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2章
約十五個月之前。
南方雪北麓的野狐鎮,在所有沒有獵人工會駐紮的聚居區中,這是封塵能尋到的最近的一個。偷獵者頻繁出沒在鎮子裏不是什麼秘聞,或許街角的雜貨店碰巧歇業了兩日,就是店主找到了比賣些零碎玩意更賺錢的活計。
這不是某種臆測,事實上鎮子中心的酒館正是這一帶暗影獵人的集散地之一。彈丸之地里謀生的人們警惕性高得可怕,龍語者輾轉了數日,花了好一番手腳才探聽到這個消息,而真正融入進來已經是數周之後的事了。
地下工會自有一套運作方式,沒有拗口繁複的密令,也無需難以複製的信物,這便意味着涉事者只有相互熟悉才能取得彼此真正的信任。因此,作為為數不多的“陌生人”之一,封塵每次進入酒館時都能感覺到從四下投來的忌憚的目光——而今天卻尤為嚴重。
年輕人背着一個半身高的沉重麻袋,袋中的事物還在微微扭動着,獵人每走一步,酒館的地板都被壓得咯吱作響。因為油水寡淡,鎮上針對小體型的怪物和活物的委託大都無人問津,但當“小體型”和“活物”出現在同一張委託書上時,便會馬上成為偷獵者們爭搶的對象。此類委託大都是某個獵奇的高官大爵心血來潮所設,獵果向來會被重金求購,最終成為深閣之中的養寵。財主們往往不清楚地下世界的行情,卻也同樣不會吝惜手中的金幣,一次委託的賺頭說不得能抵冒險者們幾次出生入死。
鎮上和酒館館主交情深厚,且實力雄渾者大有人在。無論怎麼看,都還輪不到小傢伙從館主手中摳到這樣令人眼熱的委託。酒館四下的竊語聲一時間嘈雜了起來,角落裏不乏有身材高大的傢伙,朝封塵毫不掩飾地擺弄着自己的武器。龍語者恍若未聞,他徑直來到吧枱處,推開台上凌亂的酒杯,將粗麻袋丟到店主面前。
吧枱上的艾露正專註地擦着杯子,只覺腳下一震,險些被晃倒下去。獸人店主的身高還不及袋中的獵果,它挺着肚腩站起來,費力地仰頭辨認了一番,才認清眼前這個面色灰白的年輕人。
“見鬼了……這才過去了幾天?你不是從別家手裏買來的吧?”地下世界沒有正規的委託記錄,一切的交易和委託全憑組織者的記憶力。想起這個面孔和他接下委託內容,店主的神情稍變,雙頰的兩綹鬍鬚抖動不已,低聲問道,“委託方可是特別說明過,二手貨免談。”
封塵沒有接話,而是默默地解開了麻袋的束口,示意對方親自查驗。一股淡淡的臭味飄散而出,兩人卻都沒有在意,艾露探過頭來,一隻肉掌伸進袋中左右撥弄着。袋中的小獸身材豐勻,鱗甲完整,難得的是身上不見一點外傷。烈性麻醉彈的效力還未過去,怪物仍沉沉地睡着,呼吸舒緩而穩定,只有四肢偶爾活動幾下,昭示着它小小的身軀中蘊藏着怎樣的活力。
店主看了一遭,卻找不到半點可以壓價的地方,半晌才嘆了一聲:“看在雪山的份上……你是怎麼做到的?”
“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龍語者將聲音壓得很低,他不耐煩地敲擊着吧枱:“我的報酬呢?”
儘管封塵的面容大半隱藏在了獵裝之下,又用斗篷遮住了體型,但在接觸了幾次過後,老練的店主還是從聲音和步態上窺出了來人大致的年紀。艾露的眼珠一轉,像是給自己找了個看似合理的答案,他一邊嘟囔着“幸運的小鬼”,一邊從吧枱下取出一疊銀幣,碼放在桌面上:“諾,拿着——”
封塵瞥了一眼店主肉掌下的一片銀白,眉頭微微皺起,他正欲把手縮回到腰囊處,卻被眼疾手快的艾露一把按住了手臂:“小傢伙,在衝動之前,至少聽人把話說完。”
胖老闆在封塵的手背上拍了拍,目光掃過廳中每一個客座,遠處適時傳來數道危險的目光和細微的吞咽口水聲:“沒錯,這和談好的佣資不一樣,少是少了點,不過走出這道門,你就會感謝我了。我認得這裏的所有酒客,他們沒有一個像我一樣和善。我再多付出一個銀幣,今天的你就一分錢也別想拿到。”
“我知道,謝謝了。”封塵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他看着店主寶貝地把麻袋收回到吧枱之後,生怕人看不清似的將銀幣一字攤開。耳聽着周遭的議論聲變成了哂笑聲,年輕人才收攏起報酬,數出三分之一推還回胖艾露的面前:“換成酒。”
“喔,花得節制一點,這樣的委託可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老闆雖這麼說著,卻還是堆着笑將銀幣攬入了懷中,“住店費和補給品的費用吃緊的話,可以先來找我預支。看在小傢伙這麼大方的份上,第一次就不收你利息了。我還有些好貨,想要嘗嘗嗎?”
“不要貴的。”提到買酒,封塵的聲音才有了些波動。龍語者的雙眼從頭盔的陰影中露出來,渾濁得像是許久未睡一般:“越多越好。”
小半個鐘頭后,封塵身上掛着數枚溢滿酒香的獵壺,頂着漸紅的天色鑽進了一條無人的後巷中。臨行之前,艾露店主送了一條熏制的不知名的獸肉,此刻打開油紙,獵人登時聞到一股刺鼻的辛辣味,顯然是香料放了太多的緣故。封塵不以為意,用牙齒撕咬下厚厚的一條,和着酒液囫圇地咽了下去。
“你的鬍子該刮一颳了。”龍語者的對面,牆角處一陣光影流轉,聲音正是從那裏傳出的。無名掀開面罩,身形脫離牆壁的陰影,緩步走上前來:“你這個年紀,鬍子的質地還是太軟,刻意留下的話反而會被人注意到。”
“我不是要變裝,只是沒有時間打理罷了。”年輕人反手抹掉粘在胡絨上的酒滴,把頭別到一邊。睡覺以外的時間裏,封塵絕大多數時候都一直維持着龍腔,早在進入巷子之前,他就清楚地感知到了裏面人類的氣息:“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你也清楚自己很難找到嗎?”聽聞此言,無名反而哼笑了一聲,半邊側臉上的傷疤扭成一個詭異的形狀,“騎士團的人出現時我說過什麼?儘快逃脫,儘早聯繫到我,你不會是只聽見了前半句吧?”
“我聽見了,只是從那以後一直沒有找到聯絡的機會。”許是酒精入體的緣故,封塵的表情反而自然了不少,思維也清晰了起來。
無名低下頭直視着年輕人的眼睛,恍惚中竟是辨不出對方話中的真假。他壓下滿腹的怒火,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道:“還在洛克拉克時候我就給過你忠告,偷獵者的世界非比尋常,和他們接觸之前一定要記得來找我商量一下。而你都幹了什麼——落腳在這個鎮子不會只是為了度假吧?”
“我又沒惹出什麼麻煩……”龍語者一梗脖子,頸跟處的青筋在酒意的作用下突突直跳。
“這才不是什麼‘沒惹麻煩’!”無名強聲斥道,他反手一指自己來時的方向,“酒館裏坐在吧枱旁邊的雞冠頭,那一桌圍坐的四個人都是跟在你後面離開的。想知道是誰把他們攔下來的嗎?”
年輕人心中一訝,眼神短暫地清明了一瞬,他有心道謝,卻藉著仰頭灌酒的動作掩飾了過去:“就算沒有你出手,我自己也能搞定……”
“如果到時候你還沒醉得爛倒的話——”無名一面說著,劈手奪過晚輩抱着的酒壺,遙遙地朝小巷深處扔去。酒壺在空中打着轉,將一股股酒液揮灑出來。封塵也不覺心疼,像是沒看到一般,自顧自地啃起了手中半涼的熏肉。
“見鬼……”隱身獵人見狀重重地一跺腳。有資格披着一身古龍素材獵裝的強者,又有哪一個是易於之輩?然而應付半大的孩子不比與高階的野獸作戰,五星強者也不會比普通人強出多少。無名接連吸了幾口氣,心緒才稍稍穩定下來:“逃離追捕之後,我就回到了先前約定好的聯絡處,在那裏等了整整三日,卻什麼消息都沒能等到……”
心急如焚之下,無名偶然在工會通報上見到了獵場火災和獸潮的訊息。聯想到彼時封塵逃亡的路線,獵人幾乎是馬不停蹄地循着消息趕了過去。然而已經太晚了——金羽城騎士團特意為龍語者準備的戰場在那時已經變成了一片荒原。附近的數個村莊被獸潮破壞一空,仍有幾處野火未曾停下,數隊工會獵人一刻不停地恢復着獵場的秩序。儘管有強大的獵裝傍身,無名還是沒能在危險區中多做停留。
“見鬼,那個時候我甚至以為你已經死掉了。”隱身獵人陰着臉說道,“如果不是兩位大師在騎士團里還有朋友在,我們險些就要把這個消息通報給小獵團的孩子們了。”
“小獵團的大家……都知道了什麼?”封塵的頭皮一麻,渾身的肌肉緊張起來。
“虧你還挂念着他們——放心吧,那群孩子沒人知道你差點死掉的事情。”無名冷聲說,“又過去了幾天,安菲大師設法拿到了騎士團的委託報告,他們在後續搜索的時候發現了一處野營地。對比過當日騎士團的人手佈置,我們才大致猜到你跑來南邊了。”
“我一路追着你的痕迹南下至此,你這小子……根本想像不到自己一路留下了多少蹤跡。虧得是當初騎士團斷定,以你的傷勢不可能撐到渡河,否則他們的人早在幾天前就站到你的面前了。”
“噢。”年輕獵人點點頭,眼神空洞無物,臉上見不到一點緊張感,“說實話,我已經不打算努力逃下去了,工會騎士團、王立獵團……不管是誰都一樣,如果真的能找來這裏,索性就讓他們把我帶走好了。”
“混賬話!”無名放聲道,聲音從巷子深處回蕩至耳邊,“從你踏出洛克拉克的時候開始,你的安危早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知不知道兩位大師和我為了護御你的安全,在背後做了多少努力?如今你動動嘴唇就要束手就擒,你以為這是你一個人能決定的嗎?”
突如其來的喝罵讓封塵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在年輕人的印象中,無名從現身的第一刻起,一直都是以一副沉穩可靠的形象示人,從未如此失態過。龍語者張了張嘴,還未發出聲音來,就聽前輩緊接着開口道:“剛好……我今天帶來了一個人。我倒是要看看,在他面前,你還能不能把同樣的話再說一遍!”
“誰?”心神動蕩之下,年輕獵人忘記了維持龍腔,神秘視野再次開啟時,巷口處卻多出了一道氣息。封塵的目光循蹤望去,小鎮的夕陽下,一道長長的影子正從巷口處投進來。影子的尖耳高高地聳在頭顱兩側,一條大氅遮蔽了脖頸之下的大部分身體,赫然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導師。
“安菲……教官?”入夜的第一縷風拂過,吹散了龍語者身上僅剩的酒意,“您怎麼來了?”
“報告給工會的那份行程中,這個時候我還在研究院裏做康復訓練。”老艾露聳聳肩緩步走來,意念順着龍腔傳達進封塵的腦海中,“研究院裏有我的熟人,阿陽也在那裏。整個斯卡萊特都知道我們形影不離,這樣應該就能瞞住一段時間了。”
“可這裏是……”
“偷獵者的地盤,我也不是第一次踏足了,我的學生都能來得,我當然也能來得。”安菲尼斯微笑起來,“抱歉沒能在最危險的時候幫上你什麼忙,作為補償,這一次我是特意趕來看望你的。”
輕巧的一句話像是一記重鎚,狠狠地砸在了封塵的胸膛上。年輕獵人登時失去了渾身的力氣,咚地一聲跪坐下去,眼框倏地化成了兩圈紅色。龍語者的聲音中帶着濃重的哭腔,像是要把數十日以來的怨恨和自責一併嘔出體外:“那些村子都毀掉了……教官……我親眼看見的,那裏的平民……一個都沒能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