌楞”一下,小油頭、三角眼和另外那個大個兒都湊了過來。可他們的頭兒仍然沉得住氣,穩坐如山。

偏偏洪衍武還就單等賊頭髮話兒呢。因為一般這種盜竊團伙,賊頭可是團伙里最心毒手狠的人。要麼最能打,要麼手藝最高,或者兩者兼顧,能壓得住才能讓這幫人全聽他的。如果出來練活或者團伙之間火拚,同夥都得看賊頭的眼色,自己可沒主心骨。

其實洪衍武覺得,賊頭兒應該早明白這是仨小崽兒捅“炸”了,事主找上了門。這半天沒反應,這小子肯定是琢磨什麼呢。或許是怕他叫來了警察,在偷偷觀察四周。或許是想抻抻他的斤兩,在揣測他的來意。或許也只是擔心在這動手,事鬧大了不好收拾。不管這小子琢磨什麼,反正他是故意要給他們來個下馬威。就是讓這夥人知道知道,他可不是好惹的,同時也想逼他們談判。

於是,洪衍武嘴角一扭,又加了三分氣力。心裏暗想:行,你不是硬充大鉚釘嗎?那就再加把勁兒,反正夾死了也不是我兒子。

隨着洪衍武這次用力,黑臉“騰”的一下徹底挺直了腰,屁股下的凳子也倒在了地上。

這小子的腳丫子直接出溜到桌子下面了,他除了脖子被夾在洪衍武的胳膊里,身子現在也只有腳挨着地,其他部位全部騰空。而他那發白的手指,死死扒着脖子上的胳膊,額頭的血管都快憋爆了。僅片刻,他就已經明顯喘不上氣兒,喉頭髮出既沙啞又艱難的喘息聲兒,眼珠凸起,眼瞅着就快翻白眼了。

賊頭終於變了顏色,他先一伸手,制止了幾個圍過來想動手的手下,接着他就要開口說話。可就在這當口,沒想到飯館裏一個身穿白褂子的中年大姐倒先不幹了,氣哼哼走過來。

“幹嘛呢你們?想打外面去,砸壞了東西賠啊。”

原來剛才這裏的異常狀況已經引起了飯館其他顧客的恐慌,深怕殃及池魚的人們都躲避得遠遠的。排着買飯的隊列一下亂了,擾亂了飯館的正常工作。

面對白大褂的斥責,賊頭一點也沒敢炸刺,反而趕緊起立,顯出一臉殷勤。“大姐,大姐。沒事,鬧着玩……”

洪衍武一看就明白了,這伙天天在這兒混的地頭蛇,大概是怕惹急了這位大姐沒地兒吃飯。這可是國營店,人家真敢攆他們滾蛋。

白大褂板着的臉又轉向洪衍武。洪衍武也怕招來警察,就勢放開了黑臉。

黑臉一下輕鬆了,卻什麼話都說不出,只撫着脖子連聲咳嗽。

白大褂哼了一聲,扭過頭。這會兒,她又對還站着的寸頭幾個看不順眼了。“你們看景呢?不吃走人,沒看外頭那麼多人沒地嗎?”

賊頭忙招呼手下們,“坐下,都別咋呼了。”

在賊頭招呼下,站着的其他四人滿臉不情願都坐了回去,屁股下的木凳子被他們擺弄的“嘰哩咣當”一通亂響。

而排隊的顧客們一見白大褂成功制止了流氓惹事生非,也逐漸安心起來。秩序因此漸漸恢復,喧鬧很快平息了。

“切,一幫臭流氓。”白大褂見他們還算知趣,罵了一句也就不再追究。她一回身又進了廚房,挺胸疊肚的樣子挺像個高層領導。

洪衍武看着直眨嘛眼兒。怪了嘿,這位大姐和趕他出候車室的那個值班員真像姐兒倆啊。語氣神態都相似,就跟雙棒兒(土語,雙胞胎)似的。

此時再看酒桌上,剛坐下的那四個人仍然是一副兇相盯着洪衍武,就像四隻被拴上鐵鏈的看家狗。而黑臉卻是呼呼喘着氣,滿目駭然望着洪衍武。

三角眼瞅個空,附在了賊頭的耳朵上,“大哥,就這孫子。丫說是茶淀回來的。”

賊頭聽完了眉頭一挑,只點點頭。

洪衍武仍然一臉不在乎,他見多了這種裝模作樣的場面。要真打起來,這夥人對他來說那就是一捆小白菜。只是在這兒動手容易招來警察,所以無論對他還是對這伙賊而言,只有“盤道”才是最好的選擇。

道上一向有個規矩,江湖中人失竊后如果想要找賊拿回自己的東西,不外乎兩種處理方式。要麼憑手段和暴力硬拿回來,誰趴下誰是孫子,打服了算。要麼就用和平的方式交涉,讓對方主動認輸,把東西吐出來。

不過這種談判可不是去說軟話好言相求,也不是裝凶做狠地恐嚇。而是要通過語言了解對方的江湖背景,暗地裏比比誰的本事大,誰的門路多。這種行為黑話叫做“盤道”,其實就是通過彼此間的聊天看誰牛逼,比流氓資歷。

當然,這種牛逼也不好吹的。凡是能“盤道”的主兒,都有閱歷,懂得規矩,更知道深淺,幾句話就能明白彼此的底細。但如果一瓶不滿半瓶子逛盪,對江湖只有個一知半解,萬一判斷錯誤或者泄了底細,不僅會讓對手小瞧成為笑柄,弄不好還會因為件小事惹上不該招惹的人。

不出所料,彼此試探階段已經初步結束。賊頭也沒再耽擱,他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嗓子,先出言試探了。

“瞅着眼生(黑話,指沒見過),怎麼稱呼?”

“剛從教養圈兒(黑話,指勞教農場)里出來,咱們沒見過。”

因為今兒丟錢這事兒太丟人,洪衍武一直想着最好悄沒聲兒(土語,靜悄悄)解決。所以他似乎是回答了,卻又沒說自己是誰。不過這麼一搭上話,對方也就明白遇上同道了。

邊上的仨小崽兒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他們瞪着眼睛個個兒興奮,都閉上嘴,沒人插話,像是等着看武俠片兒。

一問一答繼續。

“滿了?”

“大票(黑話,指釋放證明)回來的。”

“幾下?”

“大滿貫,跺了兩下。”(黑話,勞教三年,減期兩年)

“怎麼進的圈兒?”

“戰犯(黑話,指因打架被抓捕)。”

洪衍武對自己的回答絕對有把握,而且他為了多增加點威懾力,刻意的有一答一,絕不多說。因為一般有點經驗的玩兒鬧都有個感覺,話不多的人才最危險,極有可能是個生主兒。(黑話,指能打且不怕事兒)。

賊頭聽到這兒果然眼眉又挑了挑,看洪衍武的眼神也不一樣了。

“馬家堡尤三兒。朋友有什麼指教?”

賊頭似乎有點不甘居於下風,一抬大拇哥,報出了他自己的名號。之後,他就一直緊盯洪衍武的臉,像是很在意洪衍武的反應。

洪衍武可不知道尤三是哪個林子的鳥,在他的記憶里,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街面上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里壓根就沒這麼一號。

要說尤三的名字他聽着有點耳熟,那也只是因為《紅樓夢》裏有個漂亮妞叫尤三姐。他還知道這妞後來還因為氣性太大,失戀抹脖子成了個死鬼。可即便如此,那個尤三姐也不可能是這個尤三的姐姐,所以他連眼皮都沒眨,毫不客氣提出了要求。

“折了托兒了,(黑話,指丟了東西)想找回來。”

尤三臉色一暗,似乎是覺得洪衍武的態度有點拿大,讓他有點傷面子。於是身子往後一靠,語氣明顯帶上了賭氣的情緒。

“葉子(黑話,指鈔票)在誰手裏就是誰的。說找就找,你多大的面子?”

洪衍武可不在意尤三鬧氣,仍然應對有度,穩穩噹噹。

“四海之內皆朋友,(黑話,指自己交際廣),葉子窄,也不解渴(黑話,指錢不多,也不夠分的),讓讓?”

見洪衍武表情沉着,尤三又遲疑了。他眼神閃爍幾下,又試探着問,“有車嗎?怎麼沒搭車?(黑話,指認識當地的大玩主嗎?如果認識怎麼不去找他?)”

洪衍武一點磕巴兒沒打,“水沒腳了,怕熟把子見笑。(黑話,指太丟人的失誤,怕相熟的竊賊首領笑話。)”

尤三一聽這話眼角就一跳,明顯吃了一驚。他開始仔仔細細端詳洪衍武,上上下下一眼一眼打量。

其實這種反應也正常,因為在這時候的京城江湖,“把子”這個詞兒可不是隨便用的。這個詞大概來源於舊社會的“瓢把子”和“舵把子”,指的是區別於一般的小頭目,有能力管轄一片地區所有流氓小偷的大首領。

洪衍武倒是心態平靜,任尤三隨意打量。可忽然,尤三卻又展眉一笑,然後就是一瞪眼,“小崽兒,吹呢你?”

洪衍武立刻知道尤三在打什麼主意。這小子大概是看他也就十七八的樣子,本來就對他自稱“戰犯”就半信半疑,又聽他還說認識這一方之地的把子,就以為他是在吹牛了。這既是在“撞”,也是在“炸”他。只要他露出一點膽怯,這伙賊就敢立馬跟他“翻車”。(黑話,指不服管教)

面對尤三的嘲笑,洪衍武一皺眉,還以一個冷冷的眼神。“甭廢話了,我認識大得合,非要我跟他說嗎?”

洪衍武可沒拍唬,他說的大得合就是這兒的真神,是一直在永定門火車站這片混飯吃的“把子”。

大得合比洪衍武大六歲,其實大得合只是他的綽號,來自於“得合勒”這個跤術專用術語。

“得合勒”本來是蒙古語,意為勾,是跤行里最常用的正面攻擊技。好幾個傳統相聲段子都提到過這個動作,如馬三立的《大上壽》和李伯祥的《醋點燈》。

得合勒還按摔法的不同細分為大得合(掛腿摔)和小得合(跪腿摔)。大得合勒這招的別名又叫涮葫蘆,大約就是一方把腿伸進對方兩腿間,通過“攪”“絆”令對方失衡、摔倒。大得合既然敢叫這個外號,自然是因為擅長大得合勒。

當年洪衍武和大得合第一次相見,是為了各自手下的佛爺“擺盤兒”,爭奪木樨園商場到復興路的40路公交線。本來當時雙方約在永定門外,就為的是打一場幾十人械鬥的大架。可沒想到在現場,人數佔多數的大得合聽聞洪衍武摔跤從未遇過敵手,竟然提出要一對一練一場,賭注就是“40”路公交線。洪衍武自然欣然允諾,倆人就交上了手。

大得合的技術是摔野跤練出來的,不講規矩,又凶又狠,還挺能咋呼,面對一般的對手其實勝算很大。但可惜遇到洪衍武,也只能算他倒霉了。因為洪衍武除了也是個不怕死的野小子外,更是師承名家。

教洪衍武練跤的玉爺乃是布庫世家。清宮善撲營上下分三級,分別為翼長,撲戶和“他西露”,皆由旗人擔任。而玉爺的祖父和父親都曾任善撲營的左翼長。既如此,師傅夠水準,當然徒弟的技術也就差不了哪兒去。洪衍武比起大得合,那高出可不止一兩籌。

具體的比試經過不用細表,只說當大得合左手一把揪住洪衍武的后衣領,左腿掛勾起洪衍武的右腿,僅差右手一推就要完成大得合勒(掛腿摔)的時候。洪衍武卻反而搶先向右一個旋身,左手同時把大得合右臂往自己的右下一拉。接着,洪衍武懸空的右腿強壓着大得合勾起的左腿踏落到大得合的右腿前,緊跟着再那麼一挑……

最後的結果是太暴力了。洪衍武一個“駁堂棍”,反倒把大得合來了一個倒栽蔥,摔了一個大頭朝下臉貼地面。驟然間,上下顛倒,破解了大得合最擅長的跤技。

事後,大得合倒光棍的很,不僅坦然認輸,還信守諾言讓出了“40”路,兩撥人馬自此相安無事。

再以後,大得合還常去找洪衍武和陳力泉討教跤技,他們之間反而有了不打不相識的交情。

其實,洪衍武不早報出大得合的名號,也是不願意半世英名毀於一旦。事關臉面,大得合要知道這事非得樂他一個月不可,還不定到哪兒給他散消息去呢?

可如今,眼巴前這情況已經逼得他不得不這麼做。這六個人他一個沒見過,尤三更是明顯沒把他當事兒,盤問來盤問去,還把他當成個懵事的主兒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他也確實煩了。一琢磨,覺着這伙賊既然想來個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那他乾脆就找個最大的地頭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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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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