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日
大仙說杜婉還未成妖,只能再等等。誰知這一等,就又是三年。
“……六年了,千日之期早就過了……她怎麼還不死?她不死……我兒可還怎麼等得住……大仙又不肯動手……”
林老兒的怨憤聲斷斷續續從門外傳了進來。昏睡中的杜婉疲憊的睜開眼睛,依舊無聲無息的坐在那裏。
緊閉的房門吱呀着被推了開來。林老兒微駝着背,一臉恭敬送了一隻箱籠進來:“大仙……你要的新衣裳已經到了。”
他那奴顏卑膝的模樣,與他方才在外頭的怨憤聲全然相反。
杜婉嘴角微翹,露出個諷刺的冷笑。
“下去吧。”隱於黑暗之中的大仙懶懶的屏退了林老兒,然後才對着默不作聲的杜婉嬉笑道,“閑來無事,我也來給你打扮打扮。”
說著便有幾根菟絲子靈活的掀開了那箱籠蓋子,並將放於其內的衣衫卷了出來。
杜婉如同不會說話的木偶,任憑那些菟絲子牽着她的手足上上下下的為她更衣。半刻鐘后,它們這才放開了她,並如垂順的青絲一般,一動不動的拖在她的身後。
一道黑影圍着她來迴轉了兩圈,末了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微微抬了起來。
她半闔着眼,端坐在原地,全然是一尊沒有生氣的雕像。
“唔……看來還是得給你上點硃砂和胭脂。”大仙輕笑着伸出手在她的眉心處一點,“新娘子不都是這樣的嗎?額點硃砂,唇點胭脂。”
杜婉只覺眉心一冷,緊跟着唇上便被輕柔的抹上了點胭脂。
用她自己的血做的,溫熱微腥的胭脂。
“這樣看果然美多了!林家娶了那麼多新娘子,哪個都不及你好看。”大仙俯身低頭,與她以額相抵,口中則是輕聲道,“真是可惜,本來你可以穿着嫁衣高高興興的嫁進來的。他們家祖上失德,所以男子都活不過二十。不過自從用血祭請了我來后,他們就可以長命百歲了。你瞧,我用菟絲子抽了妖怪的精血,三分給他們兒子續命,七分給自己充饑。要不是之前預備的妖怪跑了,我倒是捨不得吃了你――”
話音未落,他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萬分雀躍的繼續道:“不若這樣吧,你要是願改弦易轍,承諾我不再想着那個妖怪,我就保你一命怎麼樣?”
“為什麼呢?”杜婉睜開眼,既無承諾也無回應,只是無情無緒的盯着大仙的眼睛問道,“你為什麼要幫林家做這些事情呢?”
“當然是……”大仙語塞的支吾了一聲,半響才猶豫道,“活得久了,自然就有些無趣了。但是在這裏有林家人供奉着,既不用自己抓獵物,又可以看他們唯命是從的醜態權作消遣。再加上擺弄祭品的時候也很有趣……”
說到這裏他忽然又噤聲了。
“折磨知槿的時候也很有趣嗎?”她冷冷道,“就跟折磨我的時候一樣。”
大仙彷彿有些動怒,當即一甩手,就將杜婉丟在了一邊。
杜婉重重的磕在了地上,滿頭的珠翠便叮噹作響的從她發間跌落。
原本沉寂的菟絲子嗅到血氣,復又開始搖擺起來。
“他是妖怪,你是人,他可比你結實多了!用他身上的招數,隨便選一個就能要了你的小命!”他語帶怒氣的要挾道,“自林老兒的祭祀之後,我已連續餓了二十六年了,再等我可等不住!你再不肯變成妖怪供我食用精血,就休要怪我再去抓那妖怪回來了!”
杜婉呆了呆,半響才輕聲道:“非人即是妖,如今的我,難道還不算妖嗎?”
“成妖要斬絕人倫七情,你心中猶留着當人時的情,所以費時六年,也只是個半妖!”大仙憤而掐着她的脖子斥道,“一個利用你逃生的妖怪,你為什麼到現在還要念着他!”
“為什麼?”杜婉閉上眼睛,啞聲道,“因為我是菟絲子啊――”
只能靠汲取思念存活的菟絲子。
“呲――”大仙鬆開手,隨後高聲道,“林老兒――林老兒――”
“在在在――”聽牆角的林老兒連滾帶爬的從門外撲了進來,“大仙有何吩咐?”
“準備鮮果香燭,備好喜堂!”暴怒不已的大仙咬牙切齒道,“三月初八是個吉日,屆時我們便舉行血祭!”
林老兒喜不自禁,忙跳着去準備了。
“我告訴你,你再想着那妖怪也無用!”大仙復又逼近杜婉怒道,“等到了血祭之日,你還是得先跟我成親,然後再成我腹中食!”
杜婉緩緩睜開眼,定定的看着面前這張臉。
這張臉她認得,這是林家公子的臉。
她紅唇微啟,對他輕聲道:“就算你寄身在了林家公子的肉身里,你也不是我要嫁的那個林知槿――”
原本還在微笑的大仙登時黑沉了臉。
她微笑着低下頭,然後道:“我要嫁的林知槿只有他而已。”
大仙大怒,當即身形一轉,卻是如疾風自房內沖了出去。
黑暗中,杜婉輕輕舒了一口氣,她伸手摸了摸嫁衣上的鴛鴦,空洞的眼中隱約透出點水痕來。
解簽的高人說,只需靜待,便可成就姻緣。但是她已經等的很累了。
再者,如今非人非妖的她,真的還有凡人所謂的姻緣嗎?
***
嫁衣如血,刺得侍女眼睛疼。
她的姑娘神色平靜的端坐在哪裏,任由喜婆們熟捻地將珠翠金釵一一裝飾到她的發間。
額點硃砂,唇點胭脂,新嫁娘美得動人心魄。
侍女又是讚歎,又是惶恐。待得喜婆們離開之後,她方才小心的湊近杜婉道:“姑娘,你真的......不能改主意嗎?”
蓋頭下的杜婉微笑着搖了搖頭。
林家人已經來了,正在杜家門外等着她上轎。她毅然起身,一步步穩穩的跨出了房門。
轎子晃得人頭暈,濃郁的香氣絲絲縷縷的從懸於花轎四角的香囊中飄出,熏得她不知怎的就睡著了。
睡夢中她彷彿看見林知槿滿身是血的懸挂在木槿樹上。
四周皆是明晃晃的尖刀,菟絲子如潮如水的起伏着,一派詭秘陰森之象。
她心痛難當,才要撲身上前,就被幾條憑空出現的粗壯胳膊抓住了臂膀。
她想要呼喊他的名字,但她的聲音卻如鯁在喉,怎麼都發不出來。
她焦心如焚,身隨心動,卻是猛然抽搐了一下。
剎那間幻影飛散,她一動不動的躺在黑暗中,聽得幾個看不清樣貌的人在她耳邊竊竊私語道:“大仙說了,那個與我兒同名的妖怪最近有些不安分。正好新娘子撞了邪,事不宜遲,趁着為她沖喜的時候,就將血祭一道兒舉行了。到時候用菟絲子吸干那妖怪的精血,好為我兒知槿續命……可惜大仙每次吃妖,必要用菟絲子養上千日,不然我兒早就能好了……”
一聽得知槿二字,她心頭一顫,頓時就自混沌中醒轉。
夢中聽見的藤蔓蠕動聲聲業已消失,那些詭異的私語聲也無影無蹤,此刻她耳際凈是些漸去漸遠的嘈雜步履聲。
“姑娘,你可醒了。”侍女附身在她耳邊悄悄道,“我已經將林家的侍女們都支開了。”
杜婉大喜,忙翻身下榻。
本該一派喜氣的林家此時一片寂靜,屋檐房角處,大紅的燈籠和飄飛的紅綢時隱時現。杜婉提着裙擺飛奔在空無一人的過道上,甚是緊張的找尋着林知槿所在的那個後院。
林家太大了,她找不到。
緊隨其後的侍女遠遠瞧見一個書童捧着新衣朝此處走來。他咋一見杜婉,便猛然跳起來擋住邊上的一道房門,同時結巴道:“少――少夫人……你怎的會在這裏?公子......公子還未......不不不――不可――”
杜婉眸光一閃,想也不想的上前揪住書童低聲質問道:“那個妖怪,那個關着林知槿的後院在哪裏?”
書童惶惶然跌了手裏的新衣,半響才哭喪着臉指了指身後道:“從公子的房裏過去便是了……”
杜婉甩開書童,推門就朝裏面衝去。
昏暗的房內正中擺了一張雕花大床,林家公子正悄無聲息的躺在重重帷幔之內。垂實累累的黃綠菟絲子蜿蜒的自床上遊走向後院。
杜婉心如擂鼓,腳步虛浮的跟了過去。
原本荒蕪的後院在林家的打點之下,儼然煥然一新了。
它的四方八角處皆都撒滿了新打的香稻紅米,繪了金文的符紙層層疊疊的壘出一個個小堆,將那棵盤纏了無數菟絲子的木槿樹團團圍在了正中間。
一尊灌滿了濃稠鮮血的銅鼎魏然屹立於前,鼎內彷彿有什麼活物在動彈,引得血水汨汨作響。
鮮血淋漓的林知槿垂頭靠在木槿樹下,數不勝數的菟絲子正無情地在他的體內盤踞遊走,將他的血一點點的搬運至血鼎內。
沉悶的破帛聲接連不斷,一聲聲都像是鈍刀割在杜婉的身上。
她如遊魂般輕飄飄的來至木槿樹下,然後朝着樹下的林知槿伸手道:“知槿,我來救你了。”
林知槿肩頭一緊,猛然抬頭,原本沉寂的眼中猛然迸出點點星火來。
他一把攥住杜婉的手,凝聲道:“你不該來的,你不該來的。我後悔了,如今我改主意了――”
他的話沒能說完,因為有一隻柔軟的小手輕輕捂住了他的嘴。
杜婉淺淺一笑,如水的秋瞳亮的驚人。她拔下發間的金簪,朝着他腳邊的菟絲子狠狠刺去。
林知槿說過,菟絲子不敵金器,血祭最怕見祭品以外的血。如今她一試,果然如此。
她見那些邊上還有些菟絲子還在蠢蠢欲動,便抬腳用力踏住了它們,用時間用釵尖重重的劃了自己的小臂一下。
她的血才落地,滿園的菟絲子都騷動起來了。它們如同混淆目標的獵犬,搖擺不定的在她和林知槿之間徘徊。
被鬆綁的林知槿無力的撐着樹榦,他的眼中有千言萬語,但卻開不了口。他只能死死的扣着她滴血的手臂,將牙咬的咯咯作響。
“快走吧!”杜婉見他不動,忙拖着他朝外走,“趁着他們還沒發現,我們快走。”
林知槿早已虛弱不堪,竟能被一個凡人女子拉得一個踉蹌。
他們一動,便有幾根警敏的菟絲子動作起來。它們本能的選了氣血更為充沛的獵物。
猛然被纏住腳踝的杜婉險些撲倒在地。
“新娘子不見了!”林家人的驚呼聲遠遠傳了過來,伴隨着破門而入的巨響聲,數量繁多的腳步聲紛至沓來。
聽見動靜的林知槿眼帶痛楚的望着杜婉,好半天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了……”
杜婉無暇多想,下意識就用金釵去刺菟絲子,同時還不忘催林知槿道:“你先走,我馬上就來。”
“我們一起走。”林知槿遲疑着不肯離開。
“你說林家請的大仙只食妖。”杜婉微笑道,“可我是個人,又是他們大張旗鼓要求娶的新娘子,想來也不能將我怎麼辦。再加上你如今身負重傷,就算有心帶我走,只怕也是無力,沒得兩人一起都被抓了。等你傷好了再來接我吧!”
林知槿搖頭不止,沒有誰比他更清楚林家的手段,他死死攥着杜婉的手不肯獨自離開。
院內的血鼎已經開始沸騰了,一時間狂風大作,一個陰森可怖的怒吼聲自虛無中似有若無的傳了出來。
林老兒帶了大量僕從火急火燎的圍了過來,一時間到處都是刀光火影。
好不易容追上來的侍女一臉焦急的沖她擺手叫喊道:“姑娘――老爺和夫人都有些不對勁,他們不知怎的忘了有你這個女兒了,現在連大禮都不管,現在正打點行李要走呢!”
“我好像還沒告訴過你我的名字,我叫杜婉――”杜婉心知他們已經不可能一起逃走了,她含淚摸了摸林知槿的臉,爾後神情一轉,卻是一臉堅毅的將他重重推出了出去,“快走!”
渴求祭品鮮血的菟絲子彷彿終於反應過來了,復又朝着林知槿地方向襲來。
林知槿見狀面色一白,只得咬牙迸出一句“等着我!”,這才躍身而去。
林老兒追趕不及,盛怒之下,竟是一巴掌慣在了杜婉臉上。
杜婉悶哼一聲,身不由己的撲倒了身後的血鼎。
“糟糕!”
“血鼎倒了,大家快退後!”
林家人驚恐不已的散開,獨留下杜婉一人跌坐在血泊之中。
“姑娘――”
侍女凄厲的叫聲恍在天邊。杜婉臉色蒼白的仰起頭,眼睜睜瞧着那漫天的菟絲子如潮水般朝她湧來。
“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