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Chapter 82 濁烈老土酒
接到穆陽嵐的電話,惟希頗為意外。
隨着真兇馮伯坤與其女友落網,洗清嫌疑的他完成手續,繼承了容止晴的所有財產,包括其名下服裝公司、德容製藥,浦江房產三處,海外房產兩處,私人飛機、遊艇各一,以及大量私人物品,坊間傳說只珠寶首飾就滿滿一整面立櫃。
關於容止晴從被扔在路旁等死的棄嬰到富甲一方的成功商人的傳奇一生的故事再一次被人們熱議,甚至有公司起意想拍攝有關她的傳記電影。
惟希偶爾聽人談起,都如同恍然隔世。誰也不知道那段塵封在久遠過去的時光里,容止晴究竟遭遇了什麼,一切都隨着她的死亡,被一起帶進墳墓。
但在接到電話的這一剎那,惟希忽然有種真相呼之欲出的預感。
“惟希姐……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銀行?”穆陽嵐吞吞吐吐。
“銀行?”
“容姐在銀行保險箱留了東西給我,我想請你陪我一起去……”去看看容姐究竟還藏着什麼秘密。
“行。時間地址。”惟希爽快答應。
穆陽嵐報上地址,“我在銀行貴賓接待室。”
惟希趕到銀行,與穆陽嵐碰頭,和他一起進入銀行保險庫。
在工作人員驗證密碼、驗收鑰匙后,穆陽嵐上前和工作人員同時用各自鑰匙開啟保險箱。
扁平的金屬保管箱彷彿毫無分量,又似重逾千鈞,銀行工作人員迴避后,穆陽嵐猶豫片刻,終於鼓起勇氣,揭開保管箱的蓋子。
裏頭並無任何貴重物品,只得兩本日記,一本年代久遠,陳舊泛黃,一本則相對嶄新。底下還壓有兩張照片,一張是年輕的容止晴,笑容純美地站在一個男人身邊,他微微垂頭看她,眼神專註。惟希一眼認出那是季園長指給她看過的蔣老師。看得出這張照片被持有者小心翼翼地悉心保存着。
另一張則是一個嬰孩的滿月照。小小一張黑白照片,被再三摺疊過,縱橫的摺痕昭示着這張照片展開,合起,再展開的經歷。
穆陽嵐像近鄉情怯的旅人,不敢翻開面前的兩本日記。
“……惟希姐,你能不能幫我——”看看。
“如果你不介意。”惟希輕聲說。
“不介意,不介意!”他褪去刻意營造的成熟,露出一點與年齡相符的毛躁來。
惟希輕輕拿起陳舊的日記本,翻開泛黃的紙頁,容止晴娟麗的字跡出現在眼前,也將她充滿坎坷悲喜交集的一生,在惟希面前鋪展開來,如同一曲悲歌。
容止晴是帶着對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嚮往去到西北的,但現實與想像大相逕庭,骨感得令人絕望。貧瘠的土地,落後的村鎮,愚昧的村人,永遠也吃不慣的食物和渾濁的飲用水……幸好知青們都很照顧她,令她不至於吃不飽穿不暖。其中有兩個知青對她特別好,難得有雞蛋吃都會留給她,要是村裡誰家宰雞殺羊,那更是要想方設法弄點葷腥給她解饞。
村民之間閑言碎語便難免會捎帶上她,說她小小年紀,已懂得指使男人,骨子裏就是個風流婆姨。
說不在乎,那都是騙人的。幸好她認識了蔣老師。
蔣老師有點像她早早故去的養祖父,儒雅博學,他開導她,借書給她看,令她在荒蕪的西北農村,獲得一點點心靈上的慰藉。少女的一顆心輕易被俘獲。
一九七七年的新年,知青們在知青點舉辦了一場聯歡晚會,除了當地的知青,還有鎮上的一些年輕人,大傢伙圍着篝火唱歌跳舞朗誦詩歌。
不知道誰獵回來一頭野狍子,架在篝火上烤得滋滋冒油;也不知道誰拍開一壇土酒,倒在鋁杯里,大家傳着你喝一口我喝一口。
容止晴的筆跡在這裏有些凌亂潦草,之後更是停了好幾天沒有記日記。當她再次拿起筆來寫日記,日期已經是兩周以後。
她的筆跡變了,力透紙背,不再娟麗。
那之後記載的,簡直是惟希所能想像的最凄慘的人間地獄。
不勝酒力的容止晴喝下小三杯土酒,回到生產隊安排她住的那戶老鄉家的偏間,草草寫完日記,就昏昏沉沉地睡下。日此醒來,她頭疼欲裂,整個人彷彿遭到碾壓般。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只穿着貼身衣物,手腕腳腕都有勒痕,身上大片青紫淤痕,大腿之間、肚腹之上,甚至臉上頭髮上都留有濁物殘留……她雖未經人事,但從小隨養母容遠志行醫,多多少少也懂得一些。容止晴痛苦地意識到,她被人奸.污了,而且,很可能不止一個人。
她不知道能去找誰說這件事,也不知道可以相信誰,每一張面孔在她眼裏都如同張牙舞爪的怪獸。她想過去找蔣老師,可是又害怕蔣老師會看不起她,唾棄她。
春節之後,她意識到自己經期已經遲到兩個月,曾悄悄尋找草藥煎服,試圖自行墮胎,可是腹中胎兒似有頑強意志,無論她怎麼作踐自己,都始終牢牢依附着她。
隨着肚子日漸凸起,她再也無法隱瞞自己懷孕的事實,村長、村支書、婦女代表輪流來找她談話,說只要她交代孩子的父親是誰,他們會為她主持公道。然而,她根本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那些□□她的畜生沒有一個人有勇氣站出來承認。
惟希合上陳舊日記本。之後的事,她已通過季園長的講述,知道一個大概。容止晴生下女兒,將之丟棄在西北一個小火車站女廁所中,隻身返城,此生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
“都……寫了些什麼?”穆陽嵐忐忑地問。
“關於過去。”惟希拿起那本較新的日記。
這一本,則是關於現在。
容止晴功成名就,中年喪夫之後無心再嫁。歲月流逝,年齡漸長的她,偶爾午夜夢回,會想起被她丟棄的女兒,想她是否尚在人世,如果還活着,應該也已經結婚生子。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但容止晴並不打算尋找女兒,她始終痛恨這個孩子的父親。直到她在公司餐廳里聽見年輕員工議論歌唱比賽里來自西北農村穆家鎮的參賽選手。內心深處那段久遠的記憶被勾起,有她戀慕的蔣老師,還有她最慘痛黑暗的經歷。
容止晴找到比賽視頻資料,看到穆陽嵐的表演以及對他的背景採訪,還有全國總決賽雙親到場支持他的畫面。
容止晴在日記里寫到,她一眼認齣節目組遠赴西北拍攝的背景採訪中短暫出現的季筱雲,哪怕四十年時光轉瞬而逝,過去的人同事都還深深烙印在她腦海里,從無一日被真正遺忘。她隨即認出穆陽嵐的母親,就是被她拋棄的女兒。
盛夏時節,穆雪生穿一件簡單樸素白襯衫,領口微微敞開,露出頸窩,上頭一顆鮮紅硃砂痣,正是她當年丟棄的女兒身上唯一能辨認的特徵。
容止晴一時恨當年事,一時又覺得對不起孩子,幾番惆悵,數度糾結,最後還是決定與她保持距離,不要打擾她的生活。
她遠遠旁觀穆陽嵐的發展和生活,收集和他家庭有關的資料,漸漸了解他和父母之間的關係,知道他父親是個手藝頗佳的木工,知道穆雪生在小學裏任教,很受學生愛戴,知道穆陽嵐從小喜歡唱歌,有很強的表現欲,有點被家裏寵壞了……
一點一滴的了解,教容止晴慢慢生出一種身為家長的自覺。她在日記里自嘲,或許因為年紀大了,身邊一個至親也無,開始嚮往與家人相處的時光。她不願意打擾女兒雪生的生活,所以選擇在外孫穆陽嵐的演藝道路遭遇瓶頸時,伸出手介入他的演藝發展。
她在演藝圈有些人脈,還有錢,請聲樂老師、形體教練、英語老師提升穆陽嵐氣質的同時,還支持他與電視台解除合同,出資讓他參演偶像劇並主唱片尾曲,憑藉他的外形與唱功,令他迅速走紅。
所有人都以為這一切不過是老女人中年寂寞,包養小鮮肉玩,連為她管理個人財富的私人銀行經理都對她的財務支出表現出謹慎態度,提醒她避免上當受騙。
容止晴的嘲諷與不以為意躍然紙上。
這些財富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如果不是知道自己還有血親在世,她百年之後,所有財產都將捐贈給由她和丈夫共同建立的慈善基金,現在她用一些在自己外孫身上,有何不可?!
容止晴計劃得頗周祥,打算在五年內將穆陽嵐推上國內一線小生位置,積累一定經驗后成立他自己的工作室,自己做老闆,不必再為人打工。
然則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舊日的陰影永遠都盤旋在她的心底,接到“返城四十周年,共憶當年情,重走知青路”活動主辦方邀請,容止晴覺得那段過去猶如一隻張着血盆大口的怪獸,匍匐盤踞在前方,擇機而嗜。
容止晴意識到,往日可能陰魂不散糾纏現在威脅未來,她不得不提前做好準備。因而立下遺囑,確保外孫穆陽嵐在未來的某一天能繼承她的財產,其後又補充萬一穆陽嵐無法繼承,除了一部分捐贈穆家鎮小學,都將捐給慈善基金,杜絕一切她憎惡的人染指的可能。
惟希長嘆。她為穆陽嵐做了萬全的打算,卻沒能料到自己還未實現對他的培養計劃,便遭馮伯坤毒殺。
“你好好看看罷。”惟希將兩冊日記遞給穆陽嵐,拍拍他肩膀。
但願他能從中明白容止晴的一番苦心,不辜負她對他的期望,成為真正有能力有擔當的人。