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4章
無暇問及古龍幼崽為何認得自己,也不曾察覺天災的話語已經悄然換成了大陸通用語,封塵甚至連對方留下自己性命的緣由都來不及思考。當最古者的第一道聲音在腦海中響起的瞬間,一陣突如其來的無力感便排山倒海般吞噬了封塵的身體。
巨龍琥珀色的雙眸在獵人的眼前倏地放大,彷彿一處旋渦,將年輕人的精神牽引進去。疑惑、恐懼、焦慮……種種感情如同從未存在過一般,被天災之力從封塵的腦海中粗暴地抹除。龍語者就像被莫名地丟進了冰冷黑暗的深海中,無從呼喊,更無處脫逃,只得朝着更深處緩緩墜落下去。
封塵下意識地朝面前偉岸的龍軀伸出手,才發覺自己竭盡全力,也只是讓手指微微地顫了一下。他還欲做些什麼,奈何臉頰憋紅起來,竟然連呼吸和心跳的慾望都已經消失不見了。年輕人眼前一黑,就這麼乾脆利落地俯身倒下,咕咚一聲滾落到古龍幼崽的腳下,後者默默地看着這一切,至此才乏味地噴了聲鼻,扭轉過身體,懶洋洋地往洞穴深處的黑暗中隱去。
“等……等一下……”方才邁出兩步,天災卻再次停了下來。聲音並不來自龍腔,而是人類細若蚊蠅的呼喊。不消回頭,澤諾·吉瓦便能感覺到,身後的人類已經從短暫的暈厥中醒轉過來,正勉強抬起頭仰視自己。封塵嘴唇打着顫,艱難地說道:“我的同伴,盧修和漫雲……一起落到這裏的另外兩個獵人,他們在哪裏?”
又過了數個呼吸,巨龍才轉回身來,頎長的龍尾在地面上劃出嘩啦啦的碎石聲。它眯起眼睛,似乎驚訝於封塵受過了龍威的洗禮,卻還保留着如此強烈的慾念。少頃,一道神思傳入龍語者的腦海中,封塵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冷戰,後知後覺地發現那神思中並沒有帶着古龍的天賦之威。天災只是為他指了個方位,那是山洞的某個角落,儼然正是盧修和漫雲的所在。
碧藍巨龍的回答讓封塵的眼神為之一清,身體憑空生出了三分力氣,他掙扎着站起來,沿着指示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行去。天災既不相助也不阻止,它玩味地對着年輕人的背影觀察了片刻,抬起腳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
三個獵人同時跌下洞底,落點也分散得並不算遠。饒是如此,帶着被古龍天賦波及的虛弱感,趕到對方所指之處時,封塵也早已是汗流浹背了。獵人三兩步湊近過去,眼前是兩個一人大小的半透明繭狀物。巨繭歪歪斜斜地卧在滿地的水晶碎塊中,一如洞穴的四壁散發著瑩瑩的藍色幽光,將獵人的臉映得愈加蒼白。繭殼上遍佈着縱橫交錯的細密紋路,螢光下依稀能辨認出其中蜷縮着兩道人影。
“獵神在上……”封塵當即閉目探查進去,龍腔視野毫無反應,裏面的二人即便還活着,也已經處在深度昏迷之中了。獵人心中一涼,背脊上冷汗叢生。他低罵一聲,顧不得繭殼是否安全,便伸手按了上去:“你把他們怎麼了?”
“一種保護……”幼龍徐徐靠近,慢條斯理地回答道,“你們的軀體太過弱小,我不想看到他們落下來時輕易壞掉。”
封塵的籠手早被天災晶化破壞,裸露的手指碰到繭殼的瞬間,獵人也隨之輕咦了一聲。手上的觸感不似尋常水晶冰冷堅硬的質地,而是柔軟細膩,帶着鞣革般的韌性。巨繭表面凹凸不平,赫然是一條條手指粗細的絲線包裹而成,繭殼上的細紋正是無數水晶線纏繞勾連的痕迹。
龍語者的指尖猛一施力,繭殼隨即凹陷下去。顆顆藍色的液珠從絲線的縫隙中滲漏出來,一股濃烈的銹臭味當即噴涌而出,直刺封塵的鼻腔。獵人如遭燙傷一般猛地收回手去:“見鬼……是龍血!”
“不用擔心,你的同類還好好的。”古龍調整了一番姿態,就在封塵不遠處踞坐下,頎長的脖頸耷至近地,尾巴盤在身側,“我的血液唯獨傷不到他們……”
彷彿為了印證天災的話,兩顆巨繭上的光芒漸弱下來,包裹在外的水晶線剝落了少許,剛好露出了兩張昏睡中的人臉。碧藍的液體順着繭殼的破裂處緩緩流出,巨繭之中正是滿腔的血水,盧修和封漫雲如胎兒般浮在血池裏:“我暫時拿走了兩個小傢伙‘醒過來’的慾望。被他們在這裏恢復意識,一旦做出些傻事,恐怕會傷到自己——喂,真龍的血對其他生物還是致命的,想活着的話,就不要再靠上去了。”
封塵被喝停了動作,強自按捺下將同伴從繭中拖出來的心思。他小心地避開四濺的血沫,伸手朝封漫雲的鼻下虛探了探,西戍獵人的呼吸平穩悠長,眉毛上還掛着一串晶瑩的血珠,卻果真不見被毒血侵蝕的跡象。龍語不會說謊,加之獵人親眼證實,儘管封塵心中的疑慮並沒有半分減少,也只得暫且接受了古龍的說法。
“‘澤諾·吉瓦’……對吧?”龍語者回過身來,心中的警惕反而更盛了些。山頂鏖戰之時,天災不惜耗費精力驅使盧修和漫雲靠近戰場,遠不止是助其脫困那麼簡單。否則的話,二人此刻或許會躺在這雪山上的任何角落重傷垂死,卻唯獨不是古龍精心炮製過的容器里。心思至此,儘管明知毫無助益,反而可能會激怒天災,獵人還是倒退半步,更加嚴實地將同伴護在身後:“所以,你要做什麼?”
“人類這種生物,好奇心總是這麼重嗎?”符龍飛反問道。吉瓦的龍首歪向一邊,似乎在判斷要不要順手帶走面前這個小傢伙的求知慾,好讓他不再聒噪。不知出於何故,巨龍終究還是沒有付諸行動,它的喉中鳴起如角笛般的低嗚聲,少頃目示着封塵的背後,沉聲語道:“唔……他們的身上有屬於我的東西,是時候將它還給我了。”
巨龍說得輕描淡寫,面前封塵的臉色卻是瞬息數變,他維持着保護的姿勢,直到手腳都有些發僵了,才得到來自頂階強者的下文:“我知道你在怕些什麼。他們會活下來——哪怕我真的快要死了,也不會需要人類這點可憐的生命力。”
…………
聶小洋伸出手,任憑自己被一隻健壯的臂膀擎着,從一片晶瑩的浮沙中拖拽而出。獵人仰面躺在地上,過了數秒才將視野中的兩張臉和他們的名字對應起來。雙刀手使勁晃晃腦袋,嘴巴咧得老大:“獵人榮耀在上,大熊……這身打扮怕是要破紀錄了。”
“先管好你自己吧。”熊不二粗喘着,將腋下碎成布條的獵裝隨手搭在肩上。獵人的左臂胡亂纏着繃帶,籠手的五指盡皆破損,隱約可見內里磨爛的手指,不知是為了營救同伴還是更早之前受的傷,“骨頭?”
賈曉蹲下身來,在雙刀手胸前摸索了一遍,又小心地托起傷者的上身觀察半晌,臉上的憂慮方才淡了少許。重劍獵人放平同伴,在後者的胸腔上敲了敲:“運氣不錯,有什麼地方疼嗎?”
“這裏——”雙刀手伸出二指,往胃部點了點,“我餓了。”
聶小洋話音方落,嘴巴就被冰涼的藥瓶堵住。熊不二扔掉瓶塞,大手按在傷者抗議的表情上,將對方按躺回地面去:“別動,你的腿還要先處理一下。”
“腿?見鬼,我還以為只是擦破了皮呢……”雙刀手的臉黑下來,齒縫裏嘶嘶地吸着涼氣,乖乖被賈曉脫下一隻鞋子。他的眼珠悠轉,盡量不讓自己去想身下可能的慘狀,觀察起周遭的環境來。
暮光之下,雪山已經徹底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了。四周的山壁高聳,此地至少陷落了百餘米深。儘管地震發生之際,獵人靠着貓貓的指引躲開了震感最強的地帶,但他毫不懷疑,自己還能活着見證這一切,除了幸運幾乎沒有別的因素。
“已經過去了多久?”聶小洋幾口喝光瓶中的藥液。
“二十分鐘,大概。”一道裂帛聲在傷者的視線死角處響起,“那個時候大熊是唯一沒有昏過去的傢伙,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說的——別亂動,我的手藝可沒有妙玲姐那麼好,長成羅圈腿的話概不負責。”
“其他人呢?”
“我們和團長被山壁隔開了。”熊不二解釋道。山崩過後,賈曉和長槍手的狀態並不好,面對高聳的水晶壁無從下手。二人很是抓耳撓腮了一番,終於等到聞訊趕來的女艾露:“貓貓打通了一條甬道,我們通過了信號,團長暫時無恙。不過這一帶的地形破壞嚴重,想要找到通路和對面合流還需要時間。”
“在此之前,團長的消息說,她們會先嘗試着聯繫到兩個教官。”賈曉手上的動作不停,沉吟一番說。教官們至今還沒有回應小獵團的信號,四下又滿是那兩個大傢伙戰鬥過的味道,一旦拖得久了,六星獵人們的氣息被混淆,就連貓貓也無從追蹤了,“我相信這樣的場面還難不倒黑星雙子,只是以防萬一……”
“封塵……他們呢?”即便膝下仍不時傳來鑽心的疼痛,但聽着同伴交換來的情報,聶小洋覺得自己的思緒也清晰了不少,“地震之前,我好像看見他們被那頭藍龍帶走了,我沒能攔下那傢伙……”
“就在你下面。”熊不二目視着聶小洋,臉上現出一個對方從未見過的難看的表情,“地震之前,那三個小子就被古龍帶進這片龜殼裏去了。”
…………
封塵維持着防備的姿勢,悄悄地朝頭頂瞥了一眼。幽深的洞穴之中,天災本身就是最強的光源。獵人藉著巨龍胸前的光芒迅速目測了一番,頂棚的硬質水晶層足有數十米厚,上方恐怕還有更深的岩層,這個深度,就連艾露一族的天賦也要望洋興嘆。澤諾·吉瓦在改造時就沒有留下任何出口,想要離開恐怕唯有讓初生的古龍大發慈悲一途。
“你說的‘種子’是什麼意思?”龍語者也只得盡量平靜下來,順着古龍的話追問下去,“那種東西是怎麼跑到我的同伴身上去的?”
“那就是我的……能力,和指揮這些水晶,和飛行沒有什麼區別。”雛龍顯然無法好好地表達“天賦”一詞,嘗試了幾句便放棄了解釋,取而代之的則是將一道更粗暴也更原始的神思送進封塵的腦中,“就像這樣。”
年輕人再醒過來時,已經如水中撈出來的一般,渾身的內襯被汗水浸透了。不等巨龍開口,封塵便搶先大聲喊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獵神在上……見鬼,我見過你的同類,我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吉瓦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雙眼中琥珀色的光芒更盛了些。它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險些再次殺掉了這個脆弱的生靈,自顧自地緩緩道:“總而言之,我是在這裏被孕育出來的……”
“我成長得很快,幾乎每個寒暑都要花一番工夫擴大這間巢穴,但比那成長的更快的是這份能力——我的身體還不能自由行動的時候,它就已經變得非常強大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那樣繼續下去的話會很……危險。所以那時的我決定隱藏起來,把這份能力,那些多餘的‘慾望’分散出去。”
“我管它們叫‘種子’,那是我的造物,也是我的一部分。我把它們播種到接近我的各種生靈身上,將我的慾念寄託給它們。那些生命無論離開多久多遠,總會想要回到我的身邊,將我的‘種子’培養得更加強大,也帶來更多願意接種的生靈。”
“我回收了那些種子中的絕大部分。但想要完整地‘誕生’,就不能漏下其中任何一個。”澤諾·吉瓦說得很慢,它的眼神不住地望向水晶繭中的二人,聲音也逐漸飄忽起來,彷彿母親的呢喃,“我知道他們總會回來的,我的第一份和最後一份‘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